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光循声回首,但见明语先缓缓坐起身来,兀自轻揉眉头,不时面露疲惫。
少光见状,关切道:先生酒醒矣?
明语先长舒一口气道:几杯浊酒下肚,尚不至于不省人事。
少光闻声点头道:如此,光便安心矣。
明语先见状,不时窃笑一声,旋即招手道:休在那站着,近前来坐。
少光忙推辞道:天色已不早,先生还是早些安歇吧。有何事,明日再说亦不迟。
明语先兀自摇头,忽幽幽只道:洞房花烛夜,叔瑶不睡新房,只身于外,莫非生怕他人不知内情乎?小心隔墙有耳!
少光闻声止步,回身犹豫道:话虽如此,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于礼不合。所幸此间更无六耳,先生只管放心睡下,光自当防微杜渐。
明语先一脸不以为然,说话间,不时玩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小小一张卧榻,只要你我问心无愧,又何足惧哉?你幼时不也常同我一块睡,我记得你还在我榻上尿过裤子呢?
少光被揭了短处,一时好不羞愧,兀自沉着脸,闷声不语。
其时,忽见明语先垂首低眉,目光深远,嘴角半笑,若有所思,恰似戏言般的几句话,听着竟如此意味深长:更何况,以你我之材,若真能有缘诞下麟儿,窃以为于天下而言,亦不失为一桩美事……
少光闻之一怔,然见明语先一脸谈笑风生,旋即释怀道:“先生说笑矣!纵是先生不介意,然礼制终究不可违,光还是另择他处的好。”言毕,兀自一拱手,旋即退出屋去。
明语先目送其离去,倏地忍俊不禁道:这个碧眼儿,平日里恣意妄为的,这会倒假正经起来矣!
翌日朝上,御史黄平携大小一众官员联名上书弹劾明惠,时愤愤奏道:均输令明惠,私德不修,品行不端,酒后造言生事,污涂陛下威仪,罪该大不敬,当严惩不贷!
堂下冀并旧部闻之,其时莫不严正以待,话音刚落,旋即有人出面驳道:晋阳侯不过一时酒后乱性,胡言了几句而已,稍加惩戒即可,又何必小题大作?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诸公此举,未免有借题发挥之嫌!
黄平不屑,回道:那依足下所言,莫非酒后乱性,便可信口开河焉?正统之论,国之根本,半点不容置喙。明惠居功自傲,蓄意挑拨是非,凭空臆造,妖言惑众,实唯恐天下不乱也!倘若天下人一朝听信了此等阴谋悖论,那陛下岂不成了那谋朝篡位之辈,进而使我中国沦为天下众矢之的?
闻者语塞。
黄平回过头,旋即拜道:“肯请陛下严惩明惠,以正天下视听!”言讫,堂下文武百官多齐声拜倒。
明语先心知明惠一事兹事体大,自是不敢犯众怒,其时垂头不语,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后数日,百官频频借此于朝上发难,久之,明语先实在无力应付,只得暂将明惠交由廷尉收押。这日,明语先忽下令特赦明惠归家一日,又于宫中备下酒席,只说是请明惠赴家宴。
明惠被关这几日,虽说昼夜提心吊胆,唯恐大难临头,然眼见得朝议一拖再拖,觉知明语先心中仍有摇摆,于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原以为终究难逃个“死罪可免,活罪难饶”的下场,骤闻赦令,反而愈发忐忑起来,回家匆匆洗漱更衣罢,旋即便赶往宫中。
明惠如期而至,来到殿上,见明语先一人独坐席间,不时自斟自饮,一派波澜不惊,心中却倏地直打鼓。
明语先为人向来强势,又是族中主事巫女,明惠本就十分怕她。如今自知犯了大错,哪里还敢造次?当下唯战战兢兢,但立于门口,低着头,不敢贸然上前。
明语先抬头见得来人,不时乃笑逐言开,起身迎道:六郎来啦!别傻站着,快过来坐。
明惠闻声忙拜道:罪臣明惠,恭请陛下圣安!
明语先连连摇手道:哎,今日是家宴,只有姐弟,没有君臣。快起来,过来坐。
入了席,明语先正欲斟酒,熟料却把明惠吓得一颤,忙让道:大姐姐,这种事还是小弟来吧?
明语先拍了拍明惠,笑道:六郎不必拘礼,你只管坐着。
明惠诚惶诚恐:多谢大姐姐!
罢了,明语先乃举杯道:六郎啊,这些年大姐姐一直奔波在外,你我业已许久未曾这样坐在一道吃顿家宴矣。今日值此良辰美景,来,大姐姐敬你一杯。
明惠慌忙端起杯,颔首只道:大姐姐身负众望,自然比不得寻常人家。
饮罢,明语先又道:话虽如此,可这些年,明里我是当家主母,然实则家中大小事务却皆是你在操持。特别是家中几个姐妹相继出嫁后,为父母双亲尽孝的重担,便尽数落在你一人头上。你本是我明家长房幺弟,身为长女,大姐姐本该多为照顾你才是,却不想反倒拖累你受苦矣,大姐姐实在对你有愧啊!
明惠道:大姐姐言重矣!自古忠孝终究不能两全,大姐姐心怀天下,忧国忧民,实乃我辈之楷模,又何必拘泥于这些小节?昔日双亲在时,亦皆对大姐姐赞不绝口,时时教导我等兄弟姐妹,今后要做像大姐姐这样的撑天顶梁,大姐姐又何必妄自菲薄?
明语先摇头苦笑道:什么撑天顶梁?身为人子,却不能及时尽孝双亲。身为长姐,却不能全心庇佑姊妹。又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间?
明惠原以为此次上门少不得一顿责罚,熟料明语先却是只字不提,心中所悬巨石渐渐落了下来。回神念及过往明语先种种的好,不觉亦红了眼眶,忙道:大姐姐何必过于自责?当初父亲走得早,母亲又体弱多病,若非大姐姐一手撑起这个家,为一众兄弟姐妹遮风挡雨,我明家又岂能有如今这般家世?在我等兄弟姐妹心中,大姐姐不仅是朝廷之顶梁柱,亦是我明家之顶梁柱!
明语先敛默一阵,心绪乃一扫而空,转而笑道:罢了,不提这些往事矣。听闻六郎近日又喜得一子,大姐姐尚不及予你道贺呢?大姐姐也没什么可送你的,前不久大姐姐为你在并州物色了一处土地,足有两三千顷,都是绝好的良田,够你一家老小一辈子吃穿不愁矣。另外,前番征蜀时,因你筹粮有功,大姐姐已与阁臣商量过,决定为你进爵、封邑,诏命不日便将下来,也算是光耀门闱矣。以上,权当是大姐姐予你之贺礼啦。
明惠闻之,当下受宠若惊,忙起身拜道:多谢大姐姐!
正兴起,忽闻明语先幽幽道:哎,六郎先不忙谢。这份礼,大姐姐可不白随,还需得你先帮大姐姐一个忙才行……
明惠想都没想,当即应道:大姐姐有什么要小弟效劳的,但说无妨!
明语先渐收起笑颜,不时乃起身道:大姐姐想跟六郎你借一样东西来用。
明惠不解其意:哦,什么东西?
明语先背着身,负手立于窗前,但望无际夜空,其时一脸肃穆。说话间,忽然凤眼一睁,冷冷道:借六郎你、项上人头一用!
话音刚落,旋即只闻一众甲士猛地冲进殿内,那明惠尚不及多反应,便被当场拿下。
明惠见状大惊,疾呼道:大姐姐饶命,大姐姐饶命啊!小弟知错矣,小弟知错矣,小弟知错矣……
明语先兀自背着身,哀声只道:六郎啊,休怪大姐姐狠心,怪只怪你胆子实在太大,吾、护不住你矣!你只管放心去,待你死后,你家中老小不仅不会受任何牵连,还会有一辈子享不尽之荣华富贵,包括你儿子,将来亦能顺利袭你之爵位。甚者,就连你死后之名节,大姐姐亦会帮你打点得十分周全。你若还自认我明家儿郎,便就此痛痛快快去矣,大姐姐与族人日后自会念你的好。如若不然,便休怪大姐姐翻脸无情,届时身败名裂,乃至祸及家人,你可别后悔!横竖,你自己选罢。
明惠忽闻此言,一时怔在了当场。双目但望着明语先决绝的背影,半晌再没了声音。
明语先轻吁一口气,须臾,扬手只道一句:拖下去。
但闻明语先一声令下,那明惠旋即便被拖出了门。少刻,只听屋外不时传来明惠的呼声:大姐姐,小弟一时糊涂,给你与明家丢脸矣,还望大姐姐勿怪……
明语先听着明惠渐渐远去的声音,一遍又一遍。这一刻,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满腔酸楚,热泪不时夺眶而出。
翌日,明惠于家中服毒自尽,身旁唯留书一封,言尽其如何为方外邪教所惑,一时迷失心智,进而犯下大错。事后几经反思,莫不悔不当初,难耐良心责备,遂自决以明志。因明惠平日多奉迎唯诺,百官将信将疑,未再深究,此事遂不了了之矣。
长安,五停观。夜色下,但见得一人端坐在观门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远处阑珊的灯火,孤零零的彷佛一座守望的丰碑。皎洁的月光淡淡倾洒下,不时模糊勾勒出一条灰色的曲线。依稀的灯火,时而照亮出一张如削似凿的脸庞。突如其来一双碧眼,如炬火般炯炯有神,乍一看,彷佛夜空下的繁星。
观中童子见状不忍,出门劝道:将军,夜色已深,小人要关门了,今日不如先请回吧。待家师云游回来,小人必亲往府中禀报。
少光不为所动,兀自坐如磐石,回道:吾再坐会儿,仙童不必管我。
童子无奈,遂闭门退进去。
凭栏处,倩影婆娑,洁白的衣裙在月色映衬下,显得格外清亮,迎着凉爽的晚风,飘逸如丝,幽然如梦。
红罗远远望着观门外依稀的身影,忍不住与童子问道:他这样坐了多久了?
童子道:约莫有大半天了。
红罗蛾眉微皱,又问:这些日一直都如此嘛?
童子点头道:是。自前番师父去后,少将军隔三岔五便会来观门前坐着,有时白天来,有时晚上来,一坐就是老半天,也不进门,也不说话,而且无论我等如何劝都不肯走。
红罗听罢,兀自轻摇首,不时乃摆手道:知道了。
约莫近午夜时分,晚风来急,灯火阑珊,夜色如水,月华如梦。
少光暗叹过一口气,起身正欲走,忽闻晚风送爽,一片昏黄的烛火不时透门而出,观门随之“噶”的一声打开,四下顿时被晃得有些恍惚。
应声回首,阑珊处,但见童子提灯唤道:将军请留步,家师有请。
少光闻之一愣,不时喜上眉梢。不想才迈步,忽一阵阴郁满脸,剑眉随之倒矗起来。踟躇片刻,不时疾吞过一口气,耷拉着脸,怒气冲冲地道一句:“躲开!”旋即风也似的夺门而入,直把引路的童子惊了一大跳。
观内,红罗但见少光怒气冲冲地闯进来,却是兀自煮水烹茶,一脸悠然。
少光匆匆闯进门,但见得红罗面,当下乃强忍着怒火问道:飘飘云游回来啦?
红罗不为所动,低头沏来一盏茶,淡淡回道:我自云游我的,叔瑶又何必多问?坐,尝尝我从江南带来的新茶。
少光见状愈加生气,恨极时猛地一扬手,大喝一声道:我不喝!
红罗应声一顿,不时抬头笑道:叔瑶大半夜来到我观中,莫非是来兴师问罪的?坐下!
少光原本正怒火中烧,熟料骤然见得红罗面,莫名却消了一大半,再经得方才一阵发泄,此刻竟再也发作不起来矣。于是犹豫片刻,遂发泄似的一屁股砸在石凳上,兀自闷声不语。
红罗不以为意,等了片刻,才柔声问道:叔瑶莫不是还在怪我那日不辞而别?
少光闻之,猛地一抬头,瞪圆了一双星目,将欲言,还又止,不时又一转头,吞声不语。
红罗兀自窃笑着抿过一口茶,半晌,忽幽幽道:那日我若不走,莫非还等着吃你与青冥的筵席?
少光闻之,终于再也忍不住,忙不迭辩解道:那日我想与你说的,便是此事!其实……
熟料未等少光细说,红罗却是先一步说道:此事青冥已与我细说过,叔瑶就不必再赘言矣。
少光闻之一愕,倏地又沉下脸道:既然飘飘已知晓个中内情,为何还不辞而别?大婚当日,又为何隐身不见?
红罗避而不答,兀自转过头,敛默片刻后,忽起身问道:叔瑶可知,世间长寿者,可当几何?
少光不明所以,只道:人言七十古来稀,纵观世间长寿之人,多不过百余载而已,又何必问?
红罗应声点头:不错。人生在世,吉凶祸福,寿命长短,不过百余载尔。然叔瑶可知,我今岁已年逾几何?
少光不解其意,摇头不能对。
红罗兀自浅笑,仰头望着满天星斗,其时娓娓叹道:“红尘嚣嚣,韶华白首,匆匆百余载之间,已定一生一死。然于我辈修道之人而言,百余年时光,却不过只是转瞬之间。缘起缘灭,生离死别,于沧桑变迁之中,更似一场虚空大梦,醒来之后,万般皆作浮云散,留下的不过只是残存的一点回忆而已。活得久了,往往不外如是。”说到此,她忽然顿了顿,一回身,两洼秋水如泓,直直盯着少光,彷佛要将人看穿一样,又接道:“更何况,叔瑶心中真正牵挂之人,明明早已随风逝去,又何必再费尽心力去追寻那些虚无缥缈的幻影?到头来,终究不过是一场空尔!”
“其实我……”少光应声一震,急欲辩解,奈何其时欲言又止,一颗心始终久悬而不决。
红罗看出他的心思,先一步抢过话接道:其实,你我本就该是陌路人,心中所思所想,更是大相径庭,所以注定只能是彼此人生中的一个过客,又何必再作那许多无谓的强求?倒不如得休便休,各自安好,给彼此多留些温馨,少留些不快。
少光听罢,乃心有不甘道:虽道是仙凡有别,可你我这一路,不也照样患难与共地走过来了嘛?你现在跟我说这一切不过都只是过眼烟而已,我不信!
红罗不置可否,莫名愁生两靥,叹息声声中,忽又说道:“许久都未回西域矣,也不知那里的黄栌林,如今可已红否?”短短两句,胜却千言万语,隐隐道出心中无尽的倦意。
少光不明所以,信口只道:草木枯荣,年年如此,又何必争这一时!
红罗笑而不答,兀自接续着方才之言问道:叔瑶业已阔别西域多年,就不曾想过回去看看?
“我……”少光闻之一顿,不时躲闪着眼神,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要助先生一统天下,为后世筑就一番万世不拔之业,以完成皇兄‘四海一统,天下非攻’之遗愿……”
不料红罗忽抢过话道:我问的是叔瑶你自己,而不是什么先生亦或者皇兄。
“我?嗯……”冷不丁的一句,直把少光问得一脸茫然,左右一阵而不得,遂信口回道:“我不喜欢成天争来斗去的,只想着尽快扫平仇寇,还来过些随己的快意日子。飘飘你不也常愿天下太平、兵戈休止嘛?而今大事将定,何以反生出了退意?”
红罗听罢,其时欲言又止,兀自摇头直笑。
少光见状,忙不迭又接道: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待日后大业得成,我即刻便向先生请辞。届时天涯海角,无论飘飘去哪,我亦跟着去得!
红罗忽闻此言,讶异之余,不禁一阵百感交集。这一刻的喜悦,和着莫名的忧伤,欲渐化作了脸上那丝丝苦涩的笑,兀自沉吟半晌后,忽幽幽问道:那我若说,今时今日,我与青冥之间,叔瑶只能择其一人尔,敢问叔瑶将作何打算?
她这话问得突然,少光一时竟无言以对,左右片刻,越发为难道:先生对我有养育之恩,纵然万死,亦不能相报也;飘飘与我乃患难之交,今生今世,更绝不相负焉。二者皆我心头所重,无论作何取舍,横竖都是个忘恩负义,还不如痛痛快快一刀将我了结了算数!
红罗静静听着,其时目光深邃如水,似要将人吞没一般,直盯得少光心里发慌。片刻,忽然失声笑道:“你看,叔瑶心中明明已有了答案,却非要一直骗自己,这又是何苦呢?”不经意间,笑容已戛然而止,遂兀自转过头,不再言语。
“打扰了。”少光无言以对,沉吟半晌,无奈起身告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中。远去时的背影,苍凉中透着迷茫,竟也如同这夜色一般。
红罗未作挽留,只是兀自长立于此间,默默遥望着远处阑珊的夜色发呆。这无边的夜色,令她的心也欲渐迷茫,此时此刻,她竟忽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唯听凭命运肆意流转。
贞徽二年腊月,雪。适逢佳节,普天同庆。群臣朝贺,宴于上苑。
时明语先踏雪观梅,不禁有感而发,曰:梅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夫为大雅,凌寒留香,卓尔不群。一朝漫枝头,深园关不住,香透十里远。人生当如此,才不枉一世蹉跎。
于是对酒风花,乘兴作诗曰:腊月群芳败,梅开一岁寒。冬长香更久,雪劲志犹坚。征战天涯北,筹谋海角南。呼声春已到,花自满长安。
诗成,誉满四座,独御史黄平谏曰:花开花谢,须从天时。夫圣君者,不可逆势而为之。
其时,人已微醺,酒兴正浓,莫道不春风得意。但见明语先执杯大笑,对曰:“既为天子,受命于天,焉有不从之理!”遂宣诏上苑,以告花神。
时席间或有私语曰:催花之檄,闻所未闻。今上酒后失言,行此荒诞之事。若待明日再幸上苑,而花仍不发,岂不沦为世人笑柄?
翌日,有所谋者,欲诈花发,裹挟舆论。明语先内知其诡,而外伪不察,遂使人往上苑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