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暴雨连绵。
强劲的风刮打着窗户,房檐噼里啪啦地发出雨落的巨响,雷公霹雳下,一道道紫光从苍穹劈向山峦,碎成光影,巍峨挺拔的上临郡京畿,立在云巅高耸间,让人望而生畏,而其下参差不齐的房檐,只勉强垫脚看到远山的轮廓,茅屋不用多说,自然是等同屋内下小雨,土砖砌墙勉强牢固,可在天灾人祸面前仍是蝼蚁一般,不足以支撑抵过风雨。
慕修禅坐在书房温书,感觉从脚底至背脊发凉,这阵过堂风吹过,膝盖以下酸痛得厉害,他以顽力催动护膝,疼得直哆嗦,走廊也传来阵阵脚步,他强撑着挨到靠椅,自觉摸到枕头底下的匕首,声音恢复到原来的平静:“谁?”
“是我,夫君。”窗纸外步摇轻晃,音色淳润,慕修禅自动放松警惕,那双脚却不受控制痉挛起来,疼得他冒冷汗,外面袅袅的药香传来,急迫的呼喊声打破了死寂,为人敦厚的慕夫人却没有多想,迎面推开柴扉,熟练地取下较细的银针,在火光的灼烧下看着银针变红,烧制尚可,撩开慕修禅的深衣,对准足三里穴,眼睛也不眨地给他治理。
慕修禅看着夫人悉心的照料,连目光都柔和起来,他一时老泪纵横:他堂堂一介尚书仆射,上能饱览群书下能报效于民,每天为小皇帝劳心劳力,辅佐政业,累的直不起腰杆。早朝被狼子野心的诸侯外臣上书,晚朝便是挑灯夜战替国家分忧,幸得有个温柔贤惠的夫人,但手下仍有两个不争气的女儿,做着爹爹有操不完的心呐!
“夫君,是妾身力道重了吗?”柔和的暖光下慕夫人精致的五官温柔缱绻,眉目间情意荡漾,所有沧山泱水在此凝结,慕修禅抹了抹老泪,只觉有夫人分忧真好。
望着不远处雷声阵阵,慕修禅晃了神。
飘摇的桃花随风摇曳,地面是大小不平的坑坑洼洼,墙壁有些沁水,小炉烹煮着正在沸腾的新茶,有些坡脚的女子没有理会,兀自在屋里忙活着。
“阿凰,你这是何苦?”女子发间包个龙蕊髻,苍白的唇,愁容满面,眼波里更是流转着莫名的哀伤,她折衣服的东西慢了下来,实在惴惴不安。
“你现在在宫里当差了,万一受人欺负自当如何?”她喋喋不休地问道,脑海里倒是回想起一桩往事,当年阿姐还在人世,缠绵病榻时,曾对她说过,一定不要让阿凰这孩子走出上临郡,许是阿姐提前知晓阿凰所图甚大,偏安一隅不是她的个性,总想跟其他邻家的孩子比较,一样舞文弄墨,一样治理天下。可生得又是女儿身,阿凰便从小立志,死也要挤进官场里,殊不知危险重重,根本不是她能预测到的。
到底是林子大了,鸟关不住,自阿姐过世后,慕修禅这个负心郎没过半年,就迎娶了阿姐的好友纪大小姐,首辅大人心肝宝贝,早把结发妻子忘到了九霄云外,特别是他们的女儿沉雁入世后,阿凰心里更加委屈,就像一个本不属于那个家的外人,漂泊无根,诸如浮萍。她于心不忍,甘愿跟慕家断绝来往,依靠夫君生前赚小本心意的面馆,供养阿凰长大成人,以甚念字读书。
阿凰倒是个省心孩子,除了帮忙料理自家的面馆,还经常抽空帮十里八乡的忙,大家自然有恩必报,得了什么大便宜还想起孙家一份,有新出的典籍也愿意借给她。
只惜慕家本是寒门崛起,好些年被平襄帝提拔,这会不知道又被顺治帝忘到了脑后根,阿凰孤苦无依,唯有一腔热血以报天恩,腊日里邻舍走亲戚,到了廿七八闭门谢客,而她一有空就坐在别人家的后院,啃两炊饼坐在门槛边看书,寒风凛冽,手脚直起冻疮,耳朵也起了脓包,幸好每次出门再三叮嘱提前备个捧炉。
孙娘子鼻子微微一酸。
慕惊凰正是因为和姨娘相处时间长,过度解读她的思想传承,毕竟自及笄起,都是姨娘收留无依无靠的她,她早已把姨娘当做最亲近的人,现在讲分别难免万般不舍,子夜里暗暗抹泪,只怪自己没本事,不能给姨娘更好的生活。
孙娘子收拾包裹的手却没停下,一想到阿凰在慕家受的苦,还有宫里当差的未雨绸缪,孙娘子心疼得直掉眼泪,慕惊凰却释然一笑,用丝绢擦干她两颊的辛酸,指了指外面正在挥刀阔斧卖肉的那个屠夫,道:“姨娘,我不在了,起码还有王大叔陪你啊是不是?”
慕惊凰口中的王大叔,是个从外域迁移过来的单身汉,因想在京城定居,用学得的一身好手艺整日与荤腥下水打交道,人长得挺老实,就是有颗木鱼脑袋,跟她姨娘一样,总是不开窍。
当然,也是姨娘相伴多年的邻居,另外一层关系,就是姨娘仰慕许久的男子。
孙娘子望着那抹忙活的身影,眼角的泪也没见她抹干,有一瞬间的倾慕乍泄,她嗔骂道:“你休要同我打趣,王大哥是何人,岂是你能调笑的?”
慕惊凰笑得前仰后翻,单手支着日渐圆润的下颚,心思早已歪到了另一处:“那王大叔还逢年过节送腊鱼腊肉,不是对你有意思那是什么?”
“这是出于对邻舍的照料,王大哥孤身只影,是想家了,把姨娘当成亲人,你倒好……”孙娘子张舌想替王蒙昧辩护几句,但掩饰不住的终究是掩饰不住,她的头默默低下去,两颊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酡红如入秋的晚霞。
慕惊凰和姨娘相处多年,一语中的,便勘破了孙娘子的心病:“放心吧,你们挺合适的,就差说清楚了。”
孙娘子一直在意门第之悬,以前总是听长辈说,一壶要配合适的盖,茶色才能清爽淡雅,如人,讲究门当户对,八字折合,就算是个好姻缘。慕惊凰却不似这般认为,虽说王大叔是辗转多地才来到上临郡,但京城对于他来说,早已成为他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无关家世,性格倒是貌合神离。
孙娘子无可辩驳。
大雨如注,脖颈间钻进刺骨的风,一道闪电划过了苍穹,几根长而扭曲的树枝沿着敞开的窗户伸进来,鬼影幢幢,交错纵横,墙上掀开的一角,挂着一副好不真实的正身图,画中女子穿戴整齐,妆容昳丽,俨然是个仪态端庄的富家小姐,她的眼角有一颗泪痣,与家中那位断绝联系的女儿出奇相似。
巨大的默首合十青莲佛像在前,按照左昭右穆的顺序依次排开的神主牌,神龛前供奉着正位先祖的英灵,残余灰烬湮没于铜炉香鼎中,分别是三根不等长的香灰,周围摆满圆弧一圈的白心蜡烛,烛火明灭下,整个祠堂鬼影森森,充斥着一种压抑的气氛,半夜的凉风吹进来,仿佛面对的佛像正对西天诸乐颔首微笑,然蒲团前跪下之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他手里不盘念珠,可见他不信佛,但仅靠神桌前各式各样的贡品来看,可见是个内心虔诚的人。
由于外面暴雨倾盆,不少人都出门收衣,因为亮堂的大殿内,仍是火光一片,他却丝毫不为所动,身躯刚毅,眼神是那样的坚定不移,敬完列位先祖的酒,又苦苦端详着画中的女子,流露出哀伤的神色。
只因听朝蜚语说开了,慕家有女连中三元,被高堂上的皇帝看中了,慕惊凰心中始终放心不下,这贵胄天潢的西耀王朝有几家姓慕,他岂不心知肚明?
只是叹他这女儿不听信,非要跟着乳娘学诗词歌赋,为政于民。慕修禅内心惊恐,摸了摸稀疏的白发,竟连簪子都绾不上了,他有意退居南山,归隐田园,只是恨阿凰和她娘性子一样,不见棺材不落泪,进宫又不是闹着好玩的,说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娇娇,我们的女儿长大了。”他的声音温润淳厚,如同过水的中流砥柱,扎在决堤的大坝中,语气中透着淡然而过的哀伤,然而手指抚摸过长长画卷,却又变成了束手无策。
殊不知,画中的人早已不能庇佑生者的安危,只是寻求心上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