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大掌柜当贴身伙计,古海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王廷相的生活起居。刚入号那会儿,古海老以为王廷相很严厉,成天紧绷着脸,不苟言笑,让人敬而远之。日子长了古海发现,其实在他严厉的外表下,也有父亲一样的慈祥。闲着无事的时候,他也会跟古海唠家常,详细询问他家里的情况,跟媳妇的感情如何,叮嘱他要好好待媳妇,说咱们晋商的女人不容易,咱们大盛魁的女人尤其不容易啊。饮食上大掌柜和郦先生是可以开小灶的,有时候大掌柜会以自己的名义让厨房给做点好吃的,端到屋里,然后再把古海叫来,逼着他当面吃下去。
大掌柜说:“你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呢,老吃伙房里的大锅饭不行。”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古海吃,眼睛里流露着父亲般的疼爱和开心。王廷相还督促古海空余时间要多读书,亲自推荐和指导他读郑观应的《盛世危言》等。
伺候王廷相,最难的就是给他修剪脚指甲,前面的几任贴身伙计最怵的也是这事。王廷相两只脚上都是长的嵌甲,指甲往肉里钻,如果有个十天半月的不修剪,就会红肿化脓,寸步难行,钻心的疼。古海第一次看见王廷相的那双脚时,不禁惊愕得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脚:脚掌缩短增宽加厚了,脚趾扁平,趾甲开裂,深深地嵌入肉里;整个足骨都已扭曲变形,关节隆起,模样峥嵘。那已经不是一双人的脚了,除了没有长毛,那倒更像是骆驼的驼掌。
王廷相笑着说:“吓着你了吧?这都是因为年轻的时候走路太多的缘故。”
望着那双脚,古海想像,大掌柜这辈子曾经走过多么漫长而艰难的路途啊!嵌甲已经钙化,异常的坚硬难剪,有时还得从肉里往外抠挖;出血是不可避免的,这个时候王廷相就会疼得呲牙咧嘴,痛苦万分。后来古海就到处寻访名医高人,打探到归化城里修脚行最负盛名的“高一刀”,就拜在了他门下,有空了就经常去澡堂打下手、帮忙,修脚的技艺练得日渐精熟。再后来古海每次给王廷相修脚,就总要先从药铺里买回紫苏煎水,用紫苏水一泡嵌甲就软了,脚气也除了;然后他就把王廷相的脚抱在怀里,轻修细剪,从此再也没有出过血。每当这个时候,王廷相总是闭着眼睛,惬意地哼着爬山调,感到一种莫大的享受。
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修剪了一会脚就已经冰凉了,古海就把大掌柜的脚捂在自己怀里,捂热了再继续修剪。王廷相有点过意不去,古海说:“冬天我在家里给我爹剪趾甲,也是这样的。”
王廷相眼圈红了,说:“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王廷相没有什么业余嗜好,有时候就是跟郦先生下盘围棋。对于棋盘上的事情两个人也很认真,互不相让,有时为一个棋子争得面红耳赤,就像小孩似的。郦先生的另一个嗜好就是养狗、驯狗,他对狗的感情胜过了任何父母对孩子的溺爱。大盛魁的这几只信犬都有各自负责的专门线路,郦先生给它们起的名字都跟这有关。比如京京,是专门跑北京的;恰恰跑恰克图,乌乌跑乌里雅苏台,科科跑科布多。有一次,恰恰没有按照预定的时间从恰克图返回,郦先生寝食难安,坐卧不宁,在字号里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他天天跑到归化城北的坝子口等着,眼巴巴地望着恰恰回来。后来有一天,恰恰终于从大青山上飞奔而下,扑到郦先生的怀里,郦先生抱着它亲吻抚摸,又是哭又是笑。
作为伙计,古海知道字号里的规矩,不该问的别问,不该知道的不能知道。每当大掌柜和郦先生要商量重要的事情,他总是主动回避。
有一次,王廷相对他说:“以后你不用回避了,我们商量事情的时候,你都可以在旁听听。”
这一次要商量的事情是应不应该撤销包头分号的问题。原来自从《中俄陆路通商章程》签订后,俄国产的小麦潮水般地涌入包头,包头是口外的粮食集散地,大盛魁的包头分号和乔家的复盛公都是经营粮食的,在俄商的挤压下处境艰难。王廷相认为,与其两家苦苦支撑,最后都倒闭关张,还不如只留下一家,扶持壮大一家,与俄商抗衡。所以王廷相主张,撤回包头分号,将大盛魁在包头的市场份额和“老相与”悉数交与乔家经营。
郦先生说:“从商人的竞争本质上来说,这种主动退让是不可取的,但从大局考虑,毫无疑问这是未雨绸缪的先见眼光。”
古海想说什么又不敢唐突,王廷相说:“你也可以谈谈。”
古海很不服气地问:“为什么一定是我们退让,他们乔家不能退让?”
郦先生说:“我们不做粮食,但我们可以做别的,乔家是专门做粮食的,他们调头就很难了。”
王廷相打了个比方,诙谐地说:“我们吃的是满汉全席,菜式多,但总得给乔家留下一碗刀削面吧?”
其时郭宝义已退休,由李泰出任天义德的掌门人。有一次天义德因为资金上出现了困难,万般无奈之下求上门来。王廷相和郦先生商量的结果,竟然不计前嫌,慷慨大度地答应了。古海又想不通了:“这不正是报乌里雅苏台一箭之仇的好机会吗?天义德是我们大盛魁的冤家对头!”王廷相听后却摇摇头,他把古海带到前面大堂“持盈保泰”那块金匾面前,告诉古海,包括包头那件事在内,他之所以要这样做,都是源于这四个字;一百多年来大盛魁在归化城和恰克图不做零售生意,也是源于这。他问古海:“你懂得这四个字的含意吗?”
古海想了想说:“似懂非懂。”
大掌柜说:“你现在不懂,但将来你会懂的。如今天下时势大变,《中俄陆路通商章程》签订,华商内外交困,更显出这四个字不通寻常的含意。我们的对头已经不是乔家,也不是天义德、元盛德,往后我们大家真正的对手只有一个了,那就是俄国人。”
年关逼近,大盛魁总号一派忙碌。今年恰逢三年一次的账期,同时也是三年一届的财东大会,要提前准备好向财东大会提交的三年经营情况的报告和三年的账册汇总《太平清册》,准备好分红的现银或银票。还有大量的后勤工作要做:比如预定宴席,请戏班子,订下归化城里三家最大最好的客栈。……大盛魁总号各部门的掌柜和伙计们忙得晕头转向。王廷相着重要考虑的,是如何顺利地开好财东大会和结束这个账期。他和郦先生反复商量,预测了财东会上有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做好了应对之策:各个击破,分化瓦解。这方法在往届的财东大会上屡试不爽。他们也估计到今年史耀决不会善罢甘休,往届的财东会上每次都是他带头发难,领头闹事。
古海对大盛魁财伙矛盾早已有所耳闻,听说每次的财东大会都要吵闹得不可开交,此前因为他一直在分号当伙计,所以并没有亲身经历过,这次才把事情的原委彻底搞清楚了。大盛魁的财伙矛盾由来已久。所谓财伙矛盾,就是财东户跟掌柜伙计之间的矛盾,核心就是分红比例问题。大盛魁现有分红股一共三十六股,王、史、张三姓财东各占其中一股,其余三十三股都是掌柜伙计们顶的身股,(给干得好的掌柜伙计顶身股,是大盛魁创始人定下的激励机制。)等于是十二比一的比例。三姓财东对此不服,多年来一直要求改变分红比例,按照其它山西商号的通例,财伙四六分红。无奈这三个财东股是三姓创始人当年留下的“死人股”——老祖宗死后,子孙后代可以世代享受,唯独不许增改变更,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过有一个情况却是当年老祖宗没有想到的:历经一百五十多年的繁衍,三姓创始人的后代子孙现在已经到了第六代、第七代,共二百零六户,一千多人。这一股的分红摊到那么多人的头上,自然就是微乎其微了。所以财东户里有很多人入不敷出,靠举债度日,装点门面。由此又派生出了另外一个实际问题──“剃头”。所谓“剃头”,就是每个账期由字号出钱,为生活困难的财东户后代清偿债务,采取变通的办法对财东户进行补偿。明着规矩没有变,但实际上财东户们的所得早已突破了那一股的分红。但财东户们觉得,这毕竟是临时的救济措施,不是长远之计,所以他们都要求永久性地改变财伙分配比例。但这样一来,就会损害顶了身股的掌柜和伙计们的利益,这在王廷相这里又是根本行不通的。
会期临近,大盛魁全国各地的分号掌柜们作为顶了“身股”的股东,都提前赶回了总号参加会议。不久,财东们陆续抵达了归化城。一户财东来一人,就是二百多人,再算上仆人随从,那就是大几百人了。总号的伙计们都投入了繁忙的接待工作,从外地回来的掌柜们在总号客房住,财东们就都安排住在了客栈里。财东户中最先到达的是右玉县杀虎口张家,他们离归化近。王廷相站在总号门前,亲自迎接。坐车的,骑马的,骑驴的,抬轿的,逶逶迤迤,浩浩荡荡,一路行来。张老爷子是张姓财东户的长老,辈分最高,年龄最大,王廷相赶忙上前寒暄问候。张老爷子硬邦邦地甩出了一句话:“今年咋说也不行了,改章程了。”
年年都这么说,王廷相也并不在意。当晚,王廷相去张老爷子的住处登门拜访,恳请张老爷子能体谅字号的难处,多费口舌,说服张姓的族人不要在会上跟着起哄。末了留下一张一千两的银票,作为张老爷子的“口舌费”,额外酬劳。
太古王家、祁县史家都到了,王廷相以同样的礼节在门口迎接他们。史耀见到王廷相的时候,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嘴角,什么话也没说,毫无表情的脸上高深莫测。当晚王廷相又去单独拜会了王老爷子,说了同样的话,同样留下了一张一千两的“口舌费”。做完这两件事,王廷相的心里踏实了。以往历届财东会,他都是用这一招化解了财伙矛盾,只要张、王两姓不闹,史耀跳得再高也掀不起大风浪。王廷相的策略就是团结王张,孤立史家,或者叫做争取多数,孤立少数──三姓财东中史姓的人最少,只有三十多户。
不久,“圪料嘴”送来情报说,史耀从到达归化城以后就一刻也没有空闲,频繁地出入于王、张两姓的住地,请两位老爷子到茶楼密谈。武撇子几次想探听会谈机密,但都没有能够靠近。这天,两位老爷子忽然先后来到总号,婉言退还了那一千两的“口舌费”。王廷相大感意外,他这才意识到,这次真的和以往不同了,问题严重了。
这一夜王廷相冥思苦想着对策,彻夜未眠,古海也在旁边守了一夜。第二天郦先生说:“看来,今年的财东大会要有好戏看了。”
王廷相胸有成竹,笑着说:“你放心吧,银票退回来了,可咱们不是还准备了比银票更厉害的东西吗?”
郦先生明白他的所指,会心地笑了。
王廷相说:“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想好了一招。”于是与郦先生附耳密谈。
郦先生连连点头,笑着说:“你这招更厉害了,这是秦琼的‘杀手锏’。”
史耀没有闲着,王廷相也不空着,他轮番地找各个分号的掌柜们谈话,其中也包括祁家驹。王廷相谈话的中心内容是:今年的财伙争斗将会空前激烈,希望各分号的掌柜们协同一致,配合总号的统一行动。
双方都在暗中秘密地进行着紧锣密鼓的准备,但是大家面子上又都是平平静静,见了面笑容可掬,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在他们颇有涵养的外表下,一场剑拔弩张、真枪明刀的较量,马上就要拉开序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