衙役们扯过刑凳,将吴周按倒在刑凳上,一五一十地打起来。一百大板打下来,吴周的衣裤和屁股早已血肉模糊,昏死过去。
五天之中,两次过堂,笞、杖、鞭、拶,轮番使用,奈何吴周与吴三姐这二人都似吃了秤砣,心如铁硬,昏死过去也不肯招承。两堂过后,吴周遍体鳞伤,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三姐也是血痕斑斑,被打得死去活来。
见二人如此坚强不屈,孙县令这才想起吴周提供的隽生可能在妓院中的线索,心想:难道应该去那里察看一番?如果找不到线索,岂不证实自己判断无误?但又一想,假设找到了张隽生还活着的线索,岂不使自己落下了糊涂官的恶名?反过来再想,如果照这样审下去,又该如何收场?如果得不到口供,却拷打出了人命,该如何向上司具报?这样一想,暗暗吓出一身汗来,他万没想到这看来简单的案子,竟弄得自己进退两难。
经过权衡,孙县令决定不惊动任何人,亲自到风月场中去微服私访。
孙县令先命人提出两个风流案的在押犯人,单独审问,顺带问询风月场上可否见过张隽生出现。其中有一个犯人果然说他常见隽生狎妓!
孙县令大吃一惊,暗暗直叫不妙。
第二天,孙县令又扮做富家公子模样,辗转几处青楼之后,来到杏春楼。杏春楼鸨母春风满面迎上来道:“大爷,想找什么样的姑娘?”
孙县令道:“可有上等佳丽?”
鸨母一笑,道:“这杏春院姑娘,个个如芙蓉出水,只要大爷肯手出大价,这里面的天仙,任你挑选。”
孙县令从袖中拽出两个大银锭,道:“这些许小用,送与妈妈买茶吃。”
鸨母见来人出手如此大方,脸蛋笑得如一朵花:“我们杏春楼是扬州城最好的花营,姑娘们俱是能弹会唱、谈文吐雅的俊俏人物。大爷怕是初次光临,还不知道,许多大家公子都是这里的常客呢!”
孙县令笑道:“妈妈说大了,大家公子如何敢光顾这风化所忌的场所?”
鸨母:“这您就少见多怪了,临时过往扬州的客人且不说,单是本城的大户人家,就多得够几营兵马。城南李员外,城北刘户部,城西何大人,城东张大爷……这些人的公子都在这里包着姑娘,一出手都是几百两啊!”
孙县令道:“你说的张大爷,是那有名的宜和茶庄的张乐?”
鸨母:“正是。”
孙县令:“如果说别人我还相信,可那张乐虽是巨富,他治家却极严,他的公子怎么敢到这里?”
鸨母:“若不信,您可亲自问春蕊姑娘。往日里,张公子几乎每天都要来这里玩耍。这些月跟一个广东来的公子到南边游玩去了,弄得春蕊不时还害相思病呢!看,我跟大爷胡乱说这些做什么,您还是先选个相好的玩一玩吧。”
孙县令起身道:“今天我还有个约会,改日再来登门。”说罢,便转身走去。
鸨母在身后笑盈盈地说:“大爷明日一定来哟!”
回衙的路上,孙县令犹如被拦路的盗贼打了一闷棍,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他索性不再雇车,徒步往官邸踱着。当情绪平静下来后,只有-件事盘旋脑际:该如何了断张隽生失踪一案?若要坚持自己的原方案定案,张隽生一旦回来怎么办?如果放掉吴家四口,又该怎样向上司交待?他不禁为自己先前的刚愎自用后悔不迭。
快到家时,孙县令终于想到一个能使自己解围的台阶:何不先放掉吴天佑夫妇,让他们去寻找张隽生,如果寻到,即可将吴周、三姐释放。
这虽是经不起推敲的无法之法,倒也可凭着官威做到左右逢源,又不致酿出进一步的被动。想到这里,心中轻松了许多,觉得自己究意比别人聪明,今日此行不虚。
不料,天公偏不成全他,孙县令真的陷入了尴尬两难的境地。
他刚刚换过便服,正要喝茶,狱吏来报:“报大人,吴周因邢伤过重,已经死去。”
孙县令一听,怔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吴周一死,这案子便成了死案。
又过了两日,吴天佑也死在狱中。他因上了年纪,身体本就有病,收监后接连遭受酷刑拷打,见吴周屈死,就悲愤过度屈死在狱中。
吴周和吴天佑的死,逼着孙县令不得不按原定设想办。他悄悄吩咐狱吏,将吴天佑与吴周的尸体葬埋,对外只说是畏罪自杀,并且不得向胡氏及三姐泄露。为防范人多口杂,他赏给狱吏四百两银子,另加二百两给所有狱卒。狱吏接到重赏,反而大生疑窦,不过仍是喜滋滋地奉命而去。
第二天,孙县令命人将胡氏老太太带入二堂道:“本官为保护百姓免受冤枉,慎行法令,今命你取保候审。如果你找到了张隽生,就可还你吴家清白。如果找不到张隽生,将依法而判。”然后,唤地方做保,签过文书,放了胡氏。
胡氏回监取衣物时,顺便将她取保侯审的事告诉了三姐。
三姐一听,顿时觉着有了一线亮光,精神振作不少。
将出衙门,一个未分到银子的狱卒悄悄对胡氏道:“老太太回去好自为之吧,你的丈夫吴天佑和儿子吴周已经死在狱中了。”
胡氏得知,犹如晴天霹雳,到得家中,四壁苍凉,室内桌椅满是灰土,老妇人也懒得收拾,便呆坐在满是灰尘的床上。
往日欢欢乐乐的数口之家死了两口,女儿出嫁如今也落得收监在押,死活难定。一场飞来横祸一夜间弄得家破人亡,且又无端弄得臭名远扬,一向本分善良、洁身自好的老妇人今后该如何面对四邻?三姐又当如何处世?
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孤老婆子,说无处说,诉无处诉,思来想去,竟无一处是生路。长夜茫茫,风雨凄凄,前景暗淡,惟有一死方可解脱。想到这里,胡氏觉着口渴难耐,踉踉跄跄地走到井边汲水。伏在井沿,愣了一会儿,她觉得忽然眼睛明亮起来,见井中有一处亮光,澄明温和,有一轮明月如一面镜子反射着清亮的辉光。她感到这是在召唤她,告诉她:那里是真正无烦无恼的清静之所。
“天老爷,你怎么不睁眼呀?儿啊,你死的冤啊!老头子,你死的冤啊!你们等等我,我要跟你们一块走了……”吴家老母自言自语哭叫着……
于是,随着一声闷响,胡氏一头扎进井口……老太太到井中去寻找自己的极乐世界去了,她没有惊动任何人。
就这样,吴家三口含冤而死。只剩下了狱中的吴三姐。
转眼间,几个月过去了。
就在张隽生归乡途中卖身为奴的时候,三姐正在监中盼着母亲找到隽生的消息。时间虽然漫长,但只要有一点希望,人总是有勇气活下来。三姐便被这个期待支持着活了下来。这一段时间,孙县令没再提审,三姐的伙食也较以前改善了些。有些狱卒和犯人因同情三姐,不时也给她些可怜的接济。三姐非常珍惜这极有限的温暖,加上心有所盼,伤势便一天天好转,身体也硬实了一些。直到某一天,有人含糊地向她透露,吴天佑与吴周早已死去,三姐才犹如天塌地陷一般,失声恸哭,寻死觅活。狱吏见状,恶声呵斥了一番,并告诉她听到的是谣言,连吓带骗,她才算平静了些。她越来越憎厌隽生,憎厌这个黑暗的世道,只希望母亲能找到隽生,全家团圆。每日里,三姐呆呆地望着牢门,巴望着隽生出现的消息。
一天,一个好心的狱卒告诉三姐:“孙县令被调职查办了,新的姚县令已经上任,你的案子要有出头之日了。”
那几天,三姐喜得整日热泪不断。孙县令被罢官,其实是受他办的另一冤案牵连,与三姐的案并无关系。
孙县令与新上任的姚县令交接时说:“本县别无大事,只有近日奸夫吴周与淫妇吴三姐以姐弟为幌子暗中私通,合谋杀害吴三姐之夫张隽生一案,因奸夫拒不招认已被刑拷致死,淫妇吴三姐也拒不招认,张隽生尸体至今下落不明……”
姚县令问道:“吴三姐现在何处?”
孙县令说:“监押在牢,等待判决。”
姚县令说:“请把张隽生案卷拿来给我。”
孙县令连忙从文牒录事那里找来卷宗交给姚县令。姚县令接卷在手,发现此案疑点甚多,人证物证全无,而当事人又有三人已经死去,他深为孙县令玩忽职守恼怒,遂提三姐询问,之后又派人往妓馆查访,又传张乐仔细盘讯。只因张隽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好定案,只好托延下去。
5张隽生广州被骗乞讨还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那惹了塌天大祸的隽生,与于公子相伴,如同夫妇,一路之上,白日同行,夜晚同眠,如胶似漆,十分乘意。
半月后,二人来到广东。一路之上,同行同宿,到处观光游景,尽享人间乐事,钱花得流水一般,俱是隽生应承。隽生出走张家时,所带银钱有限,如此花销,已经捉襟见肘,心里暗自着急。幸而身上佩有价值不菲的名贵佩玉,抽个空子变卖了,倒也将就到了广东。
那于公子专喜欢高消费,美酒佳肴,笙歌乐舞,无一不好,且十分在行。每到一地,专捡名胜高雅处勾连,但凡特色绝馔、顶尖土产,都要尝遍、买遍。隽生虽则心疼,都因难得买公子一笑而忍痛应承。
于公子绝顶聪明,每次大项花销后,晚间总会花样翻新地曲意逢迎隽生,直弄得隽生如醉如痴,阴云尽散。
于公子最拿手的一招是告诉隽生:只要进广东境界,一切即可全部由他开销了。
因此,在隽生忧虑银钱将尽时,总会产生一种快到广东的念头,仿佛那时就有指望了。
一天黄昏时分,二人来到广州城。张隽生是第一次来,只见广州城繁华热闹非凡,车水马龙,熙熙攘攘。隽生见于公子神采飞扬,便乘机道:“公子,不知府上坐落何处?今夜终于可以吃到团圆饭了。”
于公子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道:“哥哥,请稍安毋躁。虽是到了家,不要忙着回去见那老脸。若是回去了,怕是我们就不得自由了。”
张隽生暗自思忖:如今囊中银钱所剩无几,哪堪再有开销,便说:“依公子之见,如何是好?”
于公子道:“找个华丽热闹去处,且小住几日,我领你逛逛广州城,然后再去见我的父母。”
此时,隽生不得不开口道出老底了:“公子,实不相瞒,哥哥囊中银钱将尽,不堪支配了。”
于公子听罢,嫣然一笑:“张兄过虑了。一路上尽是兄台破费,到了广东,小弟能不尽地主之谊。漫说这几日的区区之费,即使住上三年五载,又算得什么?”隽生的举止神色,于公子早看在眼里,便又安慰道:“张兄若还不放心,今晚权且住下,我先回府一趟,将银两拿来,明日你我再一齐去见我的父母。”
于公子这样一说,张隽生倒不好意思起来:“明日再说罢。”当夜便下榻在一家豪华客栈,二人又尽兴地游戏了一回。
第二天吃过早茶,于公子执意回家,说:“待我禀过父亲,安排好你的住处,取些银两,晚间来接你,今后便可长住我家了。”
隽生也乐得如此,嘱咐于公子:“你速去速回,免得哥哥再生悬念。”说罢,竟觉得要永别似的,泪花直在眼眶里打转。
于公子见状,安慰道:“兄台放心,小弟去去便回。”临出门又转回身来,从怀里寻出一个金马,蚕豆大小,做工甚精,是在途中隽生买赠的,于公子说:“虽是兄台相赠,但已在弟身上揣摩几日,有了小弟的气息,今还赠兄台,愿见此马即如小弟在身旁。”说罢,便匆匆去了。对于公子此举,隽生有些不解,一时也悟不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
于公子一走,隽生突然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一个人在客房闲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百无聊赖,实是难熬,就信步到街市上胡乱走来走去。广州热闹的场所虽多,无奈隽生此时毫无兴趣。于公子不在身旁,他感觉整个世界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四周一片灰蒙蒙的。隽生只行走着,突然遇见一个女子迎面走来,婀娜娉婷,酷似三姐,不由怔住了,忽地想到了远在扬州家中的娇妻,顿时生出一阵相思的情绪。当他看到那些健俊的少年男子时,则又想念起了于公子。隽生不敢在街上久行,惟恐公子突然提前回来,于是很快又回到客房。这种等待最是难捱,他一会儿凭窗眺望,无聊地检阅每个过往行人,一会儿又仰卧床上数起天花板上花朵的数量,疲劳时又不知不觉小睡片刻,但很快又被别人的脚步声惊醒,以为是于公子回来了。好容易盼到掌灯时分,与于公子相见的时刻即到,隽生觉得踏实起来,开始知道饿了,叫来最简单的饭菜,囫囵吞枣地填入腹中,好歹先抵挡一时,想待于公子回来时再重新开宴。不想直至半夜,于公子的影子也未见着,直急得隽生房里房外,栈里栈外,窗前窗后,望眼欲穿。人盼不到,自己却已倦极,索性拥被而坐,猜测与设想着种种原因,为公子寻找着各种迟来的理由。不知不觉中,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单调而烦躁,没个止境。隽生燃起一枝蜡烛,胡乱翻看于公子留下的那些淫书,却一个字也跳不进眼中,只得呆坐着,望着那跳动的火苗,觉得这夜竟比白天还长。到了后半夜,他终于睡了过去。
第二天,隽生又整整坐等了-天。他不知于公子家住何处,无法去找。上街散心,又怕公子随时回到客栈,只能守株待兔地困在客房,犹如监禁一般。
慢慢地,由爱生恨,他怒火中烧,想着见面时该如何罚他。一时又爱得心碎,把半月间的缠绵过了一遍又一遍,想像着再见面时的甜蜜。这半月来,他像从蜜罐里掉到了冰窟窿里。不知不觉地,又到了夜半时分,便一狠心,倒头睡下,并发誓明天一早再也不能如此傻等,就是海里捞针,也要找到于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