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海骑着马在大草原上拼命狂奔。
古海风尘仆仆,赶到了热河避暑山庄。他连旅店也没下,直接找到宫门前,要求觐见贵妃娘娘。
门前禁卫:“你是谁呀?口气倒不小!”
“我是归化城里的古海,兰儿没进宫的时候我们就很熟,烦请通报。”
门前的禁卫差一点没笑掉大牙,把他好一通嘲笑奚落。
古海说:“你们笑什么呀?贵妃娘娘就是兰儿,兰儿就是贵妃娘娘。”
禁卫们不由分说,把他轰走了。古海不甘心,第二天又去了。
古海说:“你们进去通报吧,别的不说,就说归化城,银烛台,娘娘的心里就明白了,她就肯定要见我。”
禁卫们不通报,也不放行,粗言恶语,惹恼了古海,两下争吵了起来,古海还挨了一顿打。第三天古海再去纠缠,这次人家不放他走了,说他肯定是个疯子,以骚扰禁苑、大闹国丧的罪名把他关进了监狱。
古海不知道,就在他关在大狱里的时候,恭亲王已经来到热河奔丧。理藩院的折子此时就拿在身戴重孝的懿贵妃手里,以肃顺为首的顾命八大臣主张批准,尊重喀尔喀王公们的选择。懿贵妃拿不定主意,征求恭亲王的意见。
恭亲王说:“不行。诺颜汗部历来在喀尔喀草原上居领袖地位,眼下皇上龙驭宾天,国家正是非常时期,以安定为大局为重,漠北蒙古不能再乱了。”
懿贵妃点头称是,驳回了理藩院的折子。
古海在监狱里莫名其妙地被关了十几天。后来一个好心的典狱官问清缘由,把他释放了。那典狱官对他说:“国家大难,朝廷流亡,皇上驾崩,举国服丧,有多少军国大事都忙不过来呢,谁还顾得上你那点破事?年轻人,你就别在这儿添乱了,识趣的赶快回家去吧,别自找麻烦了。”
古海听得目瞪口呆,不得不死了心,打道回府。
就在古海蔫头耷脑地往家里赶的时候,朝廷的圣旨已经到达了乌里雅苏台,批准由沙王继任盟长。沙王接旨,如愿以偿,欣喜若狂,感叹大盛魁果然有通天的能耐!祁掌柜得到消息后又登门拜谒了老王爷。
老王爷对儿子说:“大盛魁跟咱们是一百多年的‘老相与’了,知根知底,他们的信誉好,商品质量过硬,牧民信得过,还是跟这样的老字号交往让人放心。”
沙王因为事先已承诺发誓,自然不好反悔;再加上有老王爷出面说话,于是利用新任盟长的权力,又重新恢复了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的大部份“印票”生意。虽说还没有完全恢复,但这毕竟已经把损失降到了最低,可以向总号有个交代了,祁掌柜的脸面也因此得以保全。
古海回到乌里雅苏台,字号以最隆重热烈的方式欢迎他凯旋归来,搞得古海一头雾水。祁掌柜一见面就上来紧紧地搂住了古海,感激涕零:“好兄弟,谢谢你,是你救了我。”
古海懵了:“掌柜的您说啥呀?”
祁家驹说:“朝廷的圣旨已经下来,沙王当上了盟长,他没有失约,又恢复了大盛魁的‘印票’生意。”
古海这才搞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连声说:“不不不,这事跟我没关系。我没救你,真的不是我救的,我连贵妃娘娘兰儿的面都没见上呢。”
祁掌柜沉下脸,说:“兄弟,你别这样嘛!我知道你做人低调,不好张扬,做了好事不声张。”
古海急了:“哎呀,我真的没有帮上忙!皇上驾崩了,我去的不是时候。”
祁掌柜说:“兄弟,你什么都别说了,我心里有数,是你帮我迈过了这个坎。我祁家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任凭古海如何解释,竟然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这么大一件事情,如果没有关键人物出面说话,根本不可能翻得过来。祁家驹甚至相信,这一定是贵妃娘娘对古海作了交代,叮嘱他回去后务必不能张扬。
从乌里雅苏台传来的好消息,让连日来肝痛不已的王廷相长长地松了口气,肝痛也减轻了许多。虽说还是受了损失,可毕竟大局保住了。祁家驹在报告中说,古海这次为挽回局面立了大功,建议奖励。不久,总号为古海又记了半厘“身股”。(这半厘身股,古海后来一直不认,不领。)
这年的年底,风尘仆仆的祁家驹牵着他的“白天鹅”,又出现在了归化街头。路过圪蹽街的时候,圪料嘴拦住了他,说:“祁掌柜印堂发暗,一脸的晦气,这两年恐怕流年不利吧?”
祁家驹说:“前年在你这测了个字,你说我要去苏州,结果我去了乌里雅苏台,在那里栽了个大跟斗,差点爬不起来。你信口开河,满嘴胡言,根本就不会测字算卦!”
圪料嘴赶忙拉住祁家驹:“祁掌柜,等等,等等!你说我测字不灵,你要去乌里雅苏台,那能怨我吗?乌者,黑也,是你自己要往黑路上走。你要是去了苏州,岂不是就没有这挡子事了吗?”
祁家驹愣着,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个圪料嘴呀。”
圪料嘴说:“今天再测个字试试如何?倘若不灵,从此以后我圪料嘴卷起幌子走人,再不在这归化城里混饭吃了。”
祁家驹想了想说:“那就测个‘路’字吧。”原来祁家驹这一路上心里都忐忑不安,不知道回到归化后大掌柜将会怎样处置他。
圪料嘴说:“祁掌柜是要预测前程吉凶吧?世上本无路,路者,‘各’人‘足’下也。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祁家驹说:“这么说此次并无大碍了?”
圪料嘴说:“眼前虽无大碍,日后的前程恐怕要受影响。”
祁家驹牵着马走了,又回过头来,忽然压低了声音:“王廷相老了,又得了绝症,你预测一下,大盛魁将来的掌门人会是何人?”
圪料嘴变了脸,连声说:“不敢,不敢。天机不可泄露,到时自有分晓。”
回到总号,祁家驹当面又向王廷相作了详细汇报,并且主动承担责任,请求处分。王廷相说:“眼下快过年了,过完年后再说吧。”
大年夜照例是红豆粥,第二天照例是丰盛的酒席,大小掌柜们和王廷相、郦先生坐在一张桌子上。王廷相根本就不拿正眼瞧一下祁家驹。他身边的那个位子,今年空了下来,没人坐了。
过完年有消息传来说,朝廷计划于今年回銮京师,新皇同治也将在今年正式登基,朝廷很快就要和俄国签订《中俄陆路通商章程》。新的形势已经显示出了北京分号的特殊重要性。郦先生主张马上恢复北京分号,还派祁家驹去,用人用长处,祁家驹的长处就是擅长与官场打交道,况且他还有与恭亲王的这层关系。王廷相连连点头,说是跟他想到一块去了,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中俄陆路通商章程》中不知道会有哪些条款?当年俄国人在“毛儿古沁事件”中没有达到的目的,这次肯定会重新提出来,迫使北京朝廷接受。王廷相说:“一旦俄国商人获准进入内地,一百多年的经商格局就要打破了,我们得有心理准备。”
郦先生说:“大掌柜所言极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停停又说:“祁家驹虽然可用,不过这次不能不惩。”
王廷相说:“对,一定要敲敲他。”
不久,王廷相当众宣布了对祁家驹的惩处:扣减一厘身股,出任北京分号代理掌柜,以示薄惩。临行前王廷相又单独跟祁家驹谈话:“路在各人的足下,你要好自为之,汲取教训,引以为戒,放下思想顾虑,到北京去好好打开局面。”并且交待他,要特别关注《中俄陆路通商章程》的签订。
临动身那天王廷相忽然叫住他,装着若无其事地问:“我老了,又得了绝症,依你说,这大掌柜的位置将来应该交给何人?”
祁家驹愕然呆住了,说不出话来,敷衍了几句就赶快离开了。
祁家驹百思不得其解:这话他拢共只对两个人说过,一个是古海,酒醉以后说的,他现在还在数千里外的乌城分号;另外一个就是圪料嘴了。这么快就传进了王廷相的耳朵里,莫非……是那个圪料嘴?这个念头闪过,祁家驹不寒而栗。临离开归化那天,祁家驹绕过圪料街,远远地望着那个神秘的算卦摊,他站了好久好久。
古海不久也离开了乌里雅苏台,被派往恰克图学徒。古海在这里遇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恰克图分号的代理掌柜海仲臣,从乌城分号调过来的;另外一个,就是邝伙计。古海在众多的伙计们中间一眼就认出了那张熟悉的脸。邝伙计已经出徒了,可他仍然毕恭毕敬地向“小掌柜”问了好。
海掌柜带领古海熟悉恰克图的环境。所谓买卖城,就是与恰克图的街道毗邻,建在中俄边界线上中方一侧的商业城。买卖城与恰克图之间,有一条宽几十丈的隔离带,中间就是边界线。买卖城的的建筑是清一色的翘檐飞拱,恰克图的建筑则是俄式的坡面尖顶,两边的建筑风格迥异。买卖城街上,商铺字号林立,鳞次栉比,天义德、元盛德等大的商号在这里都设有分号。海掌柜告诉古海,大盛魁在买卖城不做零售,只做批发。
看完买卖城,海掌柜又带古海过境去了恰克图。边界线上两国都设有关卡,有士兵把守,开市的日子两国的商人可以自由往来。实际上边界两端的看守都很松懈,只要人熟平时也可以自由往来。
恰克图大街上商号林立,俄罗斯的许多大公司都在这里设有分公司或办事处,招牌和广告上都使用的俄文和汉字两种文字。海掌柜带着古海去拜访了几家与大盛魁有业务往来的俄罗斯公司,这其中就包括了西伯利亚茶叶公司,那个伊万现在已经是公司的总经理了。古海在这里见到了米契诃,他们是在乌里雅苏台认识的。米契诃现在是总经理助理,他用蹩脚的汉语和古海交谈。海掌柜向这些俄罗斯公司介绍古海的时候,都是用的一口流利的俄语。古海不会俄语,也听不懂,只能很窘迫地站在一旁。他很羡慕既通蒙语又通俄语的海掌柜。
回到买卖城,海掌柜告诉古海,恰克图分号是大盛魁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分号,经营额每年在大盛魁举足轻重。每个伙计在学徒期间都必须来这儿干上两到三年,一是为了熟悉通司贸易,二是为了学习俄语。
海掌柜说:“在乌里雅苏台你基本学会了蒙语,有了‘两条舌头’,但还得在这里学会‘第三条舌头’,做个‘三条舌头’的商人。你知道归化商界有句俗语是怎么说的吗?”
古海问:“怎么说?”
海仲臣说:“一条舌头的商人吃喝刚够,两条舌头的商人说不上富有,三条舌头的商人赚钱无数。”
古海记住海掌柜的话,从此开始刻苦学习俄语。古海发现字号里的伙计们差不多都会俄语,尤其是那个邝伙计的俄语最棒。原来邝伙计离开大玉川茶庄后就到了恰克图,他在这里已经好几年了。古海初学俄语,遇到的最大难关是不会发弹舌音,这是俄语的发音基础。可学了好长时间,任凭古海怎么努力,他还是发不出弹舌音来,那舌头笨得就像是别人的一块肉长在了他身上。古海有一次恨得咬破了舌头,想看看它到底是不是自己身上的肉。后来在大伙的帮助下,有一天古海竟然无意间发出了一连串的弹舌音,他终于学会了,欣喜若狂。古海谦虚好学,向字号里的每个人虚心学习请教,也向邝伙计学。可邝伙计总是对他冷冰冰的。古海想他一定还在为从前的事耿耿于怀,但是古海问心无愧。
学习了一段时间的俄语后,古海发现了一个问题:字号里从掌柜到伙计们的俄语千奇百怪,就是同一个单词的发音他们也会有许多细微的差别。有一次古海问米契诃这是什么原因,米契诃说:“他们学的都不标准。你要学俄语,就要学正宗的圣彼得堡俄语。”
古海说:“我上哪儿去学呀?”
米契诃说:“你跟着我学呀!我在彼得堡出生,在彼得堡长大,我说的就是正宗的彼得堡俄语。”
古海喜出望外,从此以后就专门跟着米契诃学俄语。字号里只要是有闲暇了,古海就会过境去找米契诃。日子一长,一来二去的古海就跟两边关卡上的士兵都混熟了,平时即便不互市的日子,他也照样通行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