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祐四年四月,汴梁城中显得格外热闹。御街东侧的相国寺中不断回响着诵经声,从寅时起的青烟缭绕一直到未时都不曾终结。街道边的店铺粉刷一新,百姓们的兴致更高。自本朝艺祖废除市坊分离之后,沿街叫卖的商贩络绎不绝,天南地北的奇货不断涌入城中。
突然,一支马队的闯入引起了百姓们的注意。来者的左衽衣着暴露了他们的身份:不是汉人,而是北方的契丹人。为首的一人身着绿服窄袖袍,垂发于耳畔。腰间配着一把白鲨鞘镶金铜柄弯刀,随从们身着兔褐色的服饰,重环垂耳。似乎是感受到周围异样的目光,来使掏出一幅地图,认准了方向后迅速消失在视野中。
“看哪,契丹人又来了!”
人群中有老者见过契丹人,以一种指责年轻人少见多怪的口吻训斥道:“怕什么?先帝在的时候,把这群蛮夷收拾得服服帖帖。就快到乾元节了,他们是来给官家祝寿的。”
乾元节是宋仁宗赵祯,也就是老者口中的“官家”的诞辰。每逢佳节,契丹使者必带重礼赴汴京朝贺。
皇宫里,宫娥彩女们也都忙开了,每逢乾元节就是他们最累也最开心的时刻。当今官家仁德治国,在大内更是宽待下人。又蒙皇后曹氏贤德,佳节之际总要打赏些首饰、金银之类的。
只不过,官家似乎并不喜欢皇后。尤其是坤宁宫出事后,不知怎的竟恼了皇后,至今也不入坤宁宫一步。宫人们记得清楚,庆历八年的一个晚上,官家夜宿坤宁宫。不料突遇贼人放火,多亏皇后及时关闭宫门,打水救火,找来入内都知王守忠平叛。本来一切都好,却被以“护驾”为名跑来的张美人抢了功劳,官家还因此以护驾之功晋升张氏为贵妃。想想真是替曹皇后抱不平!
“今日乾元节,官家必要在紫宸殿朝会重臣,不知可有请妾的伯父?”
张氏口中的伯父张尧佐是生父张尧封的胞弟,张尧封去世早,留下寡妻孤女无处安身。张氏便跟着母亲去投奔伯父,没想到张尧佐翻脸不认人,硬是把她们赶出了府邸。后来,张氏流落到齐国大长公主府上成了舞女。齐国大长公主是先帝宋真宗之妹,赵祯的皇姑。见张氏生得可人,便将她带入宫中。张氏虽然深恨伯父的薄情寡义,可放眼整个庙堂,再找不到一个靠山。
为了替伯父争下这个宣徽使,张贵妃可谓是费尽了心思。今日又斥退了宫女,以贵妃之尊亲自伺候仁宗更衣打扮。
“张卿有功于朝,自然要请的。”赵祯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伸手摸了摸颌下的短髯。践祚已经三十年了,鬓角也开始钻出了白发。回想当初爹爹晚年和大娘娘一起主政,把残破的江山重新收拾起来交给自己。只是没想到,这顶乌纱竟如此难戴,当真是长满了荆棘的。
“官家,妾的话你可听见了?”张贵妃有些不满仁宗的走神,有些埋怨地说着,“伯父持身谨畏,恪守君子不党的古训。可那些谏官却合伙欺负老实人……”
“贵妃,我与你说了多少次?你只知要宣徽使,却不知包希仁是谏官吗?”每次提到张尧佐,宋仁宗就有些烦躁。爱妃,我对张卿的重用难道你还看不出吗?非要去争那虚浮的尊荣……
赵祯毕竟也做了几十年的皇帝,早就看出张尧佐志大才疏,因此只是给了他一些象征荣耀的虚衔。只不过自己也心急了些……
皇祐二年某日的文德殿常参,赵祯下旨撤去张尧佐的三司使差遣,转而加封宣徽南院使、淮康节度使、景灵宫使、群牧制置使。景灵宫使和节度使不过是闲职;宣徽院掌内廷供帐,群牧制置使主管马政。没想到还是惹恼了台谏官们,御史中丞王举正在殿上廷争面折,怒斥张尧佐为“庸常之材”,“叨窃居位,日觊大用……”连带着说自己“过授宠渥,使忠臣义士无所激劝”。偏偏像这样的常参,似乎只要张尧佐不被贬为庶民,台谏官们还是不会放过自己。
皇祐三年,赵祯下了莫大的决心,以空前的勇气再次封张尧佐为宣徽南院使。结果再次捅了马蜂窝,王举正联合知谏院包拯、殿中侍御史唐介再次“开炮”。唐介听说张尧佐入主宣徽院还走了时任同平章事文彦博的门路,言辞更加激烈,不惜自己被贬,生生把文彦博拖下了相位……
“妾知错……”张贵妃听出仁宗话中隐藏的怒意,善于逢迎的她当然不会继续执着下去。“今日乾元节,官家还是去看看曹姐姐罢。”说完,转身离去。
“站下!”仁宗轻声唤住她,起身从身后拥住她。“你听,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张氏愣了一下,“没有声音啊。”
“我听见了。”宋仁宗故作正经地说着,“醋坛子打翻的声音。”
张氏“噗”地笑出声来,仁宗搂着她说道:“坤宁宫是再不去的了。令伯父的事,再容我些日子可好?”
“妾遵旨。”张氏回过身子施礼,正巧内侍蓝元震在宫外请旨入见。仁宗放开张氏,问道:“何事?”
“启禀官家,庞相公、梁参政和高枢相在文德殿候见。”
“知道了。”赵祯心中好生奇怪,乾元节的大好日子,怎么东、西二府同时来人呢?是西边还是北边出事了?如今的中书省和枢密院刚刚调整,原同平章事文彦博以观文殿学士、行吏部尚书的告身出知许州,参知政事宋庠以行刑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出知河南府。昭文馆大学士、同平章事这一实权宰相落到了庞籍头上,中书省出现空前的精简。至于高若讷正好顶了前者枢密使的空缺,和王尧臣共同主政枢密院。
不敢怠慢,匆匆别过张氏,带着蓝元震直趋垂拱殿而来。刚踏进殿门,只见梁适、高若讷和庞籍三人站在一起面面相觑,似乎刚讨论到某一症结所在。
“三位相公同来所为何事?”宋仁宗快步走过去,“不必行礼了,有话直说。”
“陛下,辽主遣使入京,恭贺陛下乾元节万寿。”
“好事啊,先帝在澶州时与辽约为邻邦,和睦至今。辽使前来有何话说?”宋仁宗知道庞籍性子谨慎,不肯把话说全了。其实,他已经做好接受西夏李谅祚和辽兵同时进犯的消息。
梁适可不比庞籍,直言不讳:“辽使上奏甚为无礼,欲以我朝称南朝,契丹称北朝。艺祖开国至今,宋有华夏九十余年。岂能与番邦蛮子一样以南、北为国号?”
“梁卿所言甚合朕意。”宋仁宗满意地拍手,“辽使陛见时若再提起,梁卿可愿为朕一驳?”
“臣遵旨。”
宋仁宗望了一眼高若讷,辽使进京是小事,那枢密院的事应该不算小了吧?“高卿有何话讲?”
“陛下,邕州知州陈珙、通判王乾祐上疏,广源州蛮酋侬智高请求内附为邕、桂节度。”高若讷从袖中取出劄子,蓝元震连忙拿给赵祯。
“朕听说他是广源州的酋长,与交趾李氏有杀父之仇……请内属,求邕、桂节度以统摄诸部?”看到这一句,宋仁宗心头一颤,“此何意也?”
“侬智高是想借我朝的力量威慑李氏,好教他报父仇、威慑诸部。”高若讷本身对此不屑一顾,上奏也不过是例行公事。“陛下,此乃化外生番惯用之计,不可上钩。可命陈珙等严密监视,以观后效。”
“可据报,侬智高在广源州聚众五万余人。自立大南国,与广州进士黄玮、黄师宓,其母阿侬、其弟侬建中、侬智忠等日夜谋划,似有不轨之举……”梁适话音未落,庞籍一声冷笑,“仲贤又要胡乱猜疑了不是?侬智高与李氏之仇不共戴天,又是诸部酋长,必是思索为亲报仇之意。与我朝何干?”
“庞相此言差矣!”梁适横了他一眼,“广源州与邕州横山寨相去不足五十里,兵马可朝发夕至。据司户参军孔宗旦所奏,邕州有白气出于邕江,时而邕江水溢,恐非吉兆。”
高若讷也辩道:“广南路气候潮湿,江上起雾也是常有之事。梁参政,捕风捉影之事也能在陛下面前提及吗?”
梁适尚未反驳,赵祯听不下去了,“罢了,三位不必再争执。今日是朕诞辰之日,且去紫宸殿赴宴。广南之事,容朕思虑后再议。”
三人领旨告退,唯独梁适走得慢些。趁高、庞二人下殿后又折返身去见仁宗。
“梁卿还有何事?”
“陛下……”梁适顿了一下,“臣以为侬智高之事不可纵。臣在陕西时,见守边禁军多是纨绔子弟,临敌必败。广南路承平日久,武备不修,一旦有事……”
“梁卿,朕说过此事容后再议。”
“是,是。嗯……臣还有一事,请陛下召还范仲淹吧。”梁适说着双膝跪倒,朝仁宗施了大礼。“范仲淹为陕西四路边帅时,恩服众邦,乃国之柱石。听闻他有眩转之疾,又有肺痨。贤臣去朝,臣为陛下惋惜。”
提到范仲淹,赵祯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宝元二年,西夏李元昊反叛,先破金明寨,再战三川口。范仲淹历任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为政主忠厚,所至必有恩。提拔了许多的名将,比如如今的马军副都指挥使狄青、周美,还有已经殡天,却留下一座青涧城的种世衡……庆历新政,又是他矜矜业业,从头收拾着一片千疮百孔的社稷江山。如果不是夏竦和郑戬等人的势力太大,他也不会把这样一位贤者重新贬去陕西,又贬去江南、山东……范卿,你是朕的恩人,是上天给朕的膀臂……朕贬你是不希望你被污泥所侵害,一旦有机会,朕还会用你。可是这一切,他不能说出口。
“让范仲淹改知颍州吧。”青州不适合养病,还是回到江南吧,离汴梁也近些。宋仁宗不便多说,拂袖离去。梁适听到“知颍州”三个字,心头一阵惊喜。他知道皇帝已经默许了他的请求,调范仲淹回京!毕竟得有个折中的办法,去颍州也好,只要希文兄能将养好身子,趁着侬智高犯边的事重新入朝、宣抚广南也就顺理成章了。
紫宸殿的晚宴早已布置停当,能在此时入殿朝贺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连早已致仕的驸马王贻永也赶来参加庆典。步军副都指挥使许怀德和马军副都指挥使周美来得晚些,他们都是从宝元年间西夏李元昊叛乱时,在陕西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功名。如今上了年岁,宋仁宗念他们劳苦功高,便将三衙中马军司和步军司的副都指挥使封给了他们。
周美从进殿伊始就不断地轻咳着。虽然饮了药酒,脸上的蜡黄和黯淡掩盖不住。
“之纯,你这身子可是大不如前了。”许怀德轻拍着他的后背,“旧疾又犯了吧?”
“都是当年打仗留下的……咳咳……李元昊的铁鹞子都没要了我的命,没想到要被这肺痨害杀了……”周美手捂着胸口,喘了好一会儿才稳下来。
“你可不能倒啊,听说如今广南路极不安稳,广源州首领侬智高厉兵秣马,似有北犯之意。说不定,官家还要启用你去征南呢。”
“好啊,到时候咱们老哥俩还得一路同行。”周美苦笑着,攀着许怀德的手臂一步步踱进殿中,和大臣们互相见礼。也不知交谈了多久,声音渐渐轻下来。各自按班站立,等候宋仁宗驾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