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掌柜倾其所有,将盼儿从康平里赎了出来;又在城里赁了处单独的小院,给盼儿留下一些过日子的散碎银两。
一切都安顿好,墨掌柜该走了,盼儿忽然说:“大哥,你这样做到底为啥呀?”
墨掌柜说:“不为啥,就为了救你。因为你给我下跪过,求过我。现在,你可以一心一意地去寻找你的父亲了。”
盼儿哭了,说:“大哥,这辈子,我该怎样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啊!”
这以后,隔上一段日子墨掌柜就会过来,看看她生活上是否有什么困难,寻找父亲的事情有没有进展。墨掌柜告诉她,他也在积极想办法,利用生意上的关系,托人在恰克图为她打听线索。
日子不长,事情就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盼儿看他的眼神,不再是那种单纯的感激的目光了;那目光大胆,毫不畏惧,充满着激情和渴望,火辣辣的撩人心魄。盼儿虽说外形上是俄罗斯姑娘,但她从文化传统到心理上都是完全汉化的,她像汉族姑娘一样心细,贤惠,温柔体贴。比如墨掌柜有什么生活嗜好,喜欢吃什么饭菜喝什么茶,她都知道,常常会给墨掌柜一个意外的惊喜。比如说她也会像中国女人一样,从墨掌柜给她的有限的生活费里省下一点钱来,给墨掌柜置办衣服;她也会纳鞋底,做千层底布鞋,绣非常漂亮的鞋垫;她更有一肚子永远也唱不完的草原上的牧歌,那是蒙古老额吉教给她的,甜美的嗓音,梦幻一般的低吟浅唱,常常会让墨掌柜如痴如醉,恍若梦中。
在盼儿这里,墨掌柜开始有了家的感觉,甚至比远在山西的那个家更温馨安宁,更让他流连忘返。一个正值青春成熟期的男人,一个远在异乡,正独自忍受着情感煎熬和***的男人,尤其是像墨掌柜这样的风流情种,他对盼儿的情感不可能无动于衷。墨掌柜是有意地克制自己,佯装不知。他深谙大盛魁铁一般的戒律,除了禁嫖赌,还禁蓄妾,禁携带家眷,无论触犯其中哪一条,都足以毁掉他现在已有的和将来会有的。一想到事情的严重后果,他就会不寒而栗。他不想陷进去,可是又常常身不由己。有时他会故意克制着好几天都不去盼儿那里,可盼儿的雪肤花彩,青春美貌,迷人的微笑,还有她那双碧蓝的深情脉脉的眼睛,总会让墨掌柜魂不守舍。相思难熬,最终还是放弃了坚守。看来,捅破窗户纸只是个迟早的问题了。实际上有好几次盼儿都要主动捅穿,墨掌柜赶忙扯开话题,阻止了她。终于有一天夜里,墨掌柜恋恋不舍地起身告辞的时候,盼儿忽然不管不顾紧紧地抱住了他,狂热地亲吻着他,不让他有任何的解释、辩白和推托的机会。两个人融化在一起,蓄积已久的激情终于不可遏止地燃烧起来。……
睡到半夜,墨掌柜不能不回字号去了。盼儿依依不舍,拉着墨掌柜的手说:“你不能不走么?”
墨掌柜说:“不能不走。”
盼儿又扯住了墨掌柜的衣襟:“你一定要走么?”
墨掌柜点点头。
盼儿忽然紧紧搂住了墨掌柜:“我不让你走!”
墨掌柜摇摇头,掰开盼儿的手,在盼儿哀怨的目光里,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晋绥民歌里有句歌词唱道:前半夜来你后半夜走,剩下个软塌塌的身子谁来搂?也许就是他们此情此景最真实的写照。
杏儿和张婶走了几天,刚刚过了太原府不远,张婶忽然后悔变卦打退堂鼓,没勇气再往前走了。张婶说:“年轻的时候咱都没去‘岸靠船’,现在都这把年纪了,还去靠个啥呢?认命吧。”
张婶坚持要调头回去,她劝杏儿也跟她一块回去。杏儿咬着牙说:“不!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出来了,我一个人就是走也要走到归化城!一马平川的官道上人来人往,我怕个啥!”
车把式王叔说:“孩子你别怕,路上还有我呢。你既然铁了心要去,我还是按你爹先前叮嘱的,把你送到归化城吧。”
张婶往回走了,驴车又继续往北行去。他们晓行夜宿,饿了啃一块干粮,渴了掬一捧路边的泥水,出了雁门关,来到了杀虎口。这天,当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赶路时,前面的行人和商贩忽然潮水似地涌了过来,人人张惶失措,慌不择路逃命,后面的马蹄声和呐喊声也追了过来,──原来他们遇上土匪杀人劫货了。杏儿和车把式王叔弃车逃命,随着人流狂奔。慌乱中杏儿跌下了路旁的山沟,当场晕了过去。等杏儿再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她的衣服被荆棘撕烂,衣衫褴褛;脸上划伤了,腿脚也摔伤了,走起路来钻心的疼。最要命的是,包袱也弄丢了,那里面还有她半个月的干粮和盘缠呢。杏儿大声地呼喊着,可是哪里还寻得见老王叔和驴车的影子?黄昏暮霭,朔风劲草,四周一片静寂,只有几具血淋淋的尸体躺在路上。杏儿号啕大哭起来。……
墨掌柜身陷温柔乡中。有一次在盼儿雪白的胸脯上,墨掌柜发现了一条项链。那项链是白金的,做工精致,典型的俄罗斯风格。盼儿告诉他,这是母亲留给她的,母亲是父亲送给她的。老额吉告诉盼儿,凭着这条项链你就可以去找到你的父亲。项链上镌刻着一行俄文字母,盼儿问墨掌柜那是什么意思?墨掌柜说我会说几句俄语,可是我不认识俄国字。
欢娱是短暂的,欢娱过后墨掌柜就会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墨掌柜越来越谨慎小心了,他努力不想让店里的伙计们看出有什么异常。有一次他回来得实在有些晚了,古海还在等着他。通常他每夜外出,古海都要等着他,给他开门。可这次古海的眼神里似乎有了疑问:掌柜的,眼下归化城里的戏馆不是淡季,都关张了吗?他赶忙撒了个谎才敷衍过去。看得出来,古海有几次都想对他说什么,可以他伙计的身份又不好说,每次都欲言又止。古海的眼神里,充满着对他的忧虑和担心。但是邝伙计的眼神就不同了,那是一双鹰一般时刻准备发现猎物捕获猎物的眼睛。墨掌柜曾试探过古海和邝伙计,后来发现他们其实并不知道什么,只是有些疑心而已,墨掌柜放心了,他开始减少了去盼儿那里的次数。墨掌柜相信,自己做的这一切都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
有一天墨掌柜在街头迎面遇上了武撇子,武撇子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墨掌柜好啊!近来走桃花运了吧?”
墨掌柜吓了一跳:“别胡说!”
武撇子冷笑了笑,“胡说?我亲眼所见,康平里你去过好几次,现在又在外面金屋藏娇了吧?”
墨掌柜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掏出银子来堵武撇子的嘴。这以后,武撇子不断地敲墨掌柜的竹杠,没完没了。有一天墨掌柜在麦香村摆下酒席,专门请武撇子。武撇子喝醉了,酒后吐真言。原来他只是偶然见过一次墨掌柜进了康平里,所谓金屋藏娇的话,不过是他的想当然,实际上他并不知道底细。墨掌柜放下心来,他找个理由解释了那次进康平里的原因,以后就再也不理会武撇子了。武撇子碰了几次软钉子,记恨在心里。
大盛魁有个制度,各分号每三年要对伙计考评一次,择优上报总号记录在案,到时作为晋升和奖励的依据。其时大玉川茶庄也在评优,根据这三年的业绩表现,最优者自然是非古海莫属。邝伙计私下找墨掌柜谈,说古海已经立功受奖,好事不能让他一人都占了;再说那次去南方办茶他也是有功劳的,他受了很大的委屈,请求墨掌柜这次能考虑他。他还为自己评功摆好,历数了这三年来的业绩和表现,自己是如何的勤奋努力,如何的兢兢业业,等等。谁知墨掌柜坚持原则,不为所动,最终还是上报了古海。这件事让邝伙计也记恨在心里。
邝伙计在小酒馆里喝闷酒,发泄着自己心里的愤懑和不满,刚好武撇子也在这儿。两个心怀不满的人凑到了一块,那就肯定不是好事了。武撇子肯定是对邝伙计说了什么,这以后,邝伙计就开始了对墨掌柜的秘密跟踪。终于有天晚上,墨掌柜又悄悄溜进了那座小院,就在他和盼儿正在火热之中时,一阵破门声轰然传来,王廷相带着几个伙计蜂拥而入,把墨掌柜堵在了被窝里。王廷相身边站着的,正是那个邝伙计。王廷相望着满面羞惭、狼狈不堪的墨掌柜,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茫茫荒原上,杏儿拄着树枝,独自踽踽而行。她的脚崴了,一瘸一拐地走得十分艰难;鞋已经没有了,一双小脚(比三寸金莲大)红肿了,用烂布包裹着。她已经看不出来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了,蓬头垢面,衣衫蓝缕,活脱脱的是个女乞丐。──不错,杏儿这一路上就是靠着乞讨走过来的。这时候天上已经阴云四合,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不一会儿倾盆大雨就哗哗地落了下来。杏儿环顾四周,荒原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甚至连棵避雨的小树都找不着。杏儿冒雨顶风,艰难地往前走着。雨水早已把她浇得浑身透湿,路面泥泞,她跌到了爬起来,爬起来了又跌倒。到后来,她索性就在哗哗流淌着泥水的路上,挣扎着向前爬去,一步一步地向前爬去。……傍晚时分,雨过天晴,杏儿摇摇晃晃地走进了路旁的一座农家小院,想讨一碗粥喝,话没说出口,她就訇然倒地,不省人事了。杏儿高烧昏迷睡了三天三夜,等她再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坐着两位慈眉善目的好心老人,大娘正抹着眼泪,端着药碗给她喂药。杏儿告诉了两位老人她去归化城的目的,她说了婆婆的冷眼和不满,说了村里的闲言碎语,还说了张婶的故事。她说她为了去“岸靠船”,为了和男人圆房,她啥苦也不怕,啥罪也能受!大娘抹着眼泪说:“孩子啊,做女人的糟践了自己的身子,到时候恐怕想怀都怀不上了。”
调养了几天,杏儿能上路了,临行前,她“噗咚”一声在大爷大娘的面前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响头,说:“等我从归化城里回来,我一定来报答您二老的大恩大德!”
墨掌柜被字号开销了。古海目睹了墨掌柜跪倒在大掌柜的面前,痛心疾首、号啕大哭的情景。墨掌柜哀求着说:“我今年才刚刚满二十六岁呀!看在这些年我对大盛魁功劳的份上,您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王廷相摇了摇头。
古海看得出来,其实大掌柜的心里也很难受、很矛盾,墨掌柜毕竟是他器重和赏识的人。这些年,尤其是近两三年自墨掌柜掌管大玉川茶庄以来,大盛魁的茶叶贸易很快就打开了局面,扭亏为盈,这是有目共睹的。可这些都挽救不了墨掌柜的命运,号规森严,概莫能外。
王廷相冷冷地说:“收拾一下吧,三天之内离开字号。”
古海为墨掌柜鸣不平,他质问:“号规也是人订的,人为什么不能改变它?”
古海遭到了王廷相的严厉训斥。尽管王廷相很为墨掌柜惋惜,但他知道,号规只要稍稍开了一个口子,往后这个口子就堵不住了,只会越开越大,直至号规的名存实亡。大盛魁一百多年来的成功和发展壮大,除了经营上有独特的眼光和智慧等原因外,对伙计的严格有效管理和激励机制,不能不说是另一个很重要的因素。
从总号回来,墨掌柜卷起了在大玉川的铺盖卷。古海无话可说,以为墨掌柜要回山西老家去了。从黄河岸边的老乞丐,到自己曾经没被大盛魁录取,他很能理解墨掌柜此时的心情。他很知己地说:“掌柜的,我知道,这条回家的路不好走。”
“回家?”墨掌柜惨然地笑了笑,“我为什么要回家?你说,我还有脸面再回家吗?”
古海又劝慰说:“其实不回家也行。就凭你墨掌柜的能耐,撇开大盛魁,归化城里哪家字号你不能进?”
墨掌柜摇摇头:“兄弟,你还不懂啊!人这一辈子活在世上凭啥?凭的是脸面,凭的就是个心气!”
古海当然不会明白,这些年墨掌柜一帆风顺,从未遭遇过挫折,猛然降临的这个打击对他来说是多么的沉重,不可承受。古海也不知道,墨掌柜本来就是个心高气傲、看重脸面的人,他决不容许自己窝窝囊囊地活着,哪怕只有一天!
这天晚上,墨掌柜又去了盼儿那里。盼儿还不知道墨掌柜已经被字号开除,墨掌柜哄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掌柜已经同意网开一面,不追究了。”盼儿将信将疑。
墨掌柜挂起了红灯笼,在门上贴上了大红的喜字,点起红蜡烛,还噼噼啪啪地放了一挂鞭。盼儿惊疑地说:“你这是干啥呀?”
墨掌柜说:“咱们再也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了,今晚我要正式娶你。”
墨掌柜给盼儿蒙上了红盖头,拜了天地,两个人手牵着手进了里屋。
睡到半夜,盼儿悚然惊醒,说:“你咋还不回字号去?”
墨掌柜说:“今晚我不走了。我从来没给过你一个整晚上,今晚我陪你一夜。”
天亮了,墨掌柜悄悄地起身,掏出身上所有的积蓄──银票、银两和首饰,塞到炕席底下,唯独留下了一根金条,悄悄地离去了。墨掌柜回到字号,伙计们已经起床,开始忙碌了,他把古海叫来,让古海重新背诵了一遍大盛魁的号规。背完了他问古海:“知道我为啥让你背吗?”
古海说:“知道。掌柜的是让我牢牢记住这些号规。”
墨掌柜说:“对,你要以我为戒,一旦被字号开销,多少年的心血和努力就白费了,顶的‘身股’也会自动取消,落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停停,墨掌柜问古海:“一个人从十四岁进大盛魁学徒,到六十岁功成身退,一共有多少时间可以回家去和家人团聚,你算过这笔账吗?”
古海摇摇头。
墨掌柜说:“我算过了,总共四十四个月,还不到四年的时间。但是大盛魁能给你别的商号不能给的财富、荣耀和体面,这些都是用你的一辈子去换取的!一个人一旦进了大盛魁,他的一辈子就只剩下了两句话。”
“哪两句话?”古海问。
“天堂般的远景,地狱样的煎熬。兄弟,你记住,一定要咬牙熬下去啊!”墨掌柜说完,眼睛湿润了。
古海泪水盈眶,说:“我记住了。为了天堂般的远景,就要忍受地狱样的煎熬。——掌柜的,您今天就要走吗?”
墨掌柜说:“不,还有一天呢,明天走。”
古海说:“明天我一定去送您。”
这一天墨掌柜像往常那样,忙碌了一天,他将所有该移交的账目整理得熨熨帖帖,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案头上。
半夜里,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惊醒了字号里所有的伙计。古海他们冲进墨掌柜的房间──他已经吞金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