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五万官军分两路出塞:南路由赫连冲所率三万人出莎车镇,经葱岭向西突进,径直驰援蓝芝城;北路由少光冲所率两万人出疏勒镇,西进至乌浒河作大迂回,而后转道北上,一路偃旗息鼓,伺机穿插敌后。
月余,南路军与大月芝合兵一处,血战几阵过,乃拒敌于蓝芝城外。此后,双方僵持不下,遂陷入拉锯,北路军因之得势。少光一路掩行至敌后,始狂飙突进,断粮道,焚辎重,袭敌营,出其不意,连战连捷。西戎军久攻蓝芝城不下,骤闻后方遭截,唯恐腹背受敌,乃仓惶遁去。官军、大月芝于是趁势反扑,追击近百里,俘杀大半后,遂引军而还。
此役,太一一战功成,威名远播域外,列国无不争相入朝,使节源源往来都护府之间。而西戎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又为列国所不容,国势因之转衰。
是岁,天子少英病重,朝政渐由大将军韩高为首之外戚把持,与诸门阀势力争斗不止。时有人告门阀私下联络禁军,意图政变。韩高大惊,急召其心腹豫州刺史卓不颖入京平叛,不料事泄,反遭诛杀,所部兵将闻之皆反。卓不颖趁势入京,纠集韩高旧部,大肆肃杀门阀党人,株连者更以万计。京畿于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不日,卓不颖平定门阀之乱,京畿各部遂尽归之。后,又广植亲信,诛除异己,乃自封太师,迁晋公,独揽朝纲。一时天下皆反,内外离心,更相侵害,攻伐兼并,坊间甚者传有“否君臣之节,营自家社稷”之说。于是割据之势复起,乱世由始。
三宝十四年秋,兖州刺史刘玄明犯境济南。会青州刺史少升卒,少子少瑀代立,乃遣使请和,刘玄明不允,率部进逼临淄。
初,少升及妻爱少子少瑀,欲以为后,而左右为之支党,乃出长子少璜为平原太守,遂奉少瑀为嗣,兄弟始生嫌隙。后,少升疾病,少璜还省疾。众恐少璜见少升,父子相感,更有托后之意,遂遏于户外,使不得见。少璜流涕而去,为求自保,旋率部归明语先。
幕僚以为时机,皆说明语先趁势攻少瑀,如此青州可有。明语先纳之,遂表少璜为青州刺史,不日入临淄,逐少瑀,败刘玄明,又东征诸郡国,皆降。后,少璜病死,群下遂推明语先为青州牧,青州始归明语先。
三宝十四年冬十一月,天子少英病危,欲召冀并都督明语先入京,为太师卓不颖所阻。明语先闻讯,旋起兵十二万大举压境,并随之上书拜宫。卓不颖无奈允之,明语先于是陈兵边境,自领数十骑,匆匆入京面圣。
约莫近北门时,骤闻鸦啼声不绝于耳,一时环顾四下,明明烈日当头,独此处冷风习习,雾气蒙蒙。周遭树皆参天,多枝繁叶茂,偶然透进来几缕阳光,映着浓浓的雾气,倒显得幽邃森森的,直照得人心慌,不禁倍感阴森恐怖。
明语先惊愕道:京畿一带,吾也算熟络,不记得有此一处阴森地界啊,这究竟是何处?
随行众人相望一阵,忽一人回道:回禀主母,此地距北门不足两里地,原是往来热络之道。然因卓不颖进京时,内外大肆杀戮,殁者后多抛尸于此,地下埋骨众多,冤魂盘踞,以至群鸦不散,阴森可怖,久之遂少人烟至矣。据说,那卓不颖还曾在此立过一碑,名曰“圣谕碑”。然因此碑戾气过重,京畿百姓私下多称之为“七杀碑”。想来,多半是那块。
明语先循着方向望去,不远处果然孤零零立着一块石碑,远远望去,依稀迷雾缭绕,不时群鸦飞落,彷佛一座孤坟。
明语先一时好奇,乃驱马上前。穿过一片惊鸦,越靠近那石碑,越觉得寒意逼人,心下正诧异,低头一看,但见碑上寥寥几字,莫不触目惊心:
“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七杀碑!?”明语先若有所思状,暗自嘀咕一阵,倏地十指紧攥,咬牙切齿道:“原来是你这厮!”
凌霜跟在身后,见状不解道:主母,可有不妥之处?
明语先回过神,却是摇头道:无事,继续走。
方入城,只见大小一众官员纷纷前来相迎。明语先略略扫了一眼,发觉人群中多是生面孔,竟全无几个熟悉的。一时唯恐多生枝节,未多作停留,草草寒暄罢,便直奔无极宫而去。
来至宫门外,一內官模样的人早已在那静候多时。远远见得来人,忙不迭地迎上前来,但见那人中等身材,瘦瘦弱弱,面庞方正,五官分明,隐隐两鬓沧桑,约莫三、四十岁,正是少英身旁的王内侍。
明语先正欲开口,孰料那王内侍却是一脸警觉状,低声只道:明先生不必多言,钜公已静候多时,请快些随奴婢来罢。
明语先遂留下众亲兵于宫门外等候,只携凌霜一人随同王内侍进宫面圣。三人一路前行,所见所闻,不外乎高墙深院,廊腰缦回,倒也一如往常。唯独往来宫人多很陌生,见人也不行礼,彷佛忌惮着什么似的,一个个皆是战战兢兢,兀自匆匆而过。就连那王内侍,亦是一路低着头,始终沉默不语。此情此景,油然而生一派诡异感。
明语先这一路看来,心下也明白了个七八分,遂不再多问什么,唯加紧脚步前行。
不多时,便来到少英所居的安福殿外。三人正欲进院门,倏地只见内院窜出两个宫人来,模样鬼鬼祟祟的,行迹甚是可疑。
那王内侍见状恼道:不是吩咐了汝等,无令不准上殿前来嘛?这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想抗旨啊?
孰料那两个宫人见得那王内侍,却是一脸肆无忌惮状,只低头作了个揖,便兀自欲离去。
反观那王内侍,对此竟也无可奈何,只是忍不住摇头骂道:再敢偷偷摸摸,看咱家不打死你们两个兔崽子!
明语先见状,倏地开口叫住那两个宫人,背着身幽幽只道:你二人怕不是新晋的宫人,还不太认得我罢?
那两个宫人闻声止步,彼此面面相觑一阵,这才缓缓回过身来,却低着头不住地偷瞄着明语先,脸色略有些茫然,想是并不认得。
明语先倏地转过身来,缓步走上前,直直地盯着两人,冷冷道:既如此,吾今日亦不妨予你二人说道说道……吾非别人,乃是冀并都督明语先,便是那个一夜坑杀北庭叛军八万降卒的北庭都护!
那两个宫人一听得这话,顿时吓得浑身一颤,兀自深埋着头,再不敢抬头看明语先一眼。
明语先接道:吾虽不过一介书生,然休说是尔等这些个细皮嫩肉的宫人,就连那卓不颖见了我亦须得毕恭毕敬的,尔等可知这是为何?
明语先但说着不时迈步上前,直吓得两人不住后退,哪里还敢接话?当时只顾摇头,莫不张皇失措。其中一个胆小的,当时腿直打颤,一个趔趄,险些栽倒过去。
明语先冷笑一声,三言两语间,倏地凤目圆睁,一声厉喝道:全因吾十二万重兵此刻正枕戈待旦于京畿之外,只需吾一声令下,顷刻间便可攻破雒阳,杀尽尔等这帮不忠不孝的贱奴!
那两个宫人经明语先这一声喝,立时吓破了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莫不连连求饶:明公饶命,明公饶命,奴婢再也不敢矣,再也不敢矣!
明语先一脸不屑,啐道:滚!
那两个宫人经此一吓,自是不敢再造次,当即落荒而逃。
王内侍拱手谢道:多谢先生仗义直言,奴婢在此谢过矣!
明语先不平道:区区两个宫人,如今都敢在安福殿前如此放肆,那卓不颖只怕是尤甚罢?
王内侍苦笑一声道:罢了,不说这些矣,明先生还是快请入殿罢。
明语先见他不愿多说,遂也不便再多问,轻点头罢,转身步入院内。
来至殿门前,待王内侍禀过后,少英旋即宣了二人入殿觐见。进门,经堂厅入得内殿,再绕开一道屏风,终于得见天颜。
一派雕梁画栋之间,少英一动不动地正瘫坐在榻上,举止安详,宁静如水。只见他:唇齿微张,双目迷离,看着半梦半醒。面色苍白,四肢无力,只觉奄奄一息。此情此景,莫不触目惊心,回想以往君临天下之姿,眼前所见之少英,简直判若两人!
突如其来之状,莫不令二人瞠目结舌。整个人一时怔在原地,却全然忘了眼前一切。幸亏王内侍从旁提醒,主仆二人这才猛然回神过来,忙不迭屈膝行礼。
明语先:臣明语先,恭请陛下圣安!
少英闻之惊醒,一手支撑着,勉强坐起身来。奈何疲态始终挥之不去,声音莫不微弱:“啊,是先生来啦?快、快些免礼,赐坐。”待明语先起身坐下,即迫不及待地握住明语先双手,彷佛久旱于甘霖一般,满脸欣慰道:“先生啊,你可把我等得好苦啊!此来纵是千难万险,可我知道,无论如何,先生也一定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明语先静静听着,只是不住点头。一时不能自已,莫不热泪盈眶:陛下,臣来晚矣,臣死罪!
少英笑道:来了便好,来了便好……
哀默一阵,明语先倏地抬起头,环视殿内一周,眼见除了之前引路的王内侍外,竟再无旁人,一时气愤不过,旋即叱问那王内侍道:陛下病至如斯,缘何不见太医侍奉左右,皇后与董贵人何在?
孰料少英闻声却是一声长叹,一旁那王内侍亦是欲言又止。
明语先见状,越发觉得蹊跷,一时情急道:说呀!
那王内侍见实在瞒不过,遂明白禀道:“自卓太师掌权后,便大肆抽调宫人为其府中享用。起初只是各偏殿的,到后来连陛下殿中的亦难逃厄运。最后,又一个个撤走了余下的宫人,转而换作了他挑选之人。如今这宫中,除了奴婢和李掌仪等少数几个老人,几乎尽是卓太师的耳目。他们将陛下软禁于此,每日除送些粗茶淡饭来,余者皆不管不顾,更妄论太医也!今日陛下宣先生入宫,早早下了严令,这才支走了他们。至于皇后与董贵人……”他静静说着,不时便红了眼眶,俨然满腹道不尽的委屈。其中辛酸,可想而知。
话至一半,少英却是听不过地恼道:别说啦!
明语先早已怒火中烧,顾不得那许多,直喝道:说,继续说,你今日若是不说明白,吾定不饶你!
少英见明语先如此执着,遂也不再多加隐瞒,只是默默转过首去,掩面不语。
那王内侍支吾一阵,倏地忍不住抽泣道:“皇后自韩国舅蒙难后,便一直被卓太师软禁在寝宫内。而董贵人、董贵人……”话至此处,那王内侍早已涕泪交加,不能自已。
明语先不耐烦道:董贵人如何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