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遮去了视线,却让其他的感官更为敏感。黑暗中传来一似若有若无的沉冷香气,姜婉握着匕首静静等待着。
就是现在!
察觉到面前床幔的一丝异样,她毫不犹豫地挥刀砍下去,手却被人抓个正着!嘴也被人堵上了,她张口就要咬下去,却被听见耳边一声低沉的声音:“是我。”
——你有病啊!
姜婉几乎忍不住心中的愤慨,想要痛骂他一声,奈何现在是板上咸鱼,任人鱼肉,只能嘴里呜地低哮了一声,示意他放开自己。
他似乎短促地笑了声,还不等她听清楚,就把她放开了。
外间竹青的小呼噜声一顿,姜婉屏息听着她翻了个身,又响起均匀的呼吸声,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吐出一口气。
“你这怎么不点灯?”霍时一副闲话家常的口气,姜婉都要被他气笑了,讽刺地道:“我若知道霍将军大驾光临,必定点个二三十盏铜油灯,好叫蓬荜生辉!”
说完,又压着嗓子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我竟不知,我和霍将军的交情,已经深到足以让将军夜访深闺?”
霍时懒懒应了声:“哦。”
哦是什么意思?她等了半刻不见他继续说,正要追问,就听到一声火石碰撞的声音。
桌上那盏云纹铜油灯被点燃,火苗跳了下后,逐渐变得明亮起来。
她眯了眯眼适应了下突然亮起的光,然后才看向霍时。他穿了一身黑色劲装,宽肩窄腰,腿闲闲伸着,从桌子处一路伸到床边,原本宽敞的地方都让他坐得拥挤起来。
腿长了不起?
她扫了两眼,好吧,腿长确实了不起。
“霍将军不请自来”她收回眼,美色再好,不能自误,语气平静中带着点不耐,“到底有何要事?我明日还要早起呢。”
“你这样的性子,未免太不沉稳了。”
她原本被吵醒了,又是惊惧之下,眉梢都带着怒气,听了他这话,反倒转怒为喜,笑吟吟地挑了挑眉,眼睛在窗户和他身上打了个转儿,“哦?原来这就是沉稳啊……”
调子还刻意拖长了,话中深意,不言而喻。
霍时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两声,面上倒是不见尴尬之色,冷冷淡淡地开口:“近日事多,我恐怕要到六月才能回来。所以,咱们不妨再好好谈谈。”
前后两句话看起来没什么联系,但姜婉只是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上次见面时,他就说了,会时时盯着她,既是警告,也是考验。若过不去他这一关,哪怕长公主殿下和皇后娘娘再中意,只怕这位霍小将军也有法子除掉她。
毕竟陛下对他的恩重,可比徐家和驸马还要重。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眼下他有事要外出,一时半刻还回不来,自然也就没那个功夫来跟她耗着了。
所以,他今夜是打算来“速战速决”的。
想通了这层,姜婉唇边的笑意不禁又加深了,霍小将军或许在沙场上是杀伐果断的好手,但在内宅之中,他这种直来直往的作风,就太露怯了。
当然,也是他太年轻,没有成家,又是从小养在驸马身边的,想来从未关心过内闱之事。才会觉得“谈一谈”能解决问题。
“好啊,谈吧。”她放松得靠在床头上,黑发乖顺地从肩头滑落,这副镇定自若的样子,虽也有动人之处,却远不如方才生气时的鲜活。
霍时看着又想逗她了。
看她露出一副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实在令人愉悦。更别提她方才果断挥刀的那一刹那,那种危险而致命的美感,唤醒了他心底沉睡的兴奋。
尝试过刀头舔血的滋味之后,平常的美人已经很难令他意动了,唯有伴随着心跳的刺激,才能令他稍稍注目一番。
他喉结微动,觉得嗓子有点痒,又好像是心尖上的痒,慢慢地顺着胸腔蔓延到喉咙,“听闻姜姑娘自幼失恃,九岁时父亲又因病去世,寄养在叔婶处,十一岁时才入的乐坊。想来也没有可依靠的外家。”
这些自然也是长公主满意姜婉的另一个原因。若是有外家在,哪怕像李夫人的哥哥,是个不成器的,靠着自家妹妹的提携,也能封侯拜相,成个气候。
但姜婉父母双亡,最亲的也就是个叔叔,又为了银钱将她卖进了乐坊,再有情分都耗光了。即便将来陛下要赏她个体面,想来姜婉也不会乐意将这份荣耀给这样的叔婶。
这样一来,她能依靠的,就只有提携她进宫的长公主了。
姜婉听他说起自己的身世,表情丝毫未变,冷淡得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直到霍时说到“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时”眉梢才微微一动,“霍将军的意思是,在长公主之外,另外帮我?”
霍时颔首。
“为什么?”姜婉实在好奇:“难不成将军对我,还寄予厚望吗?”
自然不是。
若按照霍时的意思,连人都没必要往陛下身边送。但既然娘娘和长公主坚持,为了安两位长辈的心,他也只能顺意而为。
再加上他即将要远行的缘由,明面上是平定淮海之乱,但其实也就是些山匪作祟,没什么危险,这么大张旗鼓的,主要还是陛下想给个封赏的机会。
平乱有功,加以赏赐,朝臣们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至于这乱到底有几分,谁还能去深究不成?
霍时是无所谓的,陛下让他去,他就去。但此行陛下特意点了李夫人的亲兄长——李延广做副帅,落到皇后娘娘和长公主眼里,免不了又要多想了。
只怕在娘娘她们看来,李延广走的是当年舅舅的老路。但舅舅是天生将才,只是恰好有个机会送到了跟前而已,李延广又是什么东西?
陛下是亲手把机会送到跟前了,就怕李延广没那个本事去接。
“帮你,自然是为了娘娘和殿下。”即便只是能安抚一下她们的心,霍时也觉得值了,“我知姜姑娘并非池中之物,自然乐得帮你一把,举手之劳而已。”
他微微一笑,龙章凤姿,别提多惹眼了。
姜婉也跟着回以一笑,心中呵呵,虽不知他有何图谋,看上去不像是耍着她玩,白给的助力,她为什么不要?
“若真如此,姜婉必当铭记将军之恩,不敢忘怀。”她眸子轻眨,在光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华:“其实即便将军不来,长公主和娘娘的再造之恩,我也是不敢忘的。”
“是吗?”霍时反问了句:“那么姑娘打算如何报恩呢?斗垮一个李夫人?”
“那将军的意思是……?”
“不用去管李夫人”霍时的回答利落干脆,“我帮姑娘,唯一的要求就是姑娘要安抚住皇后娘娘,不要让她太过于急躁。”
只要皇后和太子能稳得住,李夫人之流不过是过眼烟云,掀不起什么风浪。根本的症结本来也不在李夫人身上,而在于陛下。
姜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可蔡姑姑对于皇后娘娘只有夸赞,我不知娘娘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若是不讨娘娘喜欢,可怎么办呢?”她睁着眼说瞎话,就是想从霍时嘴里套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霍时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她心跳略快了些,乖乖,灯下看美人,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娘娘喜欢柔顺的,乖巧的,听话的。”
说了跟没说一样,还一个意思说三遍,摆明了就是敷衍。
她微撅起嘴,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看她这副略带嗔意的样子,霍时眼睛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话锋一转:“太子殿下少敏慧,又是嫡长,素有贤名,娘娘……爱之若宝。”
母以子贵,皇后的这个位置,还是因为诞育太子获封的,对于太子自然是珍之重之,爱之护之。
要想投皇后所好,柔顺乖巧都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要能用好太子的名号,那才真的是无往而不利。
这可是金玉良言,比蔡女官那几句场面话有用多了,她听得用心,甚至还有几分催促他多说的意思:“还有呢?”
“没了。”他一摊手,肩膀到小臂那流畅的线条便显出来了,透着点少年英姿勃发的味道:“娘娘毕竟是积年历练,能有太子殿下一个软肋已是不容易了。”
能从歌伎到一国之母,皇后又岂会是个任由自己喜好的人?唯一能牵动她心神的,除了太子,便是权势。
“我明白了。”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时辰不早了,将军若没有旁的话,我要歇息了。”
过河拆桥这四个字,她运用地得心应手,理直气壮。
霍时倒也没和她计较,只是略带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我会一直盯着你的。”
然后就翻窗走了,身手矫捷,看上去格外赏心悦目。
她拿起木杖,走到窗边,倒没急着关窗,任由夜凉的风扑到面上,将脸上因兴奋而起的热度降下来。
投其所好这四个字,不仅皇后受用,就连霍小将军,不也受用得很吗?
如果说皇后喜欢乖巧听话的,那霍时就截然相反,他更喜欢带刺的美人。揣摩人心,运为己用,不过如此。
她微微一笑,轻轻将窗户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