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主往何处去?”
“我去见我。”
完美。
“我”是个极宏伟的命题,徐穆自我感觉这个回答相当完美,至少可以把好感度刷到友好,运气好还有上品武学相赠,也不知道这和尚信的是南无加特林菩萨,还是救苦救难奥特曼佛。
然而苦行僧却皱了皱眉,褐色的脸庞露出一丝无奈来,旋即道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非是参禅论法,只是乌垒城街巷繁杂,施主若要寻亲访友……贫僧或可指条近路。”
小沙弥捂着嘴,一边默念着经文,一边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徐穆站在原地,心中之情感唯有逢年过节被迫在七姑八姨面前表演诗朗诵的孩子才体会得到,幸有系统调节,才不至于真的在地上挖个缝钻进去。
“呵呵,大师见谅,见谅。”
他倒也不是什么脸皮薄的,少许的尴尬过后,徐穆干脆破罐子破摔,做出一副香客模样,直言道:“非我妄言,只是乌垒城中这无数佛像,难免令人生出拜佛诵经的心思来,是我着相了。”
这话却似乎比那禅机更有用处,苦行僧侣听罢,脸上露出一丝黯淡神色,叹了一口气,悲悯道:“此城中,诵经者持刀戮首,拜佛者五阴炽盛,我佛难渡,善哉善哉。”
徐穆敬佩他悲天悯人的态度,却难免有些专属于无神论者的不自在,他看向四周的虚拟街巷,那些衣衫褴褛的乌垒城平民,棚户里面黄肌瘦的孩童,这些由0和1为基石构筑的苦难景象让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心底生出一股哀其不幸的情绪来。
那僧侣却早早从这种情绪中挣脱,他又一次双手合十,语气恢复平静:“贫僧常慧,谢过施主赠水之恩,只是施主负刀而来,挟一身血气,纵有为善之志,也难在这乌垒城中寻得善果,不如早早离去吧。”
说完,常慧拍了拍小沙弥,温和道:“觉悯,我们走吧。”
小和尚觉悯朝徐穆道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把喝过一口的水壶交还给他。
二人转身离去,徐穆犹豫片刻后,终是放弃了这次“可能”的支线,无他,能力不足而已。
路逢僧侣的剧情在漫长的游戏史乃至文学史上并不罕见,开悟式的剧情转折更是无数制作者的心头好和掌中宝,尤其是徐穆当前的游戏角色:一个探寻真相的人,这种身份隐约间与复仇这个恒久的命题关联,自然而然,也带着佛家宿命论的色彩。
只是这些都不重要了。
徐穆牵着骆驼,带着一丝挫败感。
《未命名》的内测为每个玩家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一点,身为公司外编的徐穆是知道的,但从进入游戏开始,徐穆就陷入了一种迷惘,或者说,现实中的迷惘在这个虚拟的世界被放大了。
徐穆,年二十三岁,联邦中华区海滨城时代路六栋1711户居民,父母是姮娥计划的参与者,十三年前卒于“星落事件”,被联邦政府追封为烈士。徐穆从十岁开始依靠联邦政府的抚恤金和慈善机构“摘星”提供的善后款独自生活,十八岁成年后两个渠道同时停止援助,徐穆开始依靠撰写游戏评测自给自足,生活算不上富足,但温饱无忧。
只是他身为天然症患者,纵然能以旁观者的角度更清醒地看待一款游戏,却也同时失去了游戏玩家的参与感,这种参与感的缺失从游戏开局就显露了出来,面对不过是比虚拟时代更真实的感官刺激,徐穆无所适从,甚至要依靠“狼群追逐”这样的新手引导来告诉他该怎么做。
此时,他需要一部虚拟协会制作的《玩家的自我修养》。
这就好比从旧时代“寒霜永生”计划中苏醒过来的人一样,他们的自杀率在联邦数据平台上遥遥领先,一骑绝尘,就是因为无所适从。
再譬如刚才的师徒俩,徐穆相信他们身上的确是存在支线的,可真到自己开口对话的时候,该说什么却成了大问题,他不得不靠灵机一动讲出一些俏皮话来,却忘了自己身为游戏玩家所扮演的这个角色:
一个武艺高强,久经江湖,背负冤名,一意孤行的朝廷特务。
一个见惯江湖风雨的老油子,在乌垒城这种人性稀缺的地方,一时心软递了一壶水也就罢了,居然开始就地论禅。
徐穆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这剧情展开仅次于身负杀父之仇的独行者在一路无差别屠杀甚至不惜对妇孺下手只为逼问仇人下落最后终于来到仇人面前却突然大彻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西去。
有感于此,徐穆不免审视自己至今为止的游戏历程,才忽然发现,除却大漠中疲于奔命的那一次外,他从未真的融入游戏中,说到底,主机时代的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带给他的真实的操作感还在影响着他,即使系统完全可以依靠更隐秘的手法辅助他完成平A和暴击,他也还是不习惯,有暗器来袭时,他还是会下意识握着手柄或者指望屏幕上出现QTE。
但即使他知道自己这个习惯不好,却还是很难改正。
不能改正,就要挨打。
嗖。
哐。
徐穆的视线逐渐模糊,最后的景象停留在三个黑衣人逐渐靠近的身影。
靠,翻车。
——
模拟部的办公室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吴枫和自己的十六个立体投影一致对荧幕上的徐穆报以冷嘲热讽兼落井下石的嘲笑,整个办公室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息。
陈亦珂掰着指头数了数,然后给吴枫的第五个人格归了个档:疯子(5/6).
吴枫则止不住地咂舌:“想不到啊想不到,见我这死秃瓢的名字还能这么用。”
陈亦珂先是一愣,然后抓住了关键词:
“秃瓢?!见我真的是和尚?!”
吴枫显然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泄露客户机密,他大咧咧地坐在陈亦珂旁边,嘴巴像连珠炮一样:“见我可是唯识宗的弟子,联邦宗教理事会和中亚佛学院联合盖章的正规秃瓢,珍稀程度仅次于徐穆这个天然症。”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否则你以为他为什么不露脸?就是因为和尚不好抛头露面,所以只能发发攻略,做做实况。”
“可这,宗教理事会不管吗?”
“嗨,这管什么,和尚就不能玩游戏了?再说了,宗教哲学也是哲学,见我不过是打打禅机,又不是宣扬佛法,不算公开传教。”
“但是上次公司的线下活动,他也有出现啊,虽然戴着口罩,但的确有头发啊!”
“假发。”
吴枫轻飘飘地戳破了游戏史上十大未解之谜之一,顺便毁掉了见我苦心孤诣塑造出的长发飘飘美男子的形象,饶是如此,他仍不停嘴,反倒小声说出了人类史上最不可思议的一句话:“哎,我和你说个秘密,你可别对外说啊。”
这句话的魔力在于,它杀死了那只薛定谔的猫。
自古八卦得人心,陈亦珂瞬间耳朵就支棱起来了。
“我跟你说啊……”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吴枫将游戏界鼎鼎有名的玩家几乎八卦了个遍,解密类游戏大神“见我”首当其冲,被描绘成了一个痴迷游戏和手办收集的正牌和尚;紧随其后的是格斗类游戏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吾皇”,一直以男人面貌出现在游戏中的他,性别其实是女;有“无所不知”之称的金牌评测员“好人兄”,现实生活里是个退伍军人,打十个的那种;策略类游戏大神“鱼店”其实本人正在月球参与姮娥计划,所以才会龟速更新攻略。
短短二十分钟,吴枫以专业的八卦记者身份重塑了陈亦珂的游戏界三观。
“所以说阿珂啊,游戏史的黄金十人评选计划是很无聊的,高手还是在民间。”
吴枫对陈亦珂的称呼已经变得熟络,而陈亦珂竟觉得无比亲切,一种名为八卦的感情升温仪式迅速展开。
两个人勾肩搭背,大有狼狈为奸之兆。陈亦珂听八卦听得正起劲,却看见屏幕上徐穆噗通倒下,不由得吓了一跳,哎呀一下叫出声来。
吴枫倒是淡定地看一眼沙盘,笑着道:“看看,阿珂,这就是二十八线业余玩家的水平,三个杂兵都打不过,又不是三个科斯孤儿。”
一通八卦之后的陈亦珂倒是多了几分胆气,反驳道:“暗中偷袭,那有什么办法嘛。”
“听听,这就是典型门外汉发言。”吴枫慵懒地靠在躺椅上,悠哉地盯着自己的指甲盖,慢慢地给陈亦珂讲着屏幕之外的机制。
“首先呢,游戏要讲一个设定,中枢处理器每毫秒N兆级的数据处理和计算,就是为了确保玩家有十足的代入感,阿珂你也是公司的员工,《代入感的三个层级》不会没读过吧?”
《代入感的三个层级》,收纳于《游戏制作杂谈》系列丛书,是天问公司宣传部出版的大作,陈亦珂早有耳闻,心生仰慕,但是可惜她从不读书,更不用说这种无聊至极的理论系。
“不是我说你,阿珂,长得好看也要多读书,”
吴枫语重心长,大有年后访亲时大姨妈之姿态:
“知道‘灵仙’为什么不做实况改做幕后了吗?就是因为读书太少跟不上时代,两年前的‘解语花’金质奖章为什么没颁给她?就是因为她基础理论考试不过关,一百分的题考十六分,你说说,能行吗?”
“是考试没过吗?不是说灵仙身体有恙自愿放弃了嘛?”
“别听外头胡说八道,那是公司为了保她面子,没办法,解语花要颁给理论和实践俱佳的优秀新人,考试不过关谁有辙。哎不对,别打岔。”
“没打岔,你自己要说的嘛。”
吴枫撇了撇嘴,收住了八卦,继续道:“《未命名》要使玩家产生代入感,核心还是在于系统对玩家动作和感官的及时调整,这种调整依靠极高的计算力已经无限接近零时差,说白了,就是做一个看不见的技能栏出来,你想用什么技能,脑子一转,手上做个形似的动作,就算开始读条了,接下来,就是系统帮你调节效果,到时候嗖嗖嗖,天外飞仙不在话下。”
这听起来与虚拟时代的技术如出一辙,陈亦珂一拍大腿,“这不就是升级版的旧法子嘛。”
吴枫一摊手,“没说不是啊,不过我们这个更高级点,讲究一个无色无味,杀人,哦不,辅助于无形。”
“其实呢,这游戏只是个坯胎,很多东西我们自己都没想清楚,质量确实不错,可还远远没到预期。说白了,这次内测其实是公司财政牵的头,阿珂我和你说啊,公司的财政和研发部莫名其妙……”
“哎哎哎,打住打住,”陈亦珂一听这等内幕就汗毛直竖,连连摆手:“别别别,我还指望年底奖金买游戏舱,求您打住,打住。”
被打断八卦的吴枫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满不在乎地嘟囔了几句,然后说道:“虚拟时代后期的调节技术对模块植入的要求高的离谱,那些游戏高玩个个都是半机械,徐穆这种主机级别的古董玩家,没经验应对这种情况,也习惯不了不带技能框的施法,系统调节最多也就让他身强力壮、搬砖有力。除非跨过伦理法对他洗脑让他变极品工具人,否则啊,他这次内测的评分只会低不会高。”
陈亦珂却有不同看法:“既然系统会根据玩家水平生成剧本,那岂不是也预料到了这一步?”
“嗬,阿珂你套娃的本事很高明嘛,”吴枫懒洋洋的笑意中,似乎对陈亦珂的反应很是赞赏,
“不过嘛,现阶段开放的中枢处理器计算水平有限,只怕不能提供‘一刀999’这么体贴的服务,这游戏,还得靠他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