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面面相觑一阵,不时但听一人回道:回大司马,此处农田,因常年干涸之故,已荒废近两年矣。
明语先大惊,旋即下了马,走近一看,只见渠里果然全无一丝水迹,遂又问道:这渠里干涸至厮,莫非周边水源已决矣?
那人又道:回大司马,此地临近谷水,朝廷本欲引之灌溉,只因沟渠迟迟未通,是以无水。
明语先闻之色变,沉着脸,直摇头道:荒唐,简直荒唐!大片农田白白荒废如此之久,地方官吏莫非不知乎,为何不加派人手抓紧修渠?
那人闻之,却倏地支吾不言:这……
明语先大怒,凤眼一瞪道:这什么这!当地县令呢,此等不顾黎民死活之人,留着他还有何用?速去将之拿来,给我就地斩决,以正国法!
少光见状,急上前拦道:且慢!先生,沟渠不通,其责并不全在县令。你纵是将他斩了,只怕也无济于事。
明语先不解道:为何?
少光倏地一声叹息,垂头只道:先生有所不知,引谷水入渠,工程所耗人力、物资甚巨,而西迁已致民力疲敝,唯恐怨声载道,是以工程才搁置许久。
明语先顿时哭笑不得,连声斥道:怕怨声载道,便索性什么也不作?农为社稷之本,而水乃农业之本,切切攸关民生,岂可废弛?何况朝廷西迁后,偃武修文多时,如今何苦连兴修水利之资都拿不出来?
少光无奈道:不瞒先生,西迁之初,府中确是足足有余,然此后屡有群臣谏言,道是凉州贫瘠,独贸易昌盛,宜因地制宜,广开商源,以足衣食。又道朝廷新迁,未垂惠抚。当修令德,以慰民望。是以奏请顺应民意,减省租赋。还之于民,勿与争利……
明语先闻之,顿时满脸不屑,未等少光话毕,当即啐道:一派胡言!商贾之道,大小不过锦上花。社稷之本,在于兴农。广开商源虽好,然切不可夺农势。昔人买椟还珠,莫不贻笑大方。贪图眼前小利,而不顾长远之计,更是本末倒置也!须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非纵之。纵是朝廷尽免天下赋税,百姓便能安居乐业哉?若无未雨绸缪之虑,他日天灾人祸一至,一切早晚付诸东流,诚可谓得不偿失也!君子之道,贵在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为政之道,贵在与长远计,进而张弛有度,岂能为一时舆论所左右,得过且过?再者,货物市价,概以稀者贵,多者贱,说到底不外乎“供需”二字。而商人重利,市价十钱之物,哪怕你一分税不课,他又能折价几何?最终百姓未得利不说,反而还亏了社稷!而税者,除却朝政用度以外,亦有节制市价之效。有道是,谷贱伤农,米贵伤民。为政者,焉能不知也?
少光一时莫能对,旋即语塞。
明语先见状遂道:“罢了,改日我来与钜公谏言。时辰不早矣,快些进城吧。”言毕,旋即翻身上马,继续前行。
入得城中。陇右民风彪悍,百姓多尚武,得知封疆大吏凯旋而归,是以皆争相目睹,莫不夹道欢迎。怎奈明语先却是一路兴致索然,一脸敷衍地走过街道,径直往宫中拜谒天子。
衮冕十二章,玄纁作衣裳。人皆呼天子,天子坐明堂。将军身百战,除贼正朝纲。待到凯旋日,封侯又拜相。堂下,朝服衣冠,鞋履玄带,共迎大将征还,同庆国统光复。
堂下,明语先慷慨激昂,禀道:禀陛下,今国贼已除,百姓无不欢庆,乃翘首以盼天子还朝,光复大统,继而整肃河山,中兴社稷。是故,还旧都,复削藩,已势在必行也!
少光与身旁一众文武闻之,莫不连连点头,争相附和。
怎奈余者甚众,却是一脸不屑,不时但有人上前驳道:复还旧都,本是理所当然。然自卓不颖乱京后,兵祸不止,而今东都已残破不堪,宫廷庙宇皆为乱军所废,仓促之间,敢问如何能复用?
明语先道:禀陛下,臣自收复雒阳之日起,已命人加紧修缮无极宫,请陛下再给臣些时日,届时定叫完好如初。所幸者,今西都紫微宫尚可一用,朝廷可暂迁之。待来日无极宫修缮完毕,即刻便能还都雒阳。
熟料话音未落,不时便又有人驳道:既同为行宫,姑臧与长安又有何不同,岂非多此一举?何况中原战乱,长安亦饱尝兵祸,而今业已破败不堪。姑臧虽偏,却远离战地,反而能独善其身。再者,自西迁后,经这些时日经营,姑臧如今亦欲渐兴盛,窃以为已不逊于长安,何故舍近求远,徒耗钱粮?
少光一听,当即面露不齿。身旁众文武,亦是连连摇头。
明语先听罢,当即驳斥道:长安虽败,然城防坚实,粮草兵器充足,其地东据崤函、南守武关、西拥散关、北有萧关,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沃野千里,交通便利,乃关中之腹地也!姑臧虽安,然城墙低矮,土地贫瘠,地处偏僻又无甚天险可守,进不可虎踞中原,退不过偏安一时,二者岂能相提并论?公此言,实属别有用心也!
言毕,但闻附和者甚众。那人见状,莫不掩面退去,无颜以对四座。
怎奈心若有意,何患无辞?这厢一波未平,那厢一波又起:禀陛下,臣以为,今朝廷西迁不久,根基未定,府库空虚,此时还都,只恐劳民伤财,徒增怨怼。何况眼下朝廷羸弱,诸侯割据,此时复行削藩,只恐天怒人怨,令诸侯离心,百姓侧目。一朝不慎,战端重开,届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只恐有损陛下之仁德。臣以为,此事当从长计议!
言犹未尽,不时已有人出言附和道:不错!昔先帝力行削藩,元元骚动,兵戈四起。短短一年之内,几乎无月不战,终致伤及国本,空乏社稷,宵小之辈因之趁虚而入,乱世由始。正所谓众怒难犯,臣以为……
明语先闻之大怒,不待其言毕,当即厉声斥道:“大胆狂徒,安敢出此无父无君之言?仁分大小,取大而舍小,方可安天下。取小而舍大,实为不仁不义也!非常之世须行非常之道,昔先帝独排众议,力行削藩,一心只为天下可以长治久安,黎民不再流离失所,此等舍小仁而取大仁之作为,实乃大仁大智也!岂是尔等市井小人可妄议乎?”时蛾眉倒蹙,凤眼圆睁,盛怒之下,莫不咬牙切齿。
那人一听,当即火冒三丈,不时破口骂道:明穹苍,朝堂之上,安敢信口雌黄?今日若不说个明白,吾誓与你不两立!
少光在旁早已按耐不住,不时亦起身附和明语先,扬手指着那人喝道:放肆!仅凭足下方才所言,其罪已当诛也,安敢在御前造次?
那人不依不饶,倏地冲上前来,兀自骂道:造次?尔等大言不惭,信口在此妖言惑众,才是真正祸国殃民!
熟料少光眼疾手快,倏地一个箭步迎上前,冲着那人胸口便是一脚,但听“啊”的一声惨叫,直把那人踹得四脚朝天,旋即昏死了过去。
少光啐一声道:腌臢泼皮,竟敢在殿前咆哮,当真以为百无禁忌矣?拖下去!
众文武大惊,斥责声不时乃此起彼伏:“朗朗乾坤,天子在堂,少叔瑶安敢如此蛮横无理?”“岂有此理?简直有辱斯文!”“是可忍,孰不可忍?”……
少光寸步不让,理直气壮道:以权谋私、莠言乱政之辈,寡人想打便打,纵是蛮横又如何?
明语先见势欲拦,熟料少光目光坚决:“先生不必多虑!昔日光曾有言,先生今后只管行大道,匡天下,余下之事,皆交由少光来做。君子一言,今日光便替先生刀山火海走一遭!”言毕,乃转过身,冲着堂上一众文武冷冷道:“寡人今日倒要看看,何人还敢在此上蹿下跳?”时虎目圆瞪,炯炯如炬,顿时慑退四座。
少冯见势不妙,又欲开口又心怀怯懦,颤声只道:皇、皇叔……
此话一出,一些胆小的,当即吓得面色苍白,不敢再出声。奈何总有不识时务之人,仗着人多势众,乃有恃无恐,回过神,纷纷破口骂道:“少叔瑶,安敢出此狂悖之言?你眼中可还有天子与百官吗,你这是存心要造反哪?”“少叔瑶,汝莫非欲效法卓贼专权乎?”……
少光面不改色,倏地一扬手,当即亮出手中金钺,乃直面堂下群臣道:太一神器在此!
众人见状噤声,纷纷俯首而拜。
少光独立于堂下,高声接道:先帝御赐此钺,上打昏君,下诛谗臣。尔等还有哪个不服的,尽可以站出来一试!
众文武默了一阵,回神忽有一人起身道:昔先帝赐你此钺,乃令你匡辅嗣君,而非摄政监国。少叔瑶休得在此混淆视听,诸公切莫中了他的诡计!
话音刚落,群臣莫不闻声而动:“此言不谬!少叔瑶,你这分明是挟先帝之名,行专权之事!”“不错,今日哪怕先帝亲临,亦全无这般道理!”……
明语先闻声,猛地忆起昔日少英所授之遗诏。本欲开口,然见群臣一派强词夺理之势,少冯亦始终犹豫不决,当下不觉心灰意冷,无意再作纠缠,只是摇头不语。
少光当下横眉冷对,倏地目露凶光,嗔嗔只道:金羽卫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