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声处,但见明惠酒饮微醺,态生踉跄,言出不逊,目露鄙夷。
明语先应声眉头一蹙,不时凤眼迷离,洞悉四下蠢蠢欲动之势,不自觉乃面露难色。
堂下那人一听,顿时心生不满,侧目道:晋阳侯有何赐教?
明惠应声而起,不时身趔趄,渐亦醉模糊,幽幽笑道:赐教不敢当。因闻堂上谄媚之词迭起,声声如燕雀,啁啾而不绝,一时实在扰耳不过,不禁拂了酒兴。吾原以为燕雀应在林间,不曾想今日却都聚于廊下矣,是以情不自禁而失声发笑。
凌霜见状,只恐明惠酒后生事,于是直牵他衣襟道:哎,幼泽,何必与之一般见识?来,坐下喝酒。
那人不甘受辱,叱道:吾不过就事论事尔,如何便成进谄耶?
明惠闻之变色,不时甩开凌霜,义正言辞道:就事论事?改元易号,兹事体大,单铸造钱币一项,即需花费甚巨,更枉论其他。本朝新立,一切从简,甚者连陛下践祚,诸事亦皆是能免则免。此次大婚,已然极尽铺张,此时再议改元,徒劳民费财不说,只恐教世人以为我朝尽是好大喜功之辈。岂不闻天下未复,南疆扰攘,黎民颠沛,百姓流离,值此多事之秋,试问何喜之有?足下红口白牙,想一出是一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行固无礼,言却是忠言。于是一番话毕,四座不仅不以之粗鄙,反而赞誉颇多。
那人闻之怒目,于是疾声辩道:陛下雄才大略,威德及人,岁序更新,前程似锦;秦王英勇卓绝,武功盖世,先圣遗响,万古流芳。今喜结良缘,戮力同心,直比虞舜之圣,资皇英之助,岂能不大书特书,以传千古?夫礼也者,反本修古,不忘厥初,是以先代之君,尊尊亲亲,咸有尚焉。怀皇帝昔知天命永终于己,深观历数,允在圣躬,传祚禅位,尊我民主,斯乃陶唐懿德之事也。贞徽受终,陛下命秦王于国行太一正朔,郊天祀祖,礼乐制度,一如旧事,斯亦舜、禹明堂之义也。若不能及时昭告天下,将何以明法统、正视听?
效法先贤懿德,总是能得人心。于是四座闻之,不觉又纷纷点头称是。
明惠冷笑一声,不时意有所指道:书云,圣人不法古,不脩今。法古则后于时,脩今则塞于势。吾闻越之西子,善毁者不能闭其美;齐之无盐,善美者不能掩其丑;“日中则昃,月满则亏”:此天下之常理也。皇英之于虞舜为助力不假,然之所以能启盛世之基,重在虞舜之圣,然后才是皇英之助力。凡事过犹不及,岂不闻功高者,既能辅主,亦能震主,老夫子可莫要舍本逐末矣!
此言一出,四座皆愕然。私下议论之声,更是不绝于耳。少光听出其话外之音,顿时面色大变。明语先左右为难,兀自锁眉不语。
明惠却是充耳不闻,接道:是,怀皇帝识天命,通人和,传祚禅位有功。然若非我大姐姐扫灭群雄,整肃河山,只怕社稷早已倾覆,还谈何传祚禅位?
凌霜见他已口不择言,在一旁莫不心急如焚,暗中连连与他使眼色道:幼泽,你胡说什么,休再多言矣!幼泽,明幼泽……
熟料明惠置若罔闻,一时得意忘形,仍酒言酒语不断:也不想想,昔卓贼祸国,囚君弑后,大统衰弱,群雄割据,若无我大姐姐坐镇中原,期间称王称霸者,只怕早已不计其数,太一皇祚又岂能延续至斯?尔等手无缚鸡之辈,只怕也多半已死身殉国,又如何还能安然立于此间?
但听明惠口舌如剑,顿时直将那人气得捶胸顿足,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这狂徒,你竟敢、你……
御史黄平本不屑于改元之议,然时见二人各执己见,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未免在座外宾取笑,传出去有损天朝威仪,于是忙出声说和道:二位同僚,二位同僚,今夜歌舞升平,高朋满座,宜当把酒言欢,寄情诗赋才是。改元乃朝政,不合时宜,说多了只恐有失礼数,贻笑大方。不如听老朽一句,先罢了争论,容日后再议吧?
那人看在黄平面上,不得已只好先退一步,于是一拂袖罢,旋悻悻然还坐席间:哼,君子坦荡荡,何屑与小人多饶舌!
明惠见状大怒,借着酒劲,追上前骂道:“你还真别不服气!若非虑及天下观瞻与昔日昭皇帝之情面,凭我大姐姐之威信,早便能登基称帝矣,又何苦非等到今日来受尔等之鸟气?”亏得凌霜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他去路,这才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黄平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一时又气又急,不禁疾声劝道:啧,幼泽,适可而止啊,众目睽睽之下,岂能胡言乱语?幼泽……
时明惠酒劲上头,哪还听得进劝,于是不依不饶道:凤鸟乘风,圣人乘时。你以为我大姐姐情愿纡尊降贵与尔等联姻哪,那不过是为了给旧主留点颜面,让彼此都好看些。不成想尔等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矣,什么陶唐懿德,什么舜禹之义,还真以为抱着个旧牌位,便能当令箭使耶?也不看看今时已是何时,不识、抬举!
言讫,四座无不失色,或怒目切齿,或面生惶恐,或闷声不语,或垂头叹息,互相交头接耳,兀自议论纷纷。
明语先数目明惠而不得,时怒而不宣,面色如土。
少光心中虽怒极,然碍于明语先之情面上,亦只得隐忍不发,兀自埋头吞气,不时拍案泄愤。
黄平忍无可忍之下,旋即拍案而起,顺手提过案上酒壶,径直上前泼在明惠脸上,怒声叱道:明幼泽,天子在上,四宾在侧,安敢在大殿上信口雌黄!
明惠翕然酒醒,心下略略一省,方知失言。回神环顾四座,顿时惶恐非常:吾、吾……
凌霜眼见不妙,遂一把将之摁回座上,叱道:还不住口,当真不惧死乎?
明语先见势,只得强作欢颜道:晋阳侯多半已醉矣,来呀,扶下去安顿了。
花宛若会意,于是急使人将明惠迁出殿外,这才平息了风波。
宴毕,声乐阑珊,宾客渐散,于是新人具入洞房。其时,花烛摇红,晕月含羞,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有章服之华美,道是仪天矗耸对远游,翠锦斑斓映红袖;却无春风之得意,但见良宵苦短伊独醉,浊酒消愁鬓愈衰。
明语先一言不发,兀自饮酒。少光欲言又止,端坐一旁。
少光不忍明语先独自借酒消愁,忍不住开口搭话道:平日里看惯了先生着公服、鹤氅,倏地换了这身吉服,竟反倒倍感唐突。
明语先似听非听,依旧自斟自饮,倏地摇头苦笑道:唐突?而今“窃国之贼”登堂入室,面南称尊,只怕才是这天下最唐突之事罢?
少光感同身受,忙劝道:“流言蜚语,好事之徒,先生又何必放在心上?”见其依旧不为所动,顿了顿,转而又道:“美酒虽好,多饮毕竟伤身,先生还是少吃些罢。”
明语先不以为意,摆手只道:哎,今夜良辰美景当前,何故扫我兴?来,叔瑶也坐下吃几杯。
少光无可奈何,兀自思罢,唯拱手从命:既然先生有此雅兴,光权当舍命陪君子矣。
明语先脸色微醺,闻之大笑道:大喜之日,美酒作陪,舍得哪门子命?来,干!
几杯浊酒下肚,忧思不绝上头。情至深处,但见明语先举杯对天,痴痴笑道:“太一太一兮,四百载社稷。文治武功兮,二十四先帝。心向往之兮,每每常忆起。午夜梦回兮,潸然而涕下。我心犹如此,何况群臣乎?”少光刚欲接话,但见明语先扬手举杯:“来,此一杯,敬你我为之效命半生之、太一、天下!”
少光闻之莫能对,思之钩心肠。唯借杯中酒,一醉解千愁。
饮罢,明语先又斟了一杯酒,一时恍恍惚惚,兀自举杯为敬,沉吟间,倏地已哽咽不止:先帝啊,此一杯,臣敬你矣!承蒙皇恩,臣已平定中原、辽东矣,你可看到否?你于中宫隐忍这许多年,不正为此刻嘛?可你却为何已不在矣,你就不能再等等臣嘛?臣多想再与你畅饮一番哪……
少光当下腹有万语又难言,一时如鲠在喉,只得埋下头,兀自猛饮酒。
对饮至深夜,酒尽瓶空,意兴阑珊。少光望一眼窗外,乃起身道:夜色已深,先生还是尽早安歇吧。
明语先酒意正酣,半梦半醒间,兀自摇头道:歇什么歇?去,再拿酒来!
少光忙拦道:“罢了,先生,你不能再喝矣,明日还要上早朝呢!”说罢,当即扶起明语先,直往榻上去。
明语先此刻已然神智不清,昏昏沉沉间,不时抬头冲着少光痴痴笑道:好你个碧眼儿,竟敢扫我兴?看我明日不在钜公面前,好好、参你一本!
少光见其有些酒言酒语,摇头无奈道:先生喝醉矣。
少光将明语先安顿好,又坐了一阵,待其完全睡下,这才轻声辞道:先生且好生歇息,容光告退。
熟料还未出得房门,倏地只听明语先于身后唤道:三更半夜,叔瑶这是欲往何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