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政府派来办理交涉的使臣终于抵达了归化城。使臣由俄罗斯的西伯利亚总督兼任,随行的通事(翻译)是西伯利亚茶叶公司的商务代表伊万,大盛魁的“老相与”。一行人总共不过七、八个人,并不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带着几万兵马和洋枪洋炮。归化城外,早已按照中国官场的传统礼仪搭好了“接官亭”,惠征亲自出城迎接,礼节周到,场面隆重而热烈。进城后,街道上是刚刚新铺的黄土,还洒了水;街道两边还组织了夹道欢迎的老百姓。到了道台衙门,俄使臣又正式递交了俄国沙皇彼得大帝的特命全权授权证书。惠征从没有经过这样的场面,弄得洋相百出很尴尬。当天无事,俄国使团被安排在道台衙门里住了下来。此前惠征已腾出了衙门里最好的房间,包括他自己的卧室,布置成豪华公馆,让俄国人下榻。第二天惠征以俄国使臣不远万里而来,路途迢迢、车马劳顿为由,让俄国人继续休息。第三天,这个同样的理由又被惠征勉强使用了一次。第四天,这个理由不顶用了,惠征不得不和俄国人面对面地坐了下来。双方的会谈地点是在道台衙门的花厅里,惠征为此特地请了王廷相来做他的通事。果不其然,俄国使臣向中国方面提出了苛刻的要求,诸如北京朝廷必须为此次事件作出正式道歉,处理不负责任的地方官员和当事人;同时狮子大开口,索要四十万两的巨额赔偿。倒是只字未提中俄陆路通商的事情。惠征不急也不恼,始终陪着笑脸说:“好说,好说。”
会谈结束,惠征哭丧着脸对王廷相说:“处治地方官员,搞来搞去,这不还是搞到我的头上来了吗?”
“别急,别急。”王廷相说,“俄国人提出的条件,正好为咱们的拖延糊弄找到了理由。”于是附耳给惠征教了一招。
第二天惠征正式答复俄国使团说:“贵使臣提出的条件因牵涉到本国朝廷,本官地位卑微,不敢擅自作主,已经奏报到北京去了,各位就在归化耐心等着吧。”
俄国人只好等了下来。惠征也不让客人干等着,衙门里每天好吃好喝地待着,鞍前马后地陪着俄国使臣今天逛逛市容,明天游游名胜,后天又去城外看风景。衙门里的饭吃腻了,又带着俄国人满大街小巷地去吃馆子。惠征介绍说,归化城的馆子共分为七种类型,有“小班馆子”,“大班馆子”,“葫芦馆子”,“梢壶馆子”,“餄餎馆子”,“烧麦馆子”和“圪蹴馆子”,这大小馆子和各式各样的小吃,你就是排头顺序吃上一个月也不会重样!洋人听了很高兴。
这天武撇子坐在“麦香村”里,吃着烧麦喝着早茶,又吹开了牛:“要说对付老毛子吧,还就咱武二爷有办法!——怎么,你们不信?就说那两个死在毛儿古沁的老毛子吧,一到归化城,首先拜码头就是来见的咱武二爷!咱狠狠挣了他一把,还哄得他们团团转。──你们还是不相信?瞧,这就是金卢布,银卢布,让你们开开眼!不是吹的,就凭大盛魁和衙门里的那些人,他们能对付得了洋人?那个惠征道台更是个糊涂官,大草包!”正说着,一抬头,惠征领着一群俄国人进来了,武撇子戛然而止,赶忙低下头喝茶,吃烧麦。
众人嘻笑着:“说啊,接着说啊!你怎么不说了?”
武撇子囫囵吞下最后一个烧麦,匆匆离去。还对俄国人点头哈腰,堆着笑脸,说了几句半生不熟的俄语。
俄国人很惊讶,问:“怎么,他也会说俄语?”
惠征很自豪地:“在归化城里,‘两条舌头’和‘三条舌头’的人多的是!”
俄国人听糊涂了:“人怎么可能长两条舌头三条舌头?”
惠征说:“只会说汉语,是一条舌头;会说蒙语,是两条舌头;再加上会说俄语,就是三条舌头了。”
俄国人终于听明白了,俄使臣问:“刚才那人是几条舌头?”
惠征鄙夷地:“他算个球!”
大厅里的人哄堂大笑起来,俄国人听不懂,也跟着傻傻地笑。大厅里人很多,人头攒动,惠征和俄国人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子边等着。跑堂的端着烧麦蒸笼穿梭往来,嘴里喊着:“铁牌子喽!铁牌子喽!”可就是不往惠征他们这桌子上端。俄国人问:“怎么回事?”
惠征亮亮手里的牌子说:“还没轮到我们,我们是竹牌子。——要不,我去跟掌柜的说说,给我们提前上?”
俄国使臣连连摇头:“不好,不好。”
一会儿,烧麦终于端上来了,晶莹剔透,浓香扑鼻,俄国人欢呼起来。
惠征说:“我教你们另外一种吃法。”让跑堂的上了一盘焙子,掰开,把烧麦一只只填了进去,说:“看见了吗?这就是‘蛤蟆含蛋’。”
俄国人一头雾水。惠征又比划了半天,俄国人听懂了,哈哈大笑起来。
转天又去吃刀削面。削面师傅把面团放在头顶上,唰唰唰地往锅里削面,俄国人看得目瞪口呆,都想试试,结果弄得洋相百出,有的还差点削了耳朵。
几天下来,惠征和俄国人相处熟了,气氛也很融洽了,以为时机已到,就私下里和伊万商量:“你们提的那些条件,其它都是虚的,赔银子才是真的。实不相瞒,已经准备好了二十万两银子,你们就别再等了,拿着银子回家吧。”希望伊万去给使臣做做工作。谁知使臣不买账,说:“我们的条件决不让步,赔偿四十万两银子,一两也不能少!”
惠征在糊弄俄国人的同时,大盛魁这边的准备工作一直在秘密进行着。北京方面一直没有动静,祁家驹的信中曾说过,理藩院那边已经摆平了,可就是一直没见正式的公文下来。王廷相跟郦先生商量说:“官场办事拖沓,水不急鱼不跳,看来得逼逼理藩院了。”于是亲笔写了一封信,让科布拉多信犬送往北京。
祁家驹接到信后去了理藩院,装着十万火急地说:“俄国人已经准备从归化启程,来北京闹事了!再不回复他们,设法堵住他们,就要惹大麻烦了!”
理藩院的大佬们这才觉得事情严重,刻不容缓了。立刻行文,以六百里加急向归化城递送。
归化城里,郦先生此时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情报:那两个死在毛儿古沁的俄国人,在归化城里曾和武撇子有过来往,这是武撇子在茶馆里亲口所言。送来情报的就是圪料街上的算卦先生圪料嘴。原来这圪料嘴是大盛魁的民间秘密情报员。这天,武撇子正在茶馆里大吹特吹他的新版“毛儿古沁事件”,一个大盛魁的小伙计把请帖送到了他的面前,说宴美园楼上雅座,大掌柜有请。当着这么多茶客的面,武撇子觉得这事给他大长了脸面,说:“是不是,我说的没错吧?对付老毛子,还得咱武二爷!这不,大掌柜亲自下帖子,向咱请教来了吧?”于是着实拿捏了好一阵身份架子,这才兴冲冲地去了宴美园。
王廷相起先倒是客客气气地敬酒,劝酒,接着脸一沉:“武撇子,你知罪吗?”接着王廷相历数了武撇子如何帮助两个俄国人夹带私货的经过。原来朝廷当时对此有严格的禁令,严禁洋人进入中国境内带货走私。再接着王廷相指出:“是你联系安排两个俄国人进了牛领房的驼队,你应该对他们的死承担全部的责任!”
这句话彻底把武撇子击垮了,此前他在茶馆里吹牛却一直隐瞒了这个情节,就是因为害怕官府的追究和承担巨额赔偿。武撇子向王廷相苦苦求情,王廷相说:“我可以不告官追究,也可以不让你赔偿分文,但是你得听我的。”武撇子全都答应了下来。
归化城里该吃的吃过了,该看的风景也看过了,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了,惠征这才不得不装模作样地坐下来办正事了。他对俄国人说,处治当事人,首先得要搞清楚案情是不是?于是虚张声势,煞有介事地抓来牛领房的儿子牛二板,升堂审案。死无对证的案子审着审着就在某个环节上卡住了,于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遥遥无期地拖下去。到后来俄国人终于明白了惠征的险恶用心,前后再一联想,原来从一开始就中了惠征的圈套。俄国人怒气冲冲,要上北京去找理藩院交涉,任凭惠征怎么好说歹说,恳求阻拦,俄国人就是不听。这下惠征急了,心急火燎地要出门去找王廷相。
师爷在一旁提醒:“老爷您忘了?官场体面!”
惠征大喝一声:“狗屁体面!这会老爷我顾不上了!”
惠征跌跌撞撞地进了大盛魁,一叠连声地:“出事了!这回可真要出大事了!”于是说了洋人不服驾驭,一定要去北京的事。
王廷相说:“你放心,洋人去不了北京。”
惠征说:“还去不了啊?明天他们就要动身了!”接着讨要那封信。
王廷相装聋带哑:“什么信啊?”
惠征说:“就是上次给你留下来的那封信,我得赶快送到北京去!要不然洋人去了北京,朝廷还不知道这事,我怎么交待啊?”
王廷相说:“不用你送,我已经送去了。”
惠征愣住了:“啊?你不是说不让朝廷知道的吗?你这不是卖我吗?哎哟,这下我可犯了欺君大罪了!”
王廷相劝慰了惠征一番,又跟他耳语了几句。
第二天,惠征拦住了洋人说:“今天再开最后一次堂,一定给贵方一个圆满的结果;不行,你们再去北京。”洋人同意了。
在道台衙门的大堂上,王廷相作为被告方出庭与俄国使臣对簿公堂。王廷相用一口流利的俄语,首先指出:“那两个死在毛儿古沁峡谷的俄国人,并非俄国政府的正式使臣,因为他们没有俄国皇帝的特命全权授书,这一点,惠征大人可以作证。”
主持庭审的惠征马上站起来充当证人说:“确实如此,他们没有像使臣大人您这次来一样,向本官出示国书。”
王廷相接着又说:“他们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俄国商人,他们不过是作为商人顺便为本国政府捎了一封信。”为了证明他们的商人身份,王廷相拿出了两个俄国商人在大盛魁进货的凭证,说:“他们违反我国政府的禁令,返程夹带了私货。关于这一点,我们还有人证。”
惠征马上传令:“带武撇子上堂作证!”
武撇子讲了两个俄国人不便亲自出面采办货物,是如何找到他恳求他的,又如何用佣金贿赂他的全部经过,还拿出了金卢布和银卢布作物证。
王廷相接着说:“显而易见,他们只是为了要保障自己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这才私自跟上了大盛魁驼队;而‘毛儿古沁事件’纯粹是一场意外,是天灾,非人为,非故意,更非敌意,因此,中国政府和大盛魁都对此没有任何的责任。”
一番话说下来,俄国使臣张口结舌,无言以对。第二天,朝廷的批复也恰好到了,正式答复俄国人:鉴于两国此前已有《尼布楚条约》和《恰克图条约》,两国多年来贸易正常,宜维持现状,故对贵国提出扩大陆路通商的要求不予受理,云云。俄国使臣在归化一下子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前往北京,已经没有任何理由;退回去,又太没面子,于是同意以二十万两作为赔偿。王廷相这回却硬起来了,说:“想要二十万两的赔偿,没门!”通过伊万和惠征穿梭往来,两头做工作,讨价还价,俄国人最终拿着八万两银子离开了归化城。闹得满城风雨的一件大事,到此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