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忙不迭爬起身来,稍稍收敛了仪容,不时眉飞色舞道:启禀大都督,少将军自登临高阙塞后,率部出塞三千余里,一路西猎,杀敌逐寇,渡过居延沙漠,击溃稽落之敌,尔后又一路北上,历涉涿邪山、安侯河,前后连战十余日,经大小二十余阵,降虏生俘,所获过当,马踏龙城,足登燕然,如入无人之境。此后,更在山上勒起石碑,祭天封礼啦!至卑下回来时,少将军已率部携所获首虏、辎重正在归来的路上,约莫三日后能至。
天降大喜,众将莫不弹冠相庆,帐中顿时炸开一片笑语欢歌。独明语先迟迟不动声色,兀自敛容屏气,不时回身落坐,静静听毕,只是轻拂玉手,幽幽回了句:吾知矣,都退下吧。传令下去,休整半月后,择日班师还朝。
众将见状,笑声戛然而止,相觑莫名一阵,见无他事,遂陆续告去。
待众人一散,身旁一人刚欲言,岂料明语先倏地一派笑逐颜开,不时跳起身,来回直踱着步子,时而欣喜若狂,时而又抱憾连连道:这个天杀的,可是给我天朝长了大脸矣!唉,我也是真迂腐,此次北藩主力在东,守在河朔,王庭又在北,如此则西线必然空虚也,为何当初千算万算,独独就漏算了这一节?登封燕然,这可是为将者可遇而可不求之殊荣啊,古来多少大将穷尽一生戎马而不可得,不想今时竟被这个闯天闯地的给撞上矣,天意,天意,真乃天意呀!那什么,婉婉啊,你赶紧替我拟一道折子,吾要上书为叔瑶请功!不,还是吾亲自写吧。
迎面一人:青衣白裳,罗袜生尘。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光润玉颜,气若幽兰。举止娴雅,落落大方。来人姓花,名宛若,表字婉婉,明语先贴身女官是也。其时见得明语先欣喜之状,不禁“噗呲”一声,兀自在一旁笑开了花。
明语先一回头,不明所以道:傻笑什么呀?
花宛若摇头直笑道:主母方才还扬言要扒雍王层皮呢,转眼又迫不及待地为之请功矣。这一前一后,一怒一喜的,着实判若两人,实在叫人防不胜防也。
明语先应声压下笑靥,旋即一负手,故作叱责道:大胆!没什么事,你也退下吧。
花宛若应声稍作收敛,一脸忍俊不禁中,旋即告去:“唯。”花宛若将欲走,还又留,忽敛容屏气,若有心事。
明语先见状问道:还有事?
花宛若忽然警觉起,不时望了望帐外,旋近前一步,问道:恕宛若斗胆问一句,河朔那八万降卒,不知主母意欲如何安置?
明语先闻之急转色,顿时愁上眉头,左右不能决。
花宛若见状,兀自轻叹一口气,娓娓说道:“这八万人,打起仗来固然是一支雄师,可一旦安顿下来,却也是八万张嘴。而我军此次劳师远征,粮草又有限,若不慎引起个哗变,那可不亚于一场大仗啊。而要完全养活下这八万人,便需得再从关中调集钱粮、劳役,以供来日驻防之用。如此一来,且先不论我军将士用度,光这八万人,那便是一笔不小的花销啊!可若尽放其归去……”话至此处,她倏地顿了顿,不时嗔笑一声,双目渐亦冷凝,须臾,乃接道:“须知这八万人,可是咄苾麾下嫡系之军,精锐中的精锐,一旦放归敌营,无异于纵虎归山,料不出三年之内,必复为患也。而我军此次虽一举收复河朔,然伤亡却也着实不小,再加上边塞各镇吏民伤亡、城郭毁坏以及钱粮折损等等,更是难以估量。若不能当时定,毕其功于一役,那于长远而言,此役我朝究竟算是胜呢,还是败呢?”
明语先自是深谙其中利害,兀自思索片刻,明明心照不宣,却不置可否道:婉婉的意思是……
花宛若闻之垂睫,其时脸色愈加凝重。她与明语先朝夕相处,焉能不知其所思所想?于是左右一阵,索性说破道:主母尝言,毋独攻其地而攻其人。宛若以为,与其当时一念之差而贻害无穷,倒不如现在一不做二不休,一劳永逸得好!
明语先闻之语塞。虽心以为然,奈何良心难安,时来回踱着步子,始终难下决断。思之良久,终不能两全,于是无声时,但见五指一攥,目光顿时锐利如剑。
河朔之战,官军斩首三万,捕虏八万,畜百余万,一举收复河朔之地,全甲兵而还。叛军除少数逃遁,余者非死即伤,伏听者甚众。明语先以为,叛军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少英准其奏,乃挟诈而尽坑杀之,遗其小者归去,北藩大震。
是役,雍凉都督少光亦率三万骑出北地,分道进兵,掩护侧翼,并伺机歼敌。及出塞,乃沿贺兰山西麓径直北上,一路偃旗息鼓,狂飙突进,后发而先至,下鸡鹿,登高阙,伤亡三千余骑,俘杀首虏两万余级。后因失道,不及与明语先相会,于是自引兵深入,径往追敌。
少光敢深入,好奇谋,行军布阵,多不循旧例,常与壮骑先其大军而行。更亲率降虏士众,约轻赍,绝大漠,一路攻城略地,斩旗获鼓,师率减十二,取食于敌,逴行殊远而粮不绝,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昔读书束脩,明语先便尝言:“此子天赋将才,贵不可言也!”
于是出塞三千余里,大小经二十余阵,逾居延,克稽落,经荒野,绝沙漠,行踪不定,聚散无常,所向披靡,俘杀甚重,斩酋虏以衅鼓,血敌寇以染锷;然后越涿邪,跨安侯,乘燕然,勒石铭,四校横行,星流彗扫,萧条万里,野无遗寇,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遂域灭区殚,举旗凯旋,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一战而威震寰宇!
既克,乃封山刊石,昭铭盛德,其辞曰:“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拓境宇兮扬天威,熙帝载兮振万世!”涿邪、燕然二山,皆美水草。北藩失之,乃作悲歌曰:“失我涿邪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燕然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于是数十年内,北藩谈少光而色变,谓之曰“天威将军”。
至此,官军不仅顺利切断叛军右翼,亦彻底铲除都护府以西之威胁。而叛军已成惊弓之鸟,难以为继。然鉴于敌主力尚存,于都护府以北威胁仍在。经短暂休整,冀并都督明语先决意乘河朔新胜之帆,加强北线攻势。
是年秋,敌数万骑入上谷,上谷太守战死,叛军血洗上谷,后又转攻渔阳,杀略吏民甚众。冀并都督明语先接报,急率四万军出定襄,一路沿长城东进,欲断敌后路。敌闻讯脱走塞外,以为官军不能至,遂原地驻军休整。
不日,官军六万人悉出代郡,出塞四百里,夜围叛军,得首虏万五千余级。叛军仓惶大败,残部溃围北去。官军急追数百里,弗得,虏众男女万余人,畜数十万,于是引兵而还。幽州部众慕明语先威名,乃争相从命。
月余,闻叛军欲转移辎重,携主力东去,明语先旋即率军七万出定襄,前往截杀。出塞后,得知敌主力并未东去,遂自领精兵疾进,令偏师由东路迂回策应。叛军闻讯,乃悉远北其辎重,布精兵十万于大漠南缘,欲以逸待劳,迎击官军。
明语先率军轻装简从,疾行千余里,穿越草原,与早已布阵之敌接战。明语先见敌兵陈而待,于是令以武刚车自环为营,稳住阵脚,旋纵五千骑出战,敌亦遣万余骑兵来攻。会日暮,大风骤起,沙砾扑面,两军不相见,明语先乘势令左右翼疾进包抄,欲围而歼之。
叛军几番冲锋不敌,见官军人多势众,兵强马壮,恐久战而陷于重围,始溃退,直往东北突围。时已昏,明语先急发轻骑夜追之,自率主力跟进。是时,会东线官军闻讯而至,叛军突围不成,反陷腹背受敌。战至天明,官军尽歼敌主力,斩杀虏酋咄苾,溃逃者无算,俘杀七万余,得其辎重后,又一路掩杀至王庭,军留一日而还,悉烧其积粟以归。
经此一战,叛军主力尽失,再无力南下。后,各部叛军相继覆灭,残部孤悬漠南苟延残喘,北庭之乱渐息。
三宝十二年,朝廷刚历藩镇之乱,又有北藩时降时反,一时内外俱疲,无暇西顾。时域外有西戎诸部,蛰伏多年,羽翼渐丰,近岁每每犯边都护府,图谋之意,昭然若揭。
雍凉都督少光以为,西戎狼子野心,一味姑息,久之必成大患。然今贼势浩大,又值内外骚动,于长远计,当剿抚并用,先抚后剿,以守为攻,剪其羽翼,断其枝叶,缚其手脚,困其意志,四面绝网,逐步蚕食之。待其势弱,再举大兵一鼓而下。少英纳之。
于是明和议约束,厚遇,通关市,饶给之。由是,西戎至戎王以下皆亲太一,每每往来都护府。后,西戎虽时小入盗边,皆不克,更无大寇矣。又广遣使节通域外,每每赠送甚盛,西戎因之生疑。而列国饱受西戎荼毒,遥闻太一威名,因之尤是仰慕,虽属西戎,不相亲附也。
先时,域外列国多与太一相亲,然自黄莽篡位以降,太一谋在复北庭、固西域,渐疏于西顾。即至西戎雄起,暗中染指列国,礼意于是日薄,此后更相绝也。
少光以为:欲谋西戎,先通列国。而欲通列国,首在大月芝。又以赫连冲持重有能,临变果决,遂举以西使大月芝。
是时,大月芝雄张乌浒河以南,而西戎遣使监护其国,欲谋其政。赫连冲既到大月芝,大月芝王初礼敬甚备,后忽更疏懈。
赫连冲疑之,谓麾下曰:“宁觉大月芝王礼意薄乎?此必有西戎使来,狐疑未知所从也。明者绸缪未雨,况现已危邪?”于是召侍者进,诈问曰:“吾内知西戎使来数日,今安在乎?”
侍者惶恐,乃具告内情。
赫连冲于是密闭侍者,悉召麾下吏士三十余人共饮,酒酣,因激怒之曰:卿曹与我俱在绝域,欲立大功,以求富贵。今戎使到才数日,而大月芝礼敬即废。如令其收我等送西戎,骸骨长为豺狼食矣。为之奈何?
麾下皆大惊,起拜曰:今在危亡之地,死生从将军。
赫连冲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今之计,独有因夜以火攻虏,使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尽也。灭此虏,则大月芝破胆,功成事立矣。
众恐自作主张,有违使命,遂劝曰:不如先书与上将军议之。
赫连冲怒曰:吉凶决于今日。如令信使往来国中,山重水复无论,只恐夜长梦多,一朝谋泄,死无所名,非壮士也!
众乃罢疑虑,从曰:善。
是夜,赫连冲遂将吏士趁黑往奔戎营。会天大风,于是令十人持鼓藏戎舍后,约定:“见火起,皆当鸣鼓大呼。”余人悉持兵弩夹门而伏。部署得定,赫连冲乃顺风纵火,前后因之鼓噪。戎众惊醒大乱,逃遁无门。赫连冲身先士卒,亲手格杀三人,吏士斩其使及从士三十余级,余众百余人悉烧死。
明日,赫连冲乃还告大月芝王,示之以戎使首级,一时国中俱震。大月芝王恐西戎秋后问罪,惊恐之余,乃无所从也。
赫连冲知其意,宣曰:西戎贼子,仗势而骄,为祸远地,取欲无度,终致天怒人怨,四海沸腾,尔等列国更饱受其苦久矣。今我天朝厉兵秣马,欲惩凶虐于海外,布天威于绝域。汝虽远国,既得重归大化,自有天威相行护佑,得荫子孙万代安享太平,何惧于区区蛮貊之邦?
大月芝王知木已成舟,急叩首拜谢。赫连冲晓告抚慰,遂纳子为质。
不日,还奏于少光,少光大喜,具上表赫连冲之功,并求更选使乌雷国。
少英爱赫连冲之能,以其勇敢韬略,遂诏少光曰:“吏如赫连冲,何故不遣而更选乎?今以赫连冲为都护使,令遂前功。”
赫连冲于是复受使乌雷国。乌雷国虽近西域府,而西戎遣使监护其国,霸其朝政久矣。少光欲充益赫连冲所从兵马,赫连冲曰:愿将原所从三十余人足矣。如有不虞,多益为累。
赫连冲到乌雷国,明说利害,晓以道义。乌雷王素闻赫连冲在大月芝诛灭戎使,因久恨西戎之暴,即杀戎使而降。赫连冲重赐其王以下,因镇抚焉。于是诸国皆遣子入侍,列国与太一绝六十载,至此乃复通焉,此不赘述。
三宝十三年秋,西戎起十万之众南下大月芝,进抵蓝芝城,大月芝王遣使求援。少光以为大月芝虽远,不救恐失信于列国,少英纳之,旋拜少光为征西将军,与大月芝连兵拒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