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巴蜀门户大开,北军遂沿金牛道长驱入蜀,一路直抵剑门关。少光深知剑门天险,不宜强攻,乃命宗望率兵一部,经城东南来苏小径迂回至剑门南,自率主力从正面进攻。祁彦闻北军将至,仅以偏将守剑门,自率主力退保汉源坡。北军前后夹击,速克剑门,并趋汉源坡。祁彦惊惧,战守无方,旋大败遭俘,损兵万余,北军乘胜南下云都。
时云都城中尚有兵卒万余,谷帛支半年,顺德援军业已抵近巴东,吏民咸欲死战。祁巡见大势已去,叹息良久,言:“父子在州二十载,无恩德以加百姓。百姓攻战累年,肌膏草野者,以巡故也,何心能安?”遂开城出降,群下莫不流涕,南安灭亡。
巴蜀既灭,南征在即。少光以为:“守江必守淮,保扬必保荆。今吴楚已失两淮,更无川蜀相依,若荆襄再失,则沿江门户洞开,犹如齿失之唇也,千里江防,形同虚设。长江之防,东西数千里,所敌者大,难免厚此薄彼,是以楚军之防,一贯东强西弱。故欲取吴楚,必先取荆襄,以临江南。尔后多路并进,分散其势,再奇兵出巴蜀,顺江而下,直取秣陵。”明语先纳其言,始谋取荆襄。
莫名一夜,噩魇缠梦——
似曾相识,一片洁白的山谷里,但见风雪交加,人喊马嘶,血肉横飞,伏尸遍地。忽一阵箭雨齐飞,定睛处,一人满身箭矢,强倚着长戟,颤颤巍巍地支立起身体,独自面对四敌。
身边,随行的将士早已死伤殆尽,独留他一人苦苦支撑。脚下,敌军的尸体堆成了起伏的丘陵,鲜血将雪地染成了大片大片的红色。四周,乌压压的满是杀红眼的敌军,重重密密地将他一人围在中间,一边蠢蠢欲动,一边又止步不前。
英雄末路,犹怀激烈,奈何倦意连绵不绝。满身的血污,模糊了铠甲,模糊了面目,更模糊了那双曾经如炬火一般炽热的星目。但听一声怒喝响彻云霄,忽一阵天旋地转,这一刻意识已到达极限,终于精疲力竭。夕阳西下,血色染红了天空,染红了大地,更染红了视线,四下倏地一片死寂,只听得西风还在耳畔不住地呼啸,隐约携来远处一阵阵熟悉的鼓角……
在一片骇人的血色梦境里,红罗猛地惊坐起,回想着梦中所见所闻,顿时一阵心慌意乱。隐约有所觉,兀自掐指一算,惶恐成倍而生,注定今夜无眠。
另一边,夜色下,有人独坐,面对着漆黑的四野,不觉心事如麻。一双碧眼,久久凝望着手中那方锦帕,怆然回忆着过往,恍惚已神游在外。
是时,晚风徐来,撩拨着篝火,不断噼啪作响。跳动的火光下,帕上小诗,依稀可见,曰:妾本痴情叶,黄栌树上栖。为伊红遍后,谢去作春泥。
无声时,忽一阵长叹打破寂静,定睛处,手中锦帕随之落入篝火之中,伴随着一阵凄楚的晚风,瞬间便烧作了一缕袅袅的青烟,回旋着渐渐消失在了这漆黑的夜空下。
少光目送着那一缕青烟升起又消散,恰似与过往的一切作诀别:黛姗,原谅我!这辈子是我亏欠你太多太多,下辈子哪怕给你当牛作马来偿还,我亦绝无一丝怨言。但这辈子,我真的不想再因此而亏欠另一个人矣!
这日,早朝毕,明语先才更毕衣冠,忽闻有客至,遂急忙赶往御书房。一进门,不禁连连致歉道:事前不知仙子来到,一时为琐事缠身,还望恕罪!
迎面一人,飞裙赛雪,云鬓生香,冰肌玉质,如梦黄粱,正是红罗。
红罗不时转过身,回道:哪里?青冥如今日理万机,又岂是吾等闲云野鹤之人所能比,倒是吾来得唐突矣。
寒暄罢,方坐定,红罗又道:观青冥今日春风满面,想必是有喜事?
明语先难掩一脸欣喜之色,不时畅笑道:今岁国中甘霖普降,五谷丰登,会西南初定,黎庶归心,焉能不叫人胸怀大畅?
红罗会心一笑,不时点头道:连年征战,天下不宁,难得今岁天从人愿,雨顺风调,实在是苍生之福!
笑过一阵,明语先转而问道:仙子今日忽然登门,不知所为何事?
红罗应声收住颜色,不时直起身,开门见山道:今日吾到此,一来,是恭贺青冥克定巴蜀,一统天下,指日可待;二来,则是欲向青冥讨要一个人。
明语先一听,陡然一阵窃笑,不时与红罗调侃道:“啊,仙子不说,吾险些都快忘记矣。依赌约,吾还当赔给仙子一个如意郎君才是!呵呵呵……”说话间,明语先早已忍俊不禁,不自觉已笑出了声。
红罗不以为意,兀自默了片刻,忽问道:如此说来,青冥便算是应允了?
明语先略略收起笑容,点头道:常言道,宁拆七座庙,不破一桩婚。虽说叔瑶唤我一声“先生”,可吾却从来不多干预他私下之事。只要你二人确是情投意合,吾自然愿意成人之美。
红罗不置可否,忽幽幽道:哪怕从今天各一方,亦在所不辞?
明语先顿时笑意全无,回过神,遂问道:听仙子言下之意,莫非欲携叔瑶远走高飞?
红罗应声一点头,斩钉截铁道:不错!
明语先不解道:天下未定,仙子何故忽然急于离去?
红罗欲言又止,顿了顿,只淡淡回了句:天机、不可泄露。
明语先隐约有所觉,沉默片刻,又试探地问道:那、叔瑶他也情愿?
红罗不置可否,却又步步紧逼道:愿不愿,是吾与他之间的事;肯不肯,全凭青冥一言。
明语先蛾眉微锁,左右一阵,淡笑着敷衍了句:只要叔瑶情愿,吾肯不肯,又何值一提?
红罗无奈,遂索性说破道:青冥若是不肯,不妨直说,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
明语先见状,暗舒一口气,遂也开门见山道:若叔瑶真情愿,仙子今日又何必再来与我多费这些口舌?
红罗无言以对,怔了片刻,忽笑道:其实你我都深知叔瑶为人,有些事,他愿不愿是一回事,肯不肯却又是另一回事。譬如这些年鞍前马后地效命,青冥又何曾问过他愿不愿?
明语先应声失色,不时皱着眉头说道:叔瑶从小便长在吾身边,吾平日对他虽说是严苛了些,然自以为却从未刻意束缚他手脚过。他又不是三岁孩童,若真不情愿,山高水长,只怕早已不见了踪影,又岂会留到今日?
红罗不置可否,相望一阵,临了,却是莫名地又问了句:青冥、当真不后悔?
明语先不解其意,一时未及多想,信口回了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红罗无可奈何,遂只得起身告去。
约莫近宫门时,远远望见一人,但见其:体健如松,行动生风,一张俊脸,如刀刻斧凿般棱角分明。其时步履匆匆,隐约心事重重。此人正是少光。
红罗望而却步,不时烟笼眉梢,心中倏地升起一阵忐忑来。
才别几日,如隔三秋。少光隔着老远,一眼便认出了红罗。于是不自觉停下脚步,欣喜之余,忍不住唤道:飘飘。
熟料红罗却是形同陌路一般,竟全然不予理睬,兀自埋着脸,头也不转地径直往宫门外走。
“等等!”少光见状,忙不迭叫住她,奈何一时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你、你近来……”
红罗应声停下脚步,暗叹过一口气,忽一把抢过话道:“你本非拖泥带水之人,黑便是黑,白便是白,又何必作多纠缠,反令彼此都不好过?”说罢,旋即飘然而去。
少光目送倩影远去,却反而更坚定了心中所想。于是不再有半点犹豫,当即大步流星直往宫中去。
这厢,明语先才别过红罗,心中正揣摩其事,忽闻少光来到,遂狐疑地宣入。
片刻,但见少光缓步入内,揖毕就座,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全程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禁与平日风风火火之举大相径庭。
明语先暗自打量一阵,一时忍不住问道:叔瑶如何一脸的踌躇,可是有心事?
少光欲言又止,吞吐道:先生明鉴。光此来,实是有事相求,只是一时难以启齿,不免有些忐忑。
明语先隐隐有所觉,心下暗暗一思量,遂试探道:猜叔瑶所求之事,想必与红罗仙子有关吧?
少光闻之一震,躲闪着眼神回道:是。
明语先应声眉头一皱,兀自端起茶盏,轻抿一小口,不露声色道:但说无妨。
少光左右片刻,忽起身作了个长揖,战战兢兢地回道:不敢欺瞒先生,光此来,其实是、是来、是来辞行的。
“什么?”明语先应声一颤,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定了定神,直将茶盏往案上一扔,不时啐道:“辞行,辞什么行?好好的,你又作什么妖,大白天的竟说些梦话!”
少光忙道:先生先别恼!光绝非一时心血来潮,确是深思熟虑后,才拿定的主意。
明语先大为不解,急追问道:不是,可、为何呀?
少光想了想,淡淡回道:正如先生所知,光自小便随先生涉足官场,数十年宦海沉浮,见惯了太多尔虞我诈,如今不觉有些倦矣……
明语先听他说得有些闪烁其词,顿时有些不耐烦,遂一把抢过话道:啧,照实说!
少光见实在瞒不过,不时又作了个揖,终于直言道:不敢欺瞒先生,光实在是过够了朝堂上那一套勾心斗角的日子,待克定荆襄之后,唯愿与红罗一道远走高飞,从此过些平淡安逸的生活,还望先生成全!
明语先听罢,一时直觉得哭笑不得,当即恼道:莫名其妙!纵使你与她两情相悦,那也不用非要随之远走高飞吧?姻缘自有姻缘桥,功名自走功名道,二者有何非此即彼的关联?
少光不以为意,忽不紧不慢地回道:先生昔年,也尝求仙问道于山岭之间,当有所了解修道之人心中所想。以红罗之秉性,纵使勉强能将她留在这俗世之中,亦不过一具行尸走肉而已,而绝不会真心情愿。光虽不才,却也不是那般自私自利之人,若非要她如此委曲求全,那光宁愿不要这份姻缘!是故,两厢权衡之下,也唯有光来走出一步,才是最妥帖的办法。
明语先惊愕不已。她最是了解少光秉性,平日虽对人跋扈惯了,可一旦对谁动了真心,便会全心全意地为其着想,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眼前听他如此娓娓道出一切,显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所致,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明语先听得有些晃神,一时难以置信道:你为了她,便忍心割舍下世间这一切,值嘛?难道这世间,除了儿女情长,便再无其他让你牵挂之物?
少光应声锁眉,垂头沉吟半响,忽道:“除红罗以外,光此生,所重者,无非四人。其一,昭皇帝也;其二,怀皇帝也;其三,是为先生也;其四,先妻黛姗也。昭皇帝与怀皇帝皆已龙驭宾天,黛姗亦仙逝多年,余者唯先生尔。然以先生之才,窃以为多少光一人不嫌多,少少光一人亦不嫌少。从来只是先生看护着少光,几曾见得先生离了少光便不能自立的?是以、是以……”但听得他越说越慢,越说越轻,越说越吞吐,一个冷不丁,忽然撞见明语先冰一般寒冷的目光,一时便再也说不下去矣。
明语先蓦然不语,直直盯着少光看了良久,无声时,莫名怒由心头起,冷不丁一拍案,切齿骂道:你个混账东西!
少光一时措不及防,遂应声跪倒在地,未及再开口,但听得明语先连声斥道:为人尊长,试问哪个不希望孩子能时刻伴在身边,共享天伦之乐?从前你征战在外,乃是时事所逼,我自然不好说什么。可如今好不容易重聚矣,我自然也希望你能时时刻刻伴在我左右!你可知当初为了挽留你,我顶着满朝文武多大压力?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总算把你给盼来了,又是加官晋爵,又是委以重任,直恨不得把心窝子都掏给你。看来是真把你给宠坏矣,如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这是过家家呢?我不准!
少光大失所望,抬头追问道:可先生以前不是说过,无论将来光与红罗之间如何如何,都是光自己的事,你绝不干涉嘛,今日这却又是为何呀?
明语先越说越气愤,其时已有些烦躁难耐,应声一拂袖道:我是说过!你与谁郎情妾意也好,海誓山盟也罢,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我不管,也不想管。可你总不能就为了一点儿女私情,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吧?男子汉大丈夫,从来只患功名不立,何患无妻焉?怎可沉溺于儿女情长,而罔顾天下大义呢?你简直太让我失望矣!
少光见状,一时情急,近前连连央求道:先生,光平日都不曾求过你什么,然此次,光是真心实意地求你,且看在光打小侍奉你的份上,放我去吧!
明语先左右为难,腾地一下忽站起身来,眼泪已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恨极时,不禁边打边骂道:好你个碧眼儿,好话白说了一箩筐,如何就是拉你不回来呢?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是吧?起来!给我起来!再不起来,信不信我把腿给你打折咯?
熟料少光亦是执拗非常:先生今日若不答应,光便不起来!
明语先无可奈何,骂过一阵,不禁暗自抽泣道:跪吧,你愿意跪就跪着吧,跪死你算数!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事事都得替你操心着,唯恐有一点不顺你意。没曾想,临了了,都没用,一不小心就被人把魂都给勾去矣。如此大的事,张口便来,想一出是一处,你自己倒是来去轻松,却可曾想过你这一走,让我该如何去跟百官及天下人交待!
少光埋头吞声良久,骤听得此言,忽疾声道:先生若要与百官和天下人交待,便更应准少光所请才是!
明语先闻之一怔,回身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少光直起身,深吐一口气,正声回道:彼时,先生之所以需要少光留下,概因太一党势大,先生需用少光来安抚之;而如今,太一党已遭覆灭,余者亦皆成一盘散沙矣。先生不仅不再需要少光,反而还会因为留下少光,而令其心存卷土重来之念。是以,为天下计,先生也不该再久留少光矣。以前作为“先生”,或许还能无所顾忌;然如今作为“陛下”,却是万万不能!此为“先生”与“陛下”之别也。
明语先闻之,却是直摇头道:他人不识得我,莫非你还不识得我?对他人而言,我如今是“陛下”没错。可对你而言,不论世事如何变迁,我也永远是从前那个“先生”呀!
熟料少光应声一伏地道:可你如今已不能再是“先生”矣!不论先生情愿与否,一朝身为“陛下”,便再不能是其他人矣,而只能是“陛下”!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顿时说得明语先无言以对。眼前的少光,让她感到一份恍若隔世的陌生感。这一刹那,她才猛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光,或许真的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只能成长在她羽翼之下的碧眼儿了。
——再护犊的母鹰,也总有放雏鹰飞的那一天。此时此刻,无论她愿不愿意,或许真的到了该放手的时候了。
明语先暗自长叹一声过,伤心时,无奈拂袖而去,眼不见为净:“你太让我失望矣!”临走,忽又不甘似的又还过身来,极尽负气地留下一句:“你别以为信口胡诌出一番虎狼之词来,便能就此一拍两散,不准就是不准!要走可以,除非你死啦!哼!”
午后,近黄昏,略困倦。人坐暖阁,抚琴唱歌,妆对窗花,焚香烹茶,青丝半挽钗,纤手轻拨弦,笑看风云起,坐观山河变。时夕阳斜照,清风飒爽,花枝浮动,疏影横斜,白衣沾飞屑,雪裙暗生香。
正惬意,但闻一阵枝颤花飞,喧哗躁动,门外不时撞进来一人。但见他锦衣玉带,褐发金冠,声如惊雷,步若流星,双瞳炯炯如辉耀,英气勃勃扑面来,掠火疾风破门入,惊花飞叶一路开。定睛一看,正是少光。
红罗略唐突,不时摒退了拦客的童子,悠悠问道:大战在即,叔瑶不速速整军南去,何以却贸然来此?
少光一脸肃穆,立而回道:明日吾便将奉命出征,临走前,心中有些话,自觉不能不与飘飘你说清楚。
红罗闻之笑道:军令如山,眼下叔瑶不多操心些时局,却还来与我说什么闲话?
少光不以为意,执着道:我只说几句话便走。
红罗兀自品了一口茶,倏地低下头,抚琴不语。
少光见状,倏地一拱手,郑重其事道:少光不才,自小顽劣,生性乖张。承蒙今上不弃,收入门下,此后十数年如一日,悉心教导,视若己出,始知廉耻为何物。至及冠,奉昭皇帝命,出入庙堂,并同归于内阁。名曰共事,实则一贯授业不倦,待之以诚,亦师亦友,教以天下为几何。后值倾覆,共奉王命,除贼兴邦,彼此同生共死,相依为命,虽非至亲,却早已胜似至亲,又岂敢越雷池半步?至于联姻一事,实形势所逼,而非所愿也。是以,虽名之于外,却止乎于礼,一如既往而勿有懈怠,还请务必明之!
红罗闻之渐亦动容,面露彷徨道:这些事,我早已知晓,叔瑶又何必赘言?更何况,叔瑶这些话,理当对心上人去说才是……
不等话音落,忽听“呛”的一声,循声望去,但见少光倏地拔出匕首,取下一缕长发,拿绢帛裹了,径直放在香案上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所伤。今以此物相赠于汝,盼能知吾拳拳心意!”罢了,一转身,不时已拜去:“行军作战,生死难料。倘若此次上苍保佑,能叫少光平安归来,届时必会给汝一个交代!”
其势如狂风骤雨,又似飞火流星,直叫人措不及防。等红罗回过神,只见少光早已夺门而去。
才出门外不远,但听屋内一声轻唤:“叔瑶留步!”
少光闻声止步,未及回头,但听“嗖”的一声,忽见一物飞掠而至,应声接下一看,原是一小瓷瓶。隔着瓷瓶,但见紫气缭绕,若隐若现,不时寒意阵阵,侵手而又不冷,不知瓶内所盛为何物。
少光心下正诧异,回头但见窗扉缓缓打开,屋内红罗红妆半露,低眉垂眼,怯怯说道:“此乃冥府疗伤圣物,紫微冰魄也。别看只这小小一枚,服之却有起死回生之效。叔瑶且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言毕,但一扬手,窗扉翕然而闭,再不得见。
少光心领神会,面窗正襟拜过后,遂径直离去。
贞徽四年,会顺德朱雀元年三月,趁楚军南下交州平乱之际,巫咸起兵十二万,约定分西北两路,水陆并进,攻袭荆州:少光率北路军,南出樊城,攻襄阳,尔后一路南下,径取江陵后,与西路会师东进;宗望率西路军,东出巴蜀,攻巫山,尔后沿江而下,攻破西陵后,与北路协作,水陆并进,直取夏口。
临行,赫连冲满面疑惑道:上将军,此次钜公命我等为主力,出樊城,速破襄阳后,再南下江陵,与宗将军会师东进,直取夏口。可恕末将直言,且不说襄阳本是一座坚城,兵家易守难攻之地,而我军将士又多出身北方,精鞍马而疏舟楫,楚军若坚守不战的话,只恐兵陷两处。而一旦我军未及时攻下襄阳,楚军再以重兵坚守夷陵的话,西路必然举步维艰,如此岂不前功尽弃也?
少光虎目一瞠,扭头斥道:嗯,大战在即,安敢乱我军心?再敢胡言乱语,定斩不饶!
赫连冲慌忙噤声:末将不敢!
四月,闻知少光军渡汉水,顺德上下皆以为北军主力必在樊城,意在趁虚南下,速取江陵,当亟行北上,速救襄阳;独陶秋以为,襄阳之敌实为佯攻,意在诱楚军主力北上,此后北军主力必出巴蜀,顺流而下夷陵,尔后挥军北上,夹击楚军。而襄阳城坚兵精,足可当一时,可令守军坚守不战,主力设防西线,以防巴蜀之兵。少主公孙皓纳之,旋拜其为荆州刺史,督诸军事,率军五万援荆襄。
五月,少光击退顺德水军,横渡汉水,围襄阳。陶秋令坚守不出,仅遣水军七千,于汉水游击策应。后,宗望率军出巴蜀,夺取峡口,攻入楚境,并于巫山击破守军,直取秭归。楚将皆欲迎击之。陶秋以为:“北兵举军东下,锐气正盛;且乘高守险,难可卒攻。攻之纵下,犹难尽克,若有不利,损我太势,非小故也。今但且暂避锋芒,奖励将士,广施方略,以观其变。”诸将因之心中不平。
六月,秭归破,然因酷暑难当,且北军又多不谙水性,为求久战,宗望于是命士卒舍舟楫,自江南缘山截岭,进抵猇亭、夷道。楚将皆复请出战。陶秋以为:“北军求胜心切,入境已深,若此间是平原旷野,当恐有颠沛交逐之忧;今缘山行军,势不得展,自当罢于木石之间,徐制其敝耳。而今又值酷暑,兵卒怠战,久之,其势必衰,料战机不日当现。”诸将不解,以为陶秋畏之,各怀愤恨。
七月,少光攻襄阳而不克,北线因之受阻。而西线,因猇亭楚军扼守要地、坚不出战,宗望寸步难行。为迫使陶秋出战,宗望于是分兵围攻夷道。楚将皆呼责陶秋,促救夷道。陶秋以为:“夷道城坚粮足,且守将得士众心,无可忧也。”遂不听。后,北军攻夷道不下,双方相持不决。
少光审慎时局,权衡利弊,敢以画奇计曰:
“今楚军不为我偏师所诱,反以重兵扼守西线,令我八万主力踯躅猇亭,不得北上荆襄。与其如此兵陷两处,以至功亏一篑,不如眼下孤注一掷,出奇而制胜。
荆襄以南,一马平川,利我骑兵突驰攻坚,而不利敌步兵据险布防。其西有谷,名曰绝尘谷,谷深十余里,直达益州,谷道外窄内宽,峭壁参天,或可容大军坚守一时。
吾虽不才,今敢率奇兵一万,绕道深入,佯攻江陵,以谋破局。若敌弃我不顾,则径往猇亭侧翼,与主力夹击之;若敌重兵来围,则诱其入谷,坚守以待大军至,尔后内外相应,聚而歼之。
陶白虎其人,性虽诡谲,毕竟戴罪之身,适逢幼主即位,翕然复用,难免立功心切。若以香饵相诱,料其必然倾巢来攻,进而为我军所获。如此无异于釜底抽薪,届时主客之势相异,则荆襄一战可有也!”遂留三万军围攻襄阳,自率精骑一万,长驱直入,直奔猇亭。
一边顺德国内,因楚军自交战伊始,一再退避不战,丢城失地,时朝臣纷纷上疏弹劾,帐中诸将亦多有不满。公孙皓迫于舆论,于是连下数道令牌,促陶秋出战。
陶秋一见令牌,莫不投鼠忌器,唯恐久之君臣猜忌,重蹈昔日覆辙。又闻少光孤军直奔江陵,始举棋不定,只怕错失战机,以致追悔莫及。更有诸将群起而促战,越发患得患失,终于乱中出错,进而一错再错。
八月初,半信半疑之下,陶秋误以为北军主力绕道南下,遂仅留偏师守猇亭,自率五万大军北上,更令荆襄守军南下截其后路,旋围少光于绝尘谷,血战十余日之久,而终不能克。
宗望见势,遂倾巢来攻,不日破猇亭,歼敌万五千级,余皆逃散,尔后径直北上,军抵绝尘谷。时赫连冲部业已攻破襄阳,前后斩俘万余,又一路马不停蹄,直奔绝尘谷而来。楚军寡不敌众,又腹背受敌,因之大败。陶秋突围不成,自刎而亡,七万大军,或死或降,皆为北军所获,楚人大震。
此后,北军又乘胜东进,一一击破各处守军。待各路吴楚援军赶至,北军已陆续攻占长江以北荆州大部,后又陡然撤围临江各镇,转至江、汉之间对峙。
讯至雒阳,悲喜参半。
堂下,但见赫连冲手奉竹简,埋头吞声忍泪,渐亦哽咽不止:上将军所部万余人,深入敌境后,遭敌七万大军团团围困于绝尘谷内,血战十余日,折损殆尽……
明语先顿时惊慌失色,不等接过花宛若奉来之竹简,猛地一下站起身来,疾问道:那秦王呢?
赫连冲早已不能自持,倏地伏在地上,泣不成声道:上将军他,上将军他,身、中、八、箭,只怕是、只怕是不行矣……
明语先骤闻此言,无异于晴天霹雳,一时情不自禁,竟失声大呼道:“说了不让你作主攻,你便老老实实作好佯攻罢了!你个碧眼儿,如何就这么倔呢——”其声凄楚,如怨如诉,伴随一阵捶胸顿足,道不尽心中无限悔恨。哀极时,猛地两眼一黑,脚下一个踉跄,若非身旁花宛若眼疾手快,险些径直栽倒过去。其时,但见她神志恍惚,口中仍不住疾呼道:“快,快带我去见他,吾要去见吾之卫青、霍去病——”倏地一声哀嚎,再看时,早已不省人事矣。
时花宛若顾此失彼,一失手,手中竹简顿时滚落在地,片片竹简展开来,但见绝笔留书,呕心写道——
“臣少光,泣血北拜,上《平南疏》:
楚缘江为国,无有内外,东西数千里,以藩篱自持,所敌者大,无有宁息。楚主恣情任意,与下多忌,名臣重将不复自信,是以士皆畏逼而至。将疑于朝,士困于野,无有保世之计,一定之心。平常之日,犹怀去就,兵临之际,必有应者。终不能齐力致死,已可知也。
吴楚之兵,其俗急速,不能持久,弓弩戟盾皆不如中国,唯有水战是其所长。一入其境,则长江非复所固,还保城池,则去长入短。而官军悬进,人有致节之志,楚人战于其内,始生离散之心,不忧不破也。
今若引益州之兵水陆俱下,荆楚之众进临江陵,豫州直指夏口,徐扬青兖并向秣陵。击鼓树旗以疑之,多路并进以误之,以一隅之楚,当天下之众,势分形散,所备皆急。巴汉奇兵出其空虚,一处倾坏,则上下震荡。如此,军不逾时,克可必矣。
行将远离,此去渺渺,生死难料。谨献愚策,执笔涕零,不知所言。倘有疏虞,他日王师南平吴楚,还盼焚书相告,臣纵死,而无憾矣。”
是日,天愁地惨,日月无光,秋风吹面,彻骨生寒。长星昨夜坠前营,讣报将军此日倾。塞外犹闻催战鼓,阵前不见破军星。秋风瑟瑟一时命,红叶萧萧十万兵。但使天公少嫉妒,何愁四海不安宁?悠悠苍天,曷此其极!后人因之叹曰:捷报频传大势定,天公急促斯人行。秋风不与黄栌久,一夜落杀十万兵。
红罗昨夜人在西域,时仰观北斗,遥见将星昏暗,摇摇欲坠,忽一阵心慌意乱,惶惶不安,遂连夜乘风入关,一路忧心如绞:叔瑶,你万万不能有事啊!叔瑶,你万万不能有事啊!叔瑶……
天明时分,待红罗赶至荆襄大营,但见明语先携众将,扶灵正出营帐。一见魂飞,骤觉五雷轰顶,时僵立于寨门前,久久不能言语。其状戚戚,一晃神,竟已潸然泪下;此情惘惘,再回首,方才追悔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