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中一带习俗,五月端午汾河上赛龙舟,赛完龙舟逛庙会,晚上还要闹社火。那天杏儿陪着公婆去看赛龙舟,汾河两岸人山人海,挤的不行,古海爹娘看不了一会儿就说受不了,回家去了。杏儿混杂在人堆里,跟着大姑娘小媳妇们兴奋地尖叫着,这时候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小叔爷。小叔爷也来了,这让杏儿很高兴,他们一块看龙舟赛。看着看着,两个人的手就无意地拉在了一起。看完龙舟赛,他们又一起逛庙会,小叔爷给杏儿买各种好吃的零食,买大姑娘小媳妇们喜欢的那些小玩意儿。整个这一天杏儿都很开心。
晚上看完社火,杏儿该回家了,小叔爷送她回去。他们沿着汾河岸边的柳堤走着,走到无人的地方,小叔爷突然紧紧抱住了杏儿,两个人滚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小叔爷的臂膀是那样的强健有力,抱得杏儿透不过气来。小叔爷狂热地亲吻着,杏儿在他的身子下渐渐地融化了。……突然,杏儿猛地翻身站了起来,低着头,红着脸,喃喃地说:“小叔爷,你不要那样。我有男人,我是你侄媳妇呢。”说完杏儿就跑回了家。
那天晚上,杏儿翻来覆去一夜没睡。从那以后杏儿就有些魂不守舍了,常常发傻发呆,丢三拉四。古海娘看着也纳闷:“这孩子是咋哪?自从端午节那天出去疯野了一天,回来咋就变成了这样子?”
过了几天,杏儿说要回娘家去。趟过汾河,回到史家庄,她就直接去了史家大院找小叔爷。她对小叔爷说:“我想好了,再去一趟归化城,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
小叔爷说:“去干啥?”
杏儿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说:“他要是不肯回来,我就……找他要一份休书。”
小叔爷愣住了,呆呆地望着杏儿。
杏儿说:“你能送我去吗?”
小叔爷点点头。
回到家里,杏儿对公婆说:“我想再去一趟归化,小叔爷送我去。”杏儿不敢说是去归化要休书。
古海娘说:“去干啥呀?你不是已经去过了吗?大盛魁的规矩大,海娃还没出徒呢,去了也没用。”
杏儿说:“我想……再去试试。”
古海爹却支持儿媳妇去。他让杏儿给古海捎话,看能不能跟字号里说说,先把顶身股的银子提前支出来,把张婶的那块宅基地买下。
几天后杏儿上路了,小叔爷赶着一头小驴车,杏儿挽着包袱坐在驴车上。
科布拉多信犬从北京送来了《中俄陆路通商章程》的副本。王廷相急不可待,看着看着,哇地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黑差点晕倒在地上。幸好当时郦先生在场,赶忙叫来伙计,搀扶大掌柜进去休息。一会儿聂先生也赶到了,给王廷相把了脉,开了药方子。聂先生说:“这是急火攻心所致,你要再不克制,触动了肝气,心肝两伤,麻烦可就大了。”
是夜,王廷相和郦先生谈起了《中俄陆路通商章程》。
王廷相说:“章程上有两个最要命的条款,一个是俄商在蒙古地区的经营免税,二是允许俄商直接进入中国内地采办货物。如此一来华商就没法跟俄商竞争了,俄商也无须再从华商手里进货,恰克图的中国买卖城还有何必要再开下去?”
郦先生说:“大掌柜也无须过份悲观。虽然这两条对华商很不利,但是朝廷还是考虑到了华商的利益的,所以对这两条都分别加上了限制。比如,俄商在蒙古地区的免税专指小本经营;再比如,俄商进入中国内地采办货物,除了要在当地完纳正税外,从天津再进口还要缴纳复进口半税。”
王廷相说:“国家软弱,列强欺凌,朝廷不得不让利于洋商;但是又心有不甘,于是明着放开暗中设卡,看得出来主持谈判的恭亲王确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不过这有何用?国家门户洞开,列强如洪水猛兽汹涌而入,中国商人尤其是我们这样的通司商号,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郦先生说:“祁家驹还另外付了一封信,谈了京中的局势:新皇登基,改元同治,两宫太后垂帘;朝廷新设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位居六部之首,由恭亲王出任总理大臣。”
王廷相想了想说:“章程不是还没有正式签订吗?你立即给祁家驹去信,让他利用与恭亲王的关系,设法阻止章程的签订。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不能阻止,也得请恭亲王拖住洋人,想方设法跟他们讨价还价!”
半个月后,小叔爷古月荃赶着驴车,载着杏儿来到了归化城。他们先找了家小客栈住下,然后杏儿去了义和鞋店。
杰娃望着她,愣着:“你怎么又来了?古海这会儿不在归化城呢,他在恰克图的沙尔沁驼场。”
杏儿愣住了,问:“那你知道他啥时候回来吗?”
杰娃笑了起来:“那么远,哪能说回就回来?到底啥时候能回来,你得去问他们的大掌柜!你到底来有啥事呀?”
杏儿撒了个谎说:“爹让他从字号里支钱,回家买宅基地。”
杏儿后来就去了大盛魁,王廷相接待了她。
杏儿说:“您就是大掌柜吧?我想问问,古海到底啥时候能回来?”
王廷相说:“你是古海什么人?”
杏儿说:“我是他媳妇。”
王廷相说:“他这会儿还回不来,有啥事你能跟我说说吗?”
杏儿迟疑了一下,说:“我就是想来问问他,咱能不能不学了,现在就跟我回家去?我不能等了,我也不想等了。”
王廷相笑了:“你这孩子呀,就是为这事来的?古海入号已经第八个年头,等不了多久,他就学徒期满可以回家了。你已经等了这么些年了,还在乎再等个一二年吗?”
杏儿说:“大掌柜的,您是不知道我在家里的难处啊!地里的农活,婆婆的闲言碎语,还有村里人看你的眼光,一个女人在家里苦熬苦等苦苦守着空房,那是啥滋味啊!……我知道你们大盛魁的规矩大,可你们立那些规矩的时候,替我们女人想过吗?”杏儿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王廷相好半天默然无语,说:“孩子,我知道你们家里的人不容易。可咱们大盛魁一百多年了,从掌柜的到伙计,大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谁知杏儿却不乐意听了,站起来说:“我不想这么过!我知道你们大盛魁的名头响,人人都稀罕,可我不稀罕!我不稀罕他将来当掌柜,也不稀罕他发财!你们说的那些天堂、地狱什么的,全都跟我没关系!我就稀罕两个人能在一块,一块下地干活,一块回家吃饭,一块去逛庙会。……”
王廷相定定地望着杏儿:“要是古海他不这么想,不跟你回家去呢?”
杏儿狠狠地咬着嘴唇,说:“那他就给我一纸休书!”说完捂着脸跑了。
杏儿回到小客栈,就开始收拾东西。小叔爷说:“咋的,回家去?”
杏儿说:“不!去恰克图!”
小叔爷吓得脸色顿时变了:“你说得轻巧啊!我去打听过,从这儿到恰克图四千多里地,去要两个多月,回来两个多月,一来一去差不多半年!我这小驴车还不能走,得跟着人家的驼队去。这一路上既没有客栈,也没有人家,虎狼出没,劫匪横行,你咋去呀?”
杏儿说得愣住了,呜呜地哭了起来。
杏儿准备回家去了,大掌柜和郦先生却突然找到小客栈来了。
王廷相说:“古海家的,我想来给你说个故事。从前有个人到口外做买卖,一去好多年,家里的媳妇就跟别人相好改嫁了。谁知好多年后那人做买卖发财回来了,那户人家心里很过意不去,就把媳妇又给他送了回来。那人没要媳妇,只留下一纸休书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去。后来他媳妇就拿着休书投了河。”
杏儿说:“大掌柜的,我明白您的意思,只要他给了我休书,我决不后悔,更不会跳河。”
王廷相长叹一声,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去。临走的时候他还特地为杏儿留下了盘缠。郦先生偷偷地告诉杏儿:“你知道他说的那人是谁吗?那就是他自己!”
杏儿离开了归化城。小驴车在塞外荒原上辘辘而行,杏儿呆呆地坐在驴车上。小叔爷瞅瞅四周没人,忽然跳上车来,用强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住了杏儿。
杏儿轻轻推开了小叔爷,说:“没有休书,我还是古海媳妇,你还是小叔爷。往后咱们俩……”杏儿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北京城里的祁家驹再也打不起从前的精神了。乌里雅苏台的失败,彻底击碎了他大掌柜继承人的梦想。他无精打采,意志消沉,消极怠工,北京分号的事务基本上都交给二掌柜去打理,自己则骑着“白天鹅”,出入于京城的上流社会,游戏玩乐。二掌柜不得不提醒他:“总号的信已经来了好多天了。”
祁家驹这才想起,这事不能再耽误了。
恭王府的门前车水马龙,达官显贵穿梭往来,再也不是当年门可罗雀的冷清场面。祁家驹不由得感叹起这官场世态的炎凉冷暖。祁家驹坐在门房里排队,第一天根本就轮不到他递上名帖;第二天又进去坐了一天的冷板凳;第三天总算好不容易通报进去了,一会儿名帖却被退了出来,仆人说:“对不起,我家王爷说不认识您,素昧平生,从无交往。”
祁家驹愣着,摇摇头苦笑了:是啊,人家现在是朝廷重臣,权倾天下,怎么会认识你一个买卖人呢?从前他认识你,那是因为人家落魄在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喽。祁家驹起身正要准备离去,不想又一个仆人追了出来:“我家王爷问,您是不是当年喜欢‘走马’的那位祁掌柜?”
祁家驹笑着说:“是啊。王爷不认得人了,可他还记得马。”
祁家驹进去见了恭亲王,说了华商眼下的种种难处,又转达了总号的意思。恭亲王当即拉下脸来问:“你们就知道自己的难处,可你们知道皇上的难处吗?知道朝廷的难处吗?知道本王周旋其中的难处吗?你们商人的利益再大,总大不过国家,大不过大清朝的江山社稷吧?”年轻的恭亲王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当权的恭王爷和在野的恭王爷已经判若两人。
祁家驹喏喏连声,告辞退了出来。他给总号写了一封回信:大局已定,无可挽回,让信犬送走了。
王廷相看完祁家驹的信,摇摇头,长叹一声。国家内忧外患,大盛魁前途堪忧,搞得他最近的心绪很不好,肝痛时常发作。这天聂先生又过来,把完了脉说:“肝火旺升,焦虑过度,气结愁肠,药治不了你的心病,你要调节情绪啊!”
临走的时候,王廷相忽然叫住聂先生:“请你说句实话,我这病……还有没有十年的时间?”
聂先生说:“你想啥呀?病这东西重在调养,调养得好,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不会调养,三年五载也难说。”
聂先生走了,王廷相自言自语地说:“再有个十年的摔打历练,到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应该也就差不多了吧?”
一旁的郦先生说:“我知道你说的谁。”
王廷相说:“这事我不能不考虑啊。祁家驹看来不行了,把古海调回来吧,放在身边,我要再仔细观察观察他。”
几个月后古海调回了归化,做了王廷相的贴身伙计。这是他离开归化城三年多后第一次回来。大掌柜没有跟他说他媳妇来过的事。那天古海特地向大掌柜告了假,去看望姑父。义和鞋店的门脸扩大了一间,还装修过,显得比以前气派多了。杰娃正在前面的店柜上坐庄,看见古海回来高兴得不行,两个人在一起寒暄亲热了好一阵子。杰娃已经穿上长衫,他告诉古海,他现在是义和鞋店的账房先生;姑父这几年的买卖也做大了,还当上了归化崇厚堂鞋靴社的社长,也算得上是归化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杰娃告诉古海:“几个月前,你媳妇还来过一次呢!”
古海愣着:“她来干啥?”
杰娃说:“不知道。她还去大盛魁找过大掌柜。听她说,你爹让你从字号里支钱回去,要买宅基地。”
古海说:“真是瞎胡闹!字号里哪能随便支钱的?”
古海又到里面去见了姑父,递上点心和酒。姑父也很高兴,夸古海这几年在乌里雅苏台和恰克图干得不错,他去总号打听过古海的情况。姑父还说古海这几年又长高了,也更壮实了。
从义和鞋店出来,古海把杰娃叫到一边问:“那个盼儿还在归化城里吗?”
杰娃说:“哪个盼儿呀?”
古海说:“就是那个‘二毛子’。”
杰娃说:“你说她呀,还在归化呢。”
古海说:“肯定又回康平里去了吧?”
杰娃说:“什么康平里呀!人家还住在原来那地方,就是杏儿曾经也租住过的那座小院里。”
古海又问:“这几年她在归化都干啥?日子过得咋样?”
杰娃说:“能干啥?给墨掌柜守坟头呗,每年都定期去祭奠。听说她还寻她爹,归化城里只要来了老毛子,她都要去打听。不过日子倒是过得紧紧巴巴的,平时就是靠给驼工们缝补浆洗,有时也来义和鞋店里揽点手工活。”
古海自言自语地说:“墨掌柜给她留的积蓄,这几年恐怕也花光了。”
杰娃问:“墨掌柜给她留了多少钱?”
古海说:“也没多少,墨掌柜的钱都花在为她赎身了。”
古海转身去了那座小院。院门掩着,古海犹豫了一下,上前去敲门。
院子里,盼儿答应着从屋里走了出来。这几年的生活磨难对盼儿来说并没有大的改变,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中俄混血的少女了,更多了一些中国少妇的成熟、风韵和妩媚。盼儿开了院门,可是门前没有人,只有门前的台阶上摆放着几块散碎银子。盼儿向两边的街道上张望,街上空荡荡的已经看不到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