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掌柜死得很拖沓,很痛苦。吞金自杀的死亡过程很缓慢,这也许是他人生抉择中犯下的又一个错误。他躺在炕上,腹内一阵阵的绞痛让他不停地挣扎、打滚,鬼哭狼嚎般的惨叫让人毛骨悚然,目不忍睹。古海赶忙去请来了郎中,打算给墨掌柜下泻药,看能否打下金子来。谁知墨掌柜拒绝服药,无论怎么劝说都没用,他一下子打翻了药碗。
天亮后,王廷相和郦先生闻讯匆匆赶到了,望着眼前的惨景,王廷相的眼圈红了,叹了口气说:“就算是被字号开销了,你也用不着这样啊!你本来还有很多别的路可以走。”王廷相亲自端着碗,劝墨掌柜服药。
墨掌柜说:“如果我活下来了,你还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大掌柜摇了摇头。
墨掌柜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其实我早就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了,所以这次吞下去的是金条,不是碎金,泻药打不下来的。”
墨掌柜没有给自己留后路。王廷相默然,他背过身去的时候已经潸然泪下,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王廷相当即吩咐,马上去请归化城里最好的郎中聂先生来,要不惜一切代价,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尽可能地挽救墨掌柜的生命;他不喝药,就给他灌!
聂先生开了药,伙计们七手八脚地将药灌下去了,果然毫无效果,除了弄得床第一片狼藉外,金条还是没有打下来。这么一泄,墨掌柜的身体也更虚弱了。聂先生束手无策,回天乏术,摇着头离开。古海守在墨掌柜身边,伺候他,望着他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死亡,心如刀绞。
这时候盼儿忽然发疯似地闯了进来,手里拿着墨掌柜给她留下的那些积蓄。她呆呆地愣着,望着躺在炕上的墨掌柜,终于明白了过来,猛地扑上前去,搂着墨掌柜号啕大哭起来。
墨掌柜很虚弱地笑着,抚摸着盼儿的头发,轻声地:“别这样,你别这样嘛。”
盼儿哭着,嚎着:“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要这样?啊?你死了,我该怎么办啊?”
墨掌柜流着泪说:“今后我再也照顾不了你了,你去找你的父亲,回俄罗斯去吧。”
盼儿肝肠寸断,悔恨地:“都怨我呀!是我害了你,都是我把你给害了啊!”
墨掌柜说:“盼儿,你可千万别这么想,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这一辈子有了你,我不后悔。”
一旁的古海早就按捺不住了,倏地转过身来:“都这样了,还说不后悔啊?”他手指着盼儿,迁怒于盼儿:“对,你说得没错,就是你把他害了!这辈子他本来可以过得好好的,有家庭,有媳妇,他可以做个出色的买卖人,甚至于可以做到大掌柜,有钱,有地位,有脸面,是你把他给毁了!是你把他给害成了现在这样子,要死不死,要活不活。你这个臭不要脸的女人!康平里的下贱女人!……”
盼儿的脸色一阵煞白。墨掌柜挣扎着大吼了一声:“古海!她是我的女人,不许你这样对她!”
古海气冲冲地跑了出去,躲在角落里抹眼泪。
三天后墨掌柜死去了。最后的那些日子里盼儿守在他身边,伺候他,安慰他,墨掌柜似乎也平静了许多。古海每次到墨掌柜的房间里来,可他一看到盼儿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恨这个女人。
临终之前墨掌柜断断续续地问盼儿:“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吞金自杀吗?那是因为服毒的七窍流血,上吊的拖着长舌头,跳河的全身水肿,我不想在最后的时候吓着你。”
盼儿呜呜地哭了起来。
墨掌柜最后是死在了盼儿的怀里。丧事是盼儿一手操办的,她像所有服丧的中国女人一样,为墨掌柜披麻带孝。墨掌柜最后被埋在了归化城外的大盛魁公义地。出殡的那天,大玉川茶庄的伙计们都来为墨掌柜送葬,古海从队列中拉出邝伙计,对他说:“墨掌柜的事不是你去告密的吗?你用不着假惺惺地为他送行,墨掌柜他也不乐意你送。”
整个葬礼上,古海都离盼儿远远的。葬礼结束后,大玉川茶庄的伙计们有个一致的说法:都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可咱们墨掌柜跟那“二毛子”,他们那是真情真义!
傍晚,归化城繁华热闹的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来了一位年轻女子。她蓬头垢面,面容憔悴,形同乞丐,一瘸一拐地走着。她向人打听义和鞋店,然后寻找着去了。那女子站在姚振义面前,说:“姑父,我是杏儿呀!”
姚振义吓了一跳,望着那女子,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玉川茶庄,店里正是刚刚打烊的时候,杰娃忽然兴冲冲地跑来,拉着古海就走:“姑父让你赶快去。”
古海说:“干啥呀?”
杰娃卖关子,故意不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古海向新来的掌柜告了假,跟着杰娃去了。一进门,他就傻了眼:“你……怎么来了?”
杏儿早已顾不得害羞,“哇”地一声大哭着,扑上来就紧紧地抱住了古海,又是捶又是打的,把一腔的委屈和怨气都发泄在了古海身上。鞋店里的伙计们哄堂大笑起来,把古海窘得脸孔通红。
后来他们进了里面的小屋,两个人这才开始坐下来说话。杏儿的目光毫无顾忌地盯着古海,说他长大长高了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古海有些不高兴,他埋怨杏儿:“谁让你跑来的呀?大盛魁有号规,无论学徒出师,家眷都是不能来的。”
古海掏出身上的散碎银子交给杏儿,让她在姑父的鞋店里歇息几天就赶紧回家去,过几天他再给她把盘缠送过来。
古海走出来,把姑父拉到一边说:“这事可千万不能让字号里知道啊!”
姑父说:“你放心吧,我已经交待了店里的伙计。”
杏儿此时还在屋子里发呆,这时候她忽然撒腿追了出来,大喊了一声:“你站住!”
正要出门的古海站住了,杏儿委屈地说:“刚来你就要撵我走啊?你咋就不问问我是为啥来的?这一路上我是咋样来的?”
古海说:“你是为啥来的?”
杏儿的脸腾地红了,扭捏起来:“这会儿……我不跟你说了,我怕我这邋遢样子,你听了会嫌弃。”
古海扭身走了。
杏儿用散碎银子去街上扯了两身新衣服,又买了胭脂水粉,在姑父的鞋店里好好地将息调养了几天。几天后她已经完全大变样,又恢复了从前那个光鲜水灵的年轻俊美媳妇。
这几天古海在店里也是提心吊胆,心神不安,可他又故意装出没事的样子。只有邝伙计那双骨碌碌的眼睛,似乎已经从他身上看出了什么。过了几天,古海好不容易把盘缠筹措到了,这天傍晚正要准备送过去,杰娃忽然来了,神秘兮兮地拉起古海就走。
到了义和鞋店,杰娃不由分说地把古海推进了里屋,关上房门。古海望着眼前的情景,不禁愣住了:屋子里点着一对红蜡烛,墙上贴着大红的双喜字,杏儿一身新衣端坐在床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古海说:“你这是要干啥呀?”
杏儿说:“今晚是我们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古海说:“真是瞎胡闹!我就请了一会儿假,我还要回字号去!”
杏儿扑上来紧紧抱住了古海:“我不让你走!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为啥来的吗?我告诉你,我是来跟你圆房的!人说这世上只有船靠岸,没有岸靠船,可我没办法了,我只能‘岸靠船’,跑来找你了!我真的等不了了,我也不能再等了!……”杏儿在古海的怀里呜呜地哭着,一边发疯似地撕咬古海,拼命扒拉着他的衣服。
古海望着哭成泪人的媳妇,浑身热血奔涌,情不自禁,一下子伸开强健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搂住杏儿,狂热地亲吻起来。两个人倒在了床上,渐渐地消融在一起……可就在这个时候古海忽然松了手。他站起来,从身上掏出银两,放在桌子上,平静地说:“这是盘缠,你雇辆车……自己回家去吧,以后也千万别到字号来找我了。”说完古海片刻也不敢停留,匆匆离去了。
杏儿趴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那天晚上古海彻夜未眠,眼前老是晃动着墨掌柜临死前的惨状,耳边回响着墨掌柜对他说的话:一个人一旦进了大盛魁,一辈子那就只剩下了两句话:天堂般的远景,地狱样的煎熬。兄弟,你一定要咬牙熬下去啊!
古海爬起床,翻出了那件小红兜肚,捧在手里,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杏儿是个有心计的女人。第二天,她收拾停当,正式向姑父辞行,说要回家去了。杏儿离开了义和鞋店,却并没有回去,在归化城里绕了一圈,然后在一条僻静的街上租下了一间屋子。那是一座小院,那天敲开院门的时候,开门的是个杏儿从未见过的金发碧眼的女人,把杏儿吓了一跳,转身就走。盼儿在她的身后说:“这位大姐,你有什么事吗?”
杏儿站住了。她没想到,她跟她说的是同样的话。
杏儿结结巴巴地说:“我想租间房子。”
盼儿说:“我这里正好有空屋子,如果愿意,你就进来看看吧。”
杏儿迟疑了一下就跟着进去了。杏儿看对了房子,也觉得这个金发碧眼的女人虽然长相怪怪的,人却很好,她安顿了下来。盼儿不要她的房租,她说她也是租来的。杏儿知道了她名叫盼儿,母亲是当地人,父亲是俄罗斯人,她是来寻找父亲的。杏儿不知道俄罗斯在哪,盼儿告诉她,那是外国,在归化城的北边,离归化城很远的地方。盼儿问杏儿:“你是远道而来的吧?一个单身女人出远门,你来归化干什么?”
杏儿说:“男人走西口学买卖,好多年了,我来找男人的。”
盼儿叹了口气说:“唉,你我都是苦命的女人。”
有一天杰娃又神秘地来到大玉川茶庄,把古海拉走了。他把古海带到了那座小院里。推开房门,古海愕然地望着杏儿:“你……不是说你已经走了吗?”
杏儿得意地说:“我没有走,我是骗他们的。”
古海瞪着眼:“哎呀,你咋能这样啊?字号里有号规,不让携带家眷,也不许家眷来探号!”
杏儿说:“我知道,大盛魁的规矩严,我不连累你。姑父的店里人多眼杂,这不,我就租了这间屋子。你放心,这儿僻静,除了杰娃,没有人知道。”
古海生了气:“没有人知道,我也不能违反号规呀!”
杏儿:“你咋这么死心眼?”
古海:“啥也别说了,赶快走,马上回家去!”
杏儿也来了气:“我不走!我不能就这样走!你让我怀上了,我马上走!”
古海大吼了一声:“告诉你,我不能!没有你这么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
一句话引发了杏儿满肚子的委屈和怨气:“我不讲道理?是我不讲道理吗?一路上我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跑了那么远的路来找你,连命都差点搭在了路上,可你却让我走,回家去!咱们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可到了这归化城里,还得偷偷摸摸像做贼似的!天下有这样不讲道理的号规吗?你们大盛魁还讲不讲道理了?……”
面对杏儿的质问和哭诉,古海说不出话来。这时候,盼儿听到这边的争吵声过来了,推开门,两个人不禁都愕然惊呆了!
转天,古海又秘密来到了这座小院。他是借故从字号里出来的,一出来他就发现后面跟上了一个人,一回头,那个人却不见了。古海不用猜,就知道那人准是邝伙计。他在归化城里绕了一圈,悄悄地溜进了小院。
古海对杏儿说:“天下哪有这样的巧合呀?这座小院子正是当初墨掌柜出事的地方!”
杏儿问:“墨掌柜是谁?”
古海想了想说:“我带你去见他。”
古海把杏儿带到了墨掌柜的坟前,讲了墨掌柜的故事。
古海说:“杏儿,现在你该明白了,我为啥要这样了吧?”
杏儿含着泪点点头,说:“我回家去。”
杏儿离开了归化城。她让骡车特地绕了一下,从大玉川茶庄的门前驶过去,想再看古海一眼。可是古海没有出来,杏儿心里很难受,忍着没让眼泪流下来。
有一天,邝伙计突然阴笑着对古海说:“你瞒不了我,我知道你媳妇来了,在归化城住下来了。”
古海说:“没有啊!违反号规的事情,你怎么能凭空说瞎话?”
过了好长时间,邝伙计不再提这事,他肯定是拿不出证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