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是皇帝的朝堂,臣子终归是用完就可弃掉。
没有人介意那位同有盛名的文坛执牛耳者,那个宽厚长者的名字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同僚、他的门生乃至与他政见不合者,都不再提到文彦这个人。
通读史书之人,最后没有在史书上留下只言片语。
作为新皇登基第一个亲封的官员,琼华知道自己的任命还有别的内涵,于是琼华以最高的礼节谢过皇帝,配合皇帝上演了一处明君贤臣的好戏。
一切结束后,琼华木然地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低眉顺眼,温顺至极。
皇帝在他那尊贵雄伟的父亲的宝座和大殿上言之凿凿要革新,琼华于是顺势上前一步,首倡更改年号。
皇帝大喜,难得在朝堂之上展露笑颜,百官附议。次日,又是琼华上表,提议新年号为盛德,取“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之意用以与旧的应国挥别。
皇帝欣然应允,自此以盛德年号纪年。一派新气象。
庙堂安稳,江湖却开始动荡,人屠传说自采盛德年号起零星出现,中陆各处都有强大剑客动辄屠人一族的传闻,一时间人心惶惶。但是中陆终归是太大了,人屠的传闻越散布越不可信。
就这样,中陆之名渐渐也不再有人使用,提到这片广袤丰饶的土地,人们都称之为应国,恭敬一点的,称之为大应。
一切安稳平顺,新帝是一位极好的君主,轻徭薄赋,兴修水利,打通商路,大应正如它的年号寓意,日新月异。
就这样过了四年。
盛德四年,夏天将要开始的时节,无尽沙海的西北角。那里也是应国疆土的一部分,只是远离应天,皇帝的恩泽似乎扩散不到这里。
在这沙海的边缘,一个胖老板的酒店孤独地蹲在地上,苦寒之地缺乏村庄,这样的酒店是四方的旅人歇脚补给的必要之所。
老板自从自家老爷子手里接过这个只有四五间房间的茅草屋顶酒店以来不止一次想换个繁华一点的路口再起一间酒店,无奈此处常年有一群每十天都需要进山的猎户来往,他们的村庄离这已有一天脚程,若是他不做了,这群辛苦人连落脚整顿的地方都没了。
老板终归是个善人,心软。
早间来了一伙粗布裹身的大汉,一进门就直唤上酒上菜。做了半辈子的酒店老板,他是会察言观色的,这些人的打扮十有八九是匪类。
那些宽大的粗布罩袍下多半是藏着凶器,如今中陆归于大应,官府对这些人的打击越发严厉,饶是这些晃荡到穷乡僻壤的匪类也习惯性用粗布遮掩身形和凶器。
“店家!再上酒!”一声吆喝又在小小的酒店里炸开,老板赶忙堆起假笑,从柜台又提了一坛酒给这些人送去。
他习惯性地装出一副谄媚的笑容:“各位爷吃好喝好,小店一定尽心伺候。”
“不错,不错,你很上道,我们头...”接过酒坛的那个大汉嘴里塞着一根鸡腿,对老板的表现颇为满意,差点就说露嘴,一群人里隐隐领头的那一个咳嗽了一下打断了大汉的话语。
那大汉赶忙坐下,恍惚间,老板分明看见他的腰间挂着巴掌宽的刀鞘。
老板心里直呼见鬼,真他妈的怕什么来什么,见那领头这人似乎有意用眼神在斥责刚才失言的大汉,心里更是直呼不妙,这些人纪律分明而且小心谨慎,恐怕是什么地方来的巨匪,常年躲避官府的习惯让那领头之人即便是在这种荒野之地,也尽力掩藏身份。
“嚯...这顿酒钱想必是收不回了。”老板心疼自家的鸡和酒,深知这一餐就算对方给钱,他也不敢收,就当孝顺这些山大王了。虽然他心中不知道把这些大汉的母亲咒骂了多少遍,但是脸上神态不为所动,咧着一口黄牙笑得非常奴态。
老板已经习惯如此,谄媚的假笑早就长进了血肉里。
世道艰难。
“店家!店家!给我一盆热水可好,我在路上摔了一个狠的,全身都是沙子。”蜜一样润泽的声音突兀地在门边响起,
老板顺声望去,一个黄毛丫头站在门口,除了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得,浑身上下全是沙土。
老板心想坏事,一个丫头片子出现这这里,怕不是要被店里的匪类玷污了清白,两条又粗又短的腿三步并作两步,赶快到门口用自己的肚子堵住门,喝道:“哪里来的叫花子,快滚快滚,老子这里有贵客,不要污了他们的眼,快滚快滚。”
哪知道这死丫头一双招子是摆设,硬从老板的身旁挤进酒店,和老板相对做鬼脸,说道:“你这大叔真是,眼睛小心眼也小,你便是给我一些热水我付钱也好啊,这一身真是脏死了,我有钱的,不是乞儿。”
“哈哈哈,老板,你让姑娘进来,让姑娘洗洗嘛,给兄弟们饱饱眼福也好啊!”又是那个态度轻浮的大汉,在里面瞧得真切,那姑娘虽然一身尘土,身段绝对不差。
要坏事,你这个死丫头真他妈找死。
老板心里急得想被油点子烫过一般,粗鲁地把那姑娘扯到身后,实则想护她。
老板对着发话的大汉点头哈腰:“大爷说的是,大爷真是真真儿的善人,小的这就带着小叫花去后院洗洗。”
那大汉笑得更嚣张,一旁另一个大汉接话:“别啊,你这破地方哪里来的后院,小姑娘这么嫩,要是叫狼叼走了怎么办,就在这洗吧,我等不看,我等不看。”说完吐了一口鸡骨头,眼睛像黄鼠狼一样在小姑娘身上乱窜。
你们他妈的就是一群狼!老板在心里恶狠狠地在心里骂着,他偷看过大汉先前咳嗦的似是领头之人的,眼见此人并不阻止,由得这些大汉胡闹。
“可以啊,我就在这洗啊,大叔你给我端盆热水吧,我手好像摔着了使不上力,不然不会麻烦你的。”那姑娘挑了一张离大汉最远的桌子坐下,不过这酒店本就是巴掌一点大的地方,几方桌子隔得不远,实则她还是就在虎穴。
老板无奈,只得去厨房从烫鸡毛预备的热水里打了一大盆热水。老板私下感慨,还好这破地方除了鸡什么都养不活,为了招待客人他随时都在后厨烧着大锅的热水以备退鸡毛用。
“丫头,别嫌水腥臭,早点洗完早点走吧。”老板给姑娘端水时,鼓足胆子悄悄在姑娘耳边说道。
可那姑娘好像耳朵也不太好使,自顾自就开始脱衣服,把一层外衣脱掉抖了抖泥沙,就把脸埋进盆子里,洗漱起来。
不一会儿,姑娘就洗去了脸上的秽物,露出清秀的脸庞,并说不上多么好看,脸上还挂着一些伤,肤色倒是格外白皙。
不过对于那些一钻山沟沟就是数月的亡命之徒来说,只怕是黄鼠狼见了白天鹅。
洗完脸,她把自己脱下的外衣丢进盆里,开始一板一眼地搓洗起来。
那些大汉更加放肆了,吆喝道:“姑娘!你身上怕是也染了泥沙,索性洗个澡吧!”
“以为我傻吗?我的身子也是你们这些臭男人随便看的?”姑娘听到大汉的轻薄言语,头也不抬地说,“我只是年纪轻,不是没脑子。”
那屡次出言不逊的大汉被姑娘不屑的态度惹得有些恼了,匪气上来了,凶恶道:“你知道大爷们都是些什么人物吗?”
“一群山匪罢了。”姑娘皱着眉头,她发现自己的外衣有一处破洞,“我说了,我只是年纪轻,不是没脑子。”
那大汉被这姑娘的反应噎住了,平日那套自报山门的套词也忘了往外报。言语上吃了一个暗亏,让他这等人也能生出歹心来,回过劲来就要起身其抓来那个态度轻蔑的女子。
为首那个男子终于制止了这个大汉的动作,一脚踢在了起身要去抓姑娘的大汉的腿上。大汉吃痛,恶狠狠回头要发怒,眼见是那个男子,火气去了十之八九,病秧子一样坐回了原位,不断瞪着那些看他笑话的同伙。
那头领一样的男子,端起桌上一盘还算干净的鸡肉,这盘鸡肉是他自己独享的,其他人不敢从中取食。
他坐到姑娘的对面,给姑娘递上了那个碟子。开口则是纯正的应天口音,出人意料并不凶横乖张,说道:“手下人不懂事,惊扰了姑娘。我给姑娘先送一些吃食,权当赔罪。”
姑娘也是饿极,抓起盘中最肥的一块肉就往嘴里塞,并不和对面的男子说话。
男子继续问道:“姑娘到这荒野之地,所为何事,若不嫌弃,姑娘可以告予我,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
“嗝......”没有酒水佐餐,一大块鸡肉吃得姑娘有些哽咽,艰难吞下了那块油腻腻的肉块,痛痛快快地打了一个响嗝,“我来找人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