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来得好早,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该上课了吧?”惜玉手里拿着柄玉竹芭蕉叶形美人团扇遮在唇畔,纤细的下半张脸若有若无地隐在扇面后头,“我还是第一次见着这双腿完好的人,走得比瘸了腿的时候还慢的。”语罢还笑了两声,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可不是嘛,到底是我们没福气,若是像婉妹妹这样讨姑姑的喜欢,也不必巴巴地一大早就赶过来了。”纤尔摇了摇手里的扇子,话中微酸。
来者不善,姜婉只作没有听见,在末座坐下。上头柳柳怯怯地朝她露出一个笑。轻声细语地道:“外头日头大,姐姐可要记得打伞。”
这份温柔小意,随着那笑,柔柔地沁进人心里,叫人听了心中都无比熨帖。
姜婉便也回了她一个笑:“路上树荫多,倒不妨的。”
柳柳点了个头,便不再说话了。
此时小丫头端了茶来,姜婉接过来,正要喝,细细嗅了一下,却觉得有股冲鼻的酸味。她不动声色地撩着茶盖,装作撇茶沫的样子,眼睛扫过周围诸人。
旁人都在说笑,唯有阮湘,冷清地坐在外侧,手里拿了书在读,手边也不放茶。凝神翻着书卷,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若之前自己的分析没有错,阮湘应该不会这么着急出手对付她,免得打草惊蛇。况且往茶里放这种东西,除了能恶心她外,毫无用处。她边漫不经心地想着,边把茶盏随意撩在了一旁。
“天这样热,婉妹妹走过来定然渴了,这茶是湘儿方才泡的,我们尝着都很不错,回味甘甜。”软玉拿起旁边的茶盏,啜了一口,又朝她举了举杯,示意她也喝:“婉妹妹也尝尝,毕竟茶艺这道,你和湘儿是最得姑姑夸赞的”
软玉妩媚的凤眼挑着,盯在她的茶碗上,盈盈笑着。
——这就跳出来了?
姜婉一时竟不知她是真的蠢到这种地步呢,还是被人哄着在明面上受过的。
“姐姐谬赞了,我的茶艺如何能和湘儿姐姐相比,昨儿姑姑不是还夸湘儿姐姐点得那几瓣茶花,如游鱼戏水,怡然自得嘛。”姜婉抿了嘴笑道,略低下头,似是有些不好意思,鬓边洒金的绢花在光下明灭流光:“姑姑还问我,‘你的花儿呢,被流水冲走了?’”
她故意扮着蔡女官的口吻自贬,逗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此时蔡女官也出来了,她的脚步素来是轻缓无声的,直到她露出脸来,才能发现她的身影。
“在里头就听见你们的说笑声。”她今日的口吻分外亲和,唇角含笑:“可见是课业不重,才叫你们这样轻松,该给你们加课才是。”
知道她是在和众人说笑,大家也乐得配合,纤尔作西施捧心状,揉着胸口哀哀叹道:“姑姑快别拿我们玩笑了,再加课我可就起不来了。”
坐在她身边的软玉顺势放下茶盏,伸长了手臂去揉捏她:“哟,这是怎么了,叫我摸摸看。”
纤尔笑叫着躲开,两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逗得惜玉笑得起不来身,直拿扇子挡着脸。
明面上看了,谁不说句姐妹和睦呢?
然而事实嘛……
阮湘嘲讽地勾了勾嘴角,被她们吵的看不进书,索性搁在了一旁,只是动作小心,按着书面,免得卷了页。
看着倒是个惜书之人,蔡女官暗暗点头,能识文断字,已超过旁人一大截了。便是她,也是靠着识字这一项,才能在众女官之中脱颖而出,被选到皇后娘娘身边侍奉。
她自矜于此,也从不敢懈怠,每日都要练上十篇大字。所以对于同样颇通诗书的阮湘,蔡女官还是很乐意给个面子的:“湘儿倒是勤勉,不知看的是什么书?”
阮湘蓦然被点名,愣了下,才起身回道:“是阁里头摆着的《公羊传》,我闲来等着也是等着,便翻阅了几页。”
态度不卑不亢,比起姜婉她们的怯弱,要多了几分宠辱不惊的淡然。
书香人家教养的出来的,哪怕落魄了,到底是有几分傲骨的。
蔡女官笑着道:“原来是《公羊传》。这书是先帝时期成书的儒家书典,陛下极是推崇,你多看看也是好的。上次给你的纸笔可还够吗?”
“都够,多谢姑姑。”她盈盈一拜,如清荷随风摇摆,带着点超尘脱俗的意味。
“那就好。”蔡女官看了看似乎有些受了冷落的众人,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今儿一早婉儿就来找我,说起近日府里的流言。”
她刻意停顿了下,观察了一番众人的反应,蓦地喊道:“凤兰。”
凤兰身子抖了一下,忙起身跪下,裙边坠着的小金铃叮当作响,蔡女官不觉皱起了眉。这金铃是故意放在裙角的,为的就是训练她们的礼仪步伐,若是金铃作响,便是不合格。
凤兰听到铃声更紧张了,咬着唇儿伏身跪地,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恭声道:“凤兰知错。”
“好了,别那么紧张。”蔡女官不过一瞬,便恢复了平淡的笑:“下次多留意着些便是了。婉儿,去扶你凤兰姐姐起来。”
让姜婉去扶,这其间意味,又让众人挤眉弄眼起来。
姜婉听话地扶起凤兰,两人站在一块,就听蔡女官道:“底下人怎么说我不管,你们都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不能伤了彼此的情分。凤兰,听说你有意聚个宴,化干戈为玉帛?”
凤兰应了声是,姜婉站在她身边,能感觉到她不自觉屏起的呼吸。
“这很好。”蔡女官道:“我已禀明了殿下,就在云花台举宴,倒也方便。再过几天便是廿三了,你们可以聚的日子也不多了,可要好好把握才是。”
众人忙都起身,应了个是。
一上午又是些琐碎的规矩,譬如陛下喜欢八分热的茶,水要到什么程度才能添,见娘娘和夫人们,分别要行什么礼。
“不知道的,还当我们入宫是去做宫女的呢。”惜玉回到自家院子里,锤着酸软的腿,对着姐姐娇声抱怨着。
“你以为真是去做贵人的吗?”虽屏退了丫鬟们,左右并无人,但怜香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你别忘了,娘娘当年入宫的时候,还做了一年的宫女呢。”
“当年,当年那不是废后善妒吗?压着陛下不叫纳妃。”废后善妒,又以巫蛊媚道,因而被废。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惜玉说起来也没什么顾忌。
“傻丫头。”怜香戳了戳她光洁的额头,笑得意味深长:“你以为娘娘选我们进宫,就是真待见我们了?不过是不待见李夫人,才抬举我们一回。你说,若是李夫人也求着陛下不叫纳我们为妃,娘娘可会为我们和李夫人撕破脸?”
自然是不会的。
“姐姐的意思是,我们入了宫,还是只能做个宫女儿?”惜玉吃惊地坐直了身子,腿也不锤了,扇子也不摇了,一脸不可置信:“那、那……”
那还有什么意思!
怜香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哄道:“你急什么?这福气从来不是别人捧过来的,想要,就得自己去争。长公主殿下送进宫里的乐伎多了去了,为什么就娘娘得封国母?”
天生福运这种话,骗骗傻子罢了。世上哪来那么多福运之人?若真是有,也不会托生成一个乐伎了。像长公主殿下她们这些贵人,那才叫天生福运呢。
“像咱们这样的,生得不如旁人好,就只能比旁人更会争,才能有出头之日。”怜香叹了口气道。
若是可以,谁愿意日日算计?可谁叫她们命不好,除了争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姐姐说的是。”惜玉拿扇柄指了指某个方向,“她们这些人,不就在争吗?”
姐妹俩相视一笑。
“姜婉那副好相貌,倒是可惜了。”
“若真中了计,那也只能怪她自己蠢。”惜玉不屑地撇了撇嘴:“不过,姐姐怎么知道,出事的一定会是姜婉?”
“你傻呀!”怜香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她的手臂,若不是她护着,自家这个傻妹妹估计早就和朝月一样的下场了,“这流言不过是丫鬟们之间传些闲话罢了,真算的了什么吗?别说传不到外头去,恐怕就连殿下耳朵里都传不进去。凤兰为什么非要提议办个什么宴?”
“姐姐是说,她们想要趁机……”
“姜婉实在长得太出挑了,若真能除掉她,也算的上是一桩好事。再者,姜婉是长公主殿下她们看中的人,真除了姜婉,殿下她们焉能不怒?”怜香勾了勾嘴角:“咱们只管等着看好戏吧!”
既然有人愿意替她们下手,那她们就等着看结果就是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古来如是。
而此刻在怜香、惜玉两姐妹眼里,已经注定要出事的姜婉,正璇着腰身,水袖轻扫,划开如花涟漪,挟着甜津津的胭脂香气,淡淡拂过竹青脸颊,水袖纱衣柔软的恍若无物,却让人心痒得忍不住想抓在手上,只要稍稍一用力,就能将这抹妩媚娇柔的身影一把扯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