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义德乌城分号的信鸽飞过遥遥四千里的路程,把李泰的亲笔信送到了归化城。天义德大掌柜郭宝义展信阅读,李泰在信中说,大盛魁在乌里雅苏台遇到了大麻烦,他们过不去这道坎;现在争夺喀尔喀草原“印票”生意的时机已经到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向郭大掌柜献了一计:与沙王府联姻。
半个月以后,八个捕猎小组都返回了,总共只捕捉了不到十只天鹅,连需要量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人员有伤亡,海掌柜是被抬回来的。自从那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海掌柜可能是在泥沼中中了毒,突发眼疾,双目失明,得了一种很凶险很怪异的眼病,请了许多郎中都没治好。最后还是请来了一位有名的蒙医,海掌柜的眼疾才渐渐痊愈,恢复了部分视力。
那段日子,既要操心这“蒙古八珍”怎么办,还要处理死亡伙计的善后抚恤,更要着急海掌柜的病,这其中圈养的天鹅又死了两只,祁掌柜真是焦头烂额,走投无路了。这天他来到了王府门前,想再去找沙王说明情况,通融通融。明知道说了也没用,他又犹豫起来,在沙王府门前徘徊着,忽然改了主意,就直接进去拜见了老王爷。祁掌柜说明了捕猎的经过,字号的伤亡情况,说明大盛魁还是尽心尽力了的。老王爷是大盛魁的“老相与”,人也还算通情达理,答应去跟小王爷说说。可是沙王坚决不同意,他说:“话都放出去了,到时候那么多的贵宾来了,让我的脸往哪儿放?”
沙王派人来通知祁掌柜:“大盛魁既然已经应允了,就不能够半途反悔,全套的‘蒙古八珍’必须按数上!”
祁掌柜彻底没了辙。其它的飞禽走兽还差不多勉强够数,缺的就是天鹅。祁掌柜来跟海掌柜商量,那时候海掌柜的眼疾已经稍稍好转,两个人万般无奈,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暗中用大雁冒充天鹅凑数。
归化城里,天义德大掌柜郭宝义的儿子科举蟾宫折桂,成为轰动全城的一件大事。原来这郭公子是今年殿试的新科状元,可是还没等到当今圣上金殿传胪,英法联军就攻破了北京城,咸丰皇帝匆匆跑到热河去了。郭公子没了着落,眼下刚刚奉父命来到归化,闲居在天义德总号里,等待时局好转,皇帝召见。
这天,郭大掌柜忽然派人来到了圪料街的算卦摊前,拿出两份庚帖,说要合“八字”,测婚姻。圪料嘴马上将这个情报送到了大盛魁总号。郭家将要和谁家联姻?这在王廷相看来绝非只是一件儿女婚嫁的简单事情,联姻的背后,往往就意味着结盟。他和郦先生扳着指头数来数去,把归化城里所有的大小商号轮番想了一遍,可就是想不出来这女方到底是谁家。以新科状元的显赫身份,联姻的也应该不会是寻常商家。晋商子弟本来少有科举成名,能名列三甲头名的,几百年来更是凤毛麟角,郭家这回是占尽了风头。
不久,郭宝义在宴美园大宴宾朋庆贺,王廷相也应邀出席。席间王廷相有意试探联姻一事,郭宝义哈哈一笑,几句戏言带过。
沙王继位大典前夕,王廷相应邀提前来到乌里雅苏台。从归化出发,四千里的路程,王廷相足足走了三个多月。这天,老王爷巴图在王府宴请库伦办事大臣和商界的“老相与”见面叙旧,有好几家俄罗斯公司的商务代表也在座。古海就是在这里认识了西伯利亚茶叶公司商务代表伊万的助手米契诃。客人陆续地差不多到齐了,就是还缺天义德的郭宝义。此时有几位俄商趁机向库伦办事大臣提出,希望能扩大在喀尔喀草原上的经商范围,遭到了在座华商的普遍异议,库伦办事大臣也以安全为由一口回绝了。此时姗姗来迟的客人终于到了──不过那不是郭宝义,而是他的儿子郭家公子。新科状元向老王爷转达了父亲的歉意,说家父染疾在身,不能亲自前来参加庆典,让晚辈权作代表。这让王廷相颇感意外。
事后他跟祁家驹谈起此事,说:“郭宝义没来,却让他儿子来了,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祁家驹说:“这有什么呀?大掌柜多疑了。郭宝义正生着病,肯定是他儿子代表他前来嘛。”
王廷相说:“郭公子本来在山西老家闲居,他怎么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到了归化?”
祁家驹说:“不是说皇上和朝廷都去了热河吗?非常时期,国家大乱,新科状元没了着落,闲着无事,出来走走遛遛,也在情理之中。”
王廷相想想也在理。
其实这正是李泰精心策划的那个联姻计划中的一部分。李泰建议让郭家公子娶沙王的妹妹娜仁花,郭宝义很赞赏这个计划:既能攀高结贵,又对将来天义德扩大草原上的“印票”生意大有好处,于是特意将儿子从山西召到了归化。可是心高气傲、自命不凡、眼下正春风得意的郭公子,根本就无意娶一个蒙古女人,父子俩在归化城已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可毕竟父命难违,郭公子最后还是答应到草原上先来看看。
庆典如期举行,场面隆重而热烈。乌里雅苏台和库伦的官府、衙门、驻军都来了人,俄国西伯利亚的六大贸易公司也派来了人,喀尔喀草原上的蒙古王公和各旗的札萨克都来了,还有乌城各大商号的掌柜们也都到了。祁掌柜担任庆典的总司仪,安排调度周到细致,井然有序。黄昏,乌城灯火辉煌,草原上篝火熊熊,欢歌盛舞。一位漂亮的蒙古族姑娘花容月貌,能歌善舞,成为篝火晚会的主角。众人的母光很快聚焦到了她的身上,郭公子的眼球也被她吸引住了。
一旁的李泰凑到郭公子身边,附耳告诉他,那个姑娘就是沙王的妹妹娜仁花。郭公子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草原上原来有如此漂亮的姑娘!我还以为,都是那种放牧挤奶粗俗不堪的蒙古女人呢。”
李泰笑了起来,摇着头说:“不不,郭公子你没到草原上来过,那是你自己想像的。娜仁花是王府千金,怎会干那种粗活?人家出身显赫的贵族世家,受过良好的教育。”
看见郭公子似乎动了心,李泰暗暗地笑了。
这时候娜仁花舞着舞着舞到了祁家驹的面前,盛情地邀请他对舞。祁家驹欣然起舞,用他刚刚学会的笨拙的蒙古族舞蹈,逗来大家开心的笑声。娜仁花对祁家驹似乎还有点另外的意思,她的笑容妩媚温柔,情意绵绵;两个人眉来眼去,顾盼连连。郭公子看着,脸上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篝火旁的这一幕没有逃过王廷相的眼睛。他望着娜仁花,心里咯噔一跳,猛地闪出一个念头:庚帖上的女方,会不会就是这位王府千金呀?
王廷相瞅个空子把祁家驹找到一旁,问:“郭宝义是不是要与沙王府联姻?”
祁家驹愣了好半天,说:“没有的事啊,这怎么可能?”
王廷相说:“怎么不可能?”
祁家驹说:“有三。其一,蒙古贵族的女儿一般多由皇上或朝廷指婚、赐婚,满蒙通婚有,与部落的蒙古王公联姻有,蒙汉通婚却罕有;其二,越是贵族,越讲究门阀。郭家说到底不过是个商贾世家,虽说到郭宝义儿子这儿出了个新科状元,但到底无法跟人家沙王门当户对。其三,娜仁花桀骜不驯,郭公子满腹经纶,这两人完全不是一条道上的。”
王廷相说:“如果他们这盘棋本来就不是按常规来布局的呢?”
祁家驹不吭声了。
入夜,大帐里灯火辉煌,盛大的宴会开始了,全套的“蒙古八珍”按照烦琐的仪式,穿梭流水般地上来。宴会由老王爷和新王爷共同主持,他们频频举杯,向来自四面八方的贵宾致谢。接下来大家开始享用“蒙古八珍”。一位另外部落的老王爷吃着吃着,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嘟囔了一句:“这天鹅肉的味道,怎么不对呀?”原来若干年前,这位老王爷是吃过“蒙古八珍”的。
在座的李泰见时机已到,也跟着附和说:“是呀,怎么有点不对?这好像不是天鹅肉,是大雁肉。”
李泰当然是品尝不出来的,其实此前他早已买通大盛魁请来的厨工,探知了内情。李泰这么一说,好多人都开始跟着附和起来:有的说这就是天鹅肉;有的说不对,我吃的可是大雁肉;还有的更神,说:我吃的就是天鹅肉,可这是一只死天鹅。有人甚至质问说:“你大盛魁什么意思啊?不给天鹅肉吃也就罢了,拿大雁来糊弄我们!你这是骂我们是癞蛤蟆吧?”
众人七嘴八舌,都把矛头对准了大盛魁,指责大盛魁弄虚作假,缺失诚信。座中有王公札萨克站起来说:“像这样不讲诚信,将来还怎么跟大盛魁做‘印票’生意?”
在座的沙王脸上挂不住了。王廷相如坐针毡,只好佯装不知,站起来打拱作揖赔小心,说此事一定要查清楚,给各位一个说法。
没想到此时娜仁花突然闯了进来,她手里拎着一根马鞭子,气势汹汹地问:“谁说这不是‘蒙古八珍’呀?你们吃过‘蒙古八珍’吗?──你吃过吗?”
被问者悻悻然回答:“没吃过。”
娜仁花又逐一地问下去,都说没吃过。
娜仁花冷笑着说:“你们都没吃过,怎么就知道这不是‘蒙古八珍’?告诉你们,这就是‘蒙古八珍’!你们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吃着天鹅肉还偏要说成是大雁,可你们想过,人家大盛魁的祁掌柜他容易吗?”
说这话的时候娜仁花故意瞟了祁家驹一眼,祁家驹感激地朝她点点头。
此时老王爷巴图站起来,喝退了骄横无礼的女儿,说:“大盛魁为筹办这次的‘蒙古八珍’宴已经尽心尽力,伙计张旺为了捕捉天鹅甚至丢掉了性命。本来已经难为人家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再苛责呢?”
老王爷开了口,众人都缄默了。
继位大典结束,总算没有出更大的纰漏,祁家驹长长地舒了口气。王廷相临离开乌里雅苏台之前,又跟祁家驹谈了一次。祁家驹主动作检讨,说“蒙古八珍”的事责任全在他,损害了大盛魁的声誉,也弄得大掌柜当众很没面子。
王廷相说:“我说的不是这事。这事不能怪你,明知不可为,你已经勉为其难了。倒是郭宝义和沙王府联姻那件事,你决不可掉以轻心。如果这件事属实,毫无疑问,他们是冲着大盛魁在喀尔喀草原上的‘印票’生意来的,对此你不可不早作防备。”
王廷相说完,掏出那张庚帖说:“你尽快去核实一下,这是不是沙王妹妹娜仁花的生辰八字?如果是,他们的联姻就是千真万确的。”
祁家驹收下庚帖,王廷相又叮嘱说:“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延误,千万千万!”
祁家驹点头称是。第二天王廷相要动身回归化了,临上马车前,又问祁家驹:“如果真要阻止他们的联姻,你想到什么办法了吗?”
祁家驹想了想说:“要说办法,只有一个:利用娜仁花。她好像对我已经有点什么别的意思了。”
王廷相说:“这我也看出来了。”
祁家驹说:“虽然我没那意思,可到时候万一逼得没别的办法了,那就只有假戏真做,控制住娜仁花。只要她不同意郭家这门亲事,王府里谁也拿这个骄横任性的公主没办法,他们的联姻计划也就彻底破产了。”
王廷相想了想,没再说什么,起身离去。
王廷相走后,祁家驹就将核实庚帖的任务交给了古海。他叮嘱古海:“这件事不便公开张扬,一定要在暗中进行,悄悄查访打听。”
这以后古海就多了个心眼,只要是沙王府的人,他总是想出种种理由,拐弯抹角打听娜仁花的生辰八字。可古海仅仅只是个大盛魁的小伙计,他的这种身份决定了他所能见到的都只能是王府里的下人,比如家奴,马夫,女佣,杂役等等。这些人说起娜仁花的生辰,要么是一脸的困惑,茫然无知,要么就是猜测,可能,没有个准数。古海没辙了,他想,也许可以找个理由,当面去问问娜仁花?
这天古海终于有机会去王府送货,见到了王府的老管家。古海拿出一双很漂亮的女式马靴说:“这是小号专门为小姐在归化城义和鞋店定制的,想请她当面看看,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
老管家说:“今天你见不到小姐了,她去草原上看望奶妈去了。”
“奶妈?”古海的心里禁不住一阵狂喜!他赶忙问老管家:“娜仁花小姐的奶妈是谁?她住在哪里?”
老管家说:“那是草原上一个孤苦伶仃的老额吉,年轻的时候丈夫放羊死在暴风雪中,不久刚生下的孩子也夭折了,可她却用自己的奶水养活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娜仁花,另外那个,听说是个‘二毛子’女孩。”
古海听完,惊愕得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