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护府衙门旌旗高悬，屋舍整齐如军营，从高处看去，圆环形的乌垒城把都护府围在正中央，就像一张箭靶，又仿佛将一粒石子投入水中后一环一环朝外荡漾出去的波纹，越靠近中心的都护府，就越能感受到这粒石子的力量。
每日往来西域与中原之间的上千支商队，都仰仗着都护府的鼻息而活，然而权势滔天的都护府也难免受到来自万里之外的猜忌，没有哪任都护能够在任满五年，运气最差也是胆子最大的那一任都护上任三个月后，被鹰扬卫以意图谋反的罪名，剐了一百三十刀，全家抄没，家眷入贱籍。
现任的这位，相比之下就显得格外受宠，在任四年，朝廷的目光似乎都未曾投向过乌垒城，巡查使来来去去，御史台奏折如雪，都护燕洵依旧稳坐都护府中。
乌垒城中的街巷，将燕洵比作黄天的歌谣已经开始流传。
既然头顶的天稳稳当当，那该供哪尊佛自然也一目了然，于是都护府衙门昼夜人流不息，一箱箱金银运进去，一道道政令送出来。
然而今日，都护府门前却显得有些寂寥，燕字旌旗猎猎作响，旗下却只有两个魁梧兵丁披甲守门。
都护府的后堂中，却肩并肩站着十数位相貌不一、高矮胖瘦皆有的富商，这几位过往也是都护府的熟人，可今日却出奇地既不带金银、也不带美眷，只黑着脸站在院子里，沉默着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个山羊胡子一咬牙，高声道：
“西域有四百小国，八十大国，村落部族不计其数，这些人十之八九都在和商会做买卖过活。可朝廷现在忽然说要要西征，怎么征？这不是断我们命根吗？”
哗的一声，就像往烧红的铁锅里添了一瓢水，剩下的人一起开口，吵得沸沸扬扬，每个人都神色激动，好似面对的不是当朝一品大员，而是给自己扣绿帽子的死敌。
众声喧哗之下，屋子里终于走出一个从头到脚都覆着甲胄的人，沉闷地仿佛生锈一般的嗓音一瞬间就压过了所有人的吵闹：
“喧闹者斩。”
这四个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军令的字眼，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然而正如山羊胡子所说，商贾的钱才是他们的命根，于是安静没有持续多久，就又有一个相貌堂堂、满身书卷气的商人站出来，振振有词：“我等草民不知军中规矩，请校尉大人见谅。可我们只不过想见都护大人一面。西征实在关系重大，乌垒城几千家铺子可能都要另做打算，都护大人自己尚且还持着商会的股……”
他话说到一半，却见那覆甲校尉一声不吭地从屋子里拿着一支牛角弓出来，挽弓搭箭，弓弦渐渐拉到紧绷。
被这样一个悍卒在十步之内挽弓以对，任谁都不会好受，然而那商人却一咬牙，不要命似的又向前走了一步：“朝廷要摘果子我们不反对，可总得给个章程吧！”
校尉慢慢把弓弦拉到最后，面甲覆盖下的眼睛无比冷漠。
一个温和的声音忽然从商贾们的身后传来：
“这是做什么，许锐，快把弓收起来，别伤了郭老板”
没有片刻犹豫，那校尉收起弓箭，像尊雕像一样半跪在地上，低声道出了来人的身份：“卑职见过都护大人。”
商贾们不用言语，甚至没怎么思考，就自动分开一条道来。一个身形高大，面容硬朗的男人慢慢走到校尉许锐身前，一路上没看商人们一眼，只在最后进屋前微笑着打量了一眼，仿佛在打量一群好久不见的朋友，然后他悠然道：“商会留几个说得上话的就行了，来这么多人，我都护府招待不起啊。”
都护燕洵进了屋子，校尉许锐便站起身来，左手挽弓，右手握着那支没射出去的箭。
“请快些。”
这个请字大有一种你不快些就杀你全家的味道，几个商贾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退后了几步，留出了三个人在中央，一个是最早开口的山羊胡子老者，名为王宝鹿，西域最大的瓷器商，另一个是一个富态的中年人，名为宋万顷，靠倒卖皮货发家，最后一个则是西域一带名声最差的商人，李应。
这三个都护府商会实质上的掌控者也并没有必要害怕或谦让，王宝鹿有些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朝商会的那些主事们抱了个拳，却没急着进屋，而是和剩下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宋万顷笑呵呵地朝那个带着书生气的商人做了个揖：“裘老板也来吧，多个人也好说话。”
裘兴安，操持着西域一半以上的书画生意。
余下的商会众人神色或钦佩、或不屑、或深思，却没人多说话，只一起向裘兴安做了个揖。
裘兴安知道自己大概是赌赢了，却不敢显露出心底的自傲，只谦逊地走到三人身旁，恭谨道：“裘某还要请三位多提点。”
四个人快步进了屋，许锐将屋门闭上，站在门外一言不发，手上却依旧持着弓箭。
——
西域漠漠诸国，相貌各异、习俗不一，却唯独都有尊佛的传统，偌大的乌垒城中，即使是最简陋的棚户，也会有一张干净的桌子，供奉着一尊木塑的佛像。
徐穆一路上走过旧巷陋室无数，无一例外，他见到一个快要饿死的老妪将最后的食物摆在佛像前，一个浑身疤痕的男人对着佛像祈祷忏悔，一个幼童因为对佛像不敬而被痛责……无数人跪坐在佛像前，但佛像却没开过口。
有个中年的赤脚苦行僧，神色坚毅难掩眉宇愁苦，他一只手捻着一串光滑的佛珠，另一只手牵着自己的徒弟，一个瘦削的小沙弥，只是毕竟年幼，不必赤足走在遍地粗糙石子的地上，而是穿了一双草鞋，他也诵着经文，却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诵。
徐穆牵着骆驼和他们侧身而过时，听到那个小沙弥问：
“师傅，佛祖会渴吗？”
“不会。”
“那佛祖有自己的井吗？”
“也许有。”
小沙弥舔了舔嘴唇，“那我们可以和佛祖求水喝吗？”
苦行僧沉默了片刻，正要指着前边的人家开口，却看到一个带着斗笠的江湖客停下脚步，递给了自己一个羊皮水壶，轻轻摇晃之下，水声漾漾。
小沙弥咽了咽口水。
苦行僧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
徐穆双手抱拳，正要离去，却听那个苦行僧侣又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施主往何处去？”
嗬，隐藏剧情？
徐穆身子一顿，慢慢转过身来，这个转身拥有一种厚重感，不是因为“大漠、僧侣、江湖客”的意境，而是因为他的确转的慢。
徐穆很慌，因为隐藏剧情。
虚拟时代每天都有几千个游戏从无数工坊里产出来，样式五花八门，绝对量大管饱，可玩来玩去，其实多是换了一层皮的模式化游戏，就算是叙事化倾向的游戏，也逃不过换名大法的摧残，广大玩家对这种偷工减料的游戏制作深恶痛绝之余，干脆发动了民间的智慧，制定了一个无比难以界定但相当有用的指标，称之为“隐藏指数”，细致来讲，就是隐藏剧情在整个游戏流程中的重要性占比，此指数一出，无数游戏制作者的平均发际线后移五厘米，如何绞尽脑汁在游戏里插入暗线，成了游戏制作者要面对的头号问题。
就比如现在的这个俗套无比的开场白，当僧人的话响起时，徐穆没有感受到官方外挂的介入，自己也没变成CG主角，就是说，主要剧情不在此处，全要靠玩家临时发挥。
徐穆直到转过身来，仍旧没想好该说什么。
此时，职业玩家和普通玩家之间的差距一览无余，徐穆的应对甚至不如一个十八线职业，至少人家知道保持神态，而徐穆要靠系统的调整，才不至于像国庆长假疯玩了七天的小学生被老师问“你作业呢”一样，露出尴尬的神色。
如果换了顶尖游戏玩家中最精于此道玄妙的“见我”，只怕当即就要展开一场无遮大会，届时你来我往，莫说隐藏剧情，只怕主线都要变成西天取经。
可徐穆没这个本事，虽说联邦通识教育里也有宗教基础，可内容仅限于“宗教平等”和“不想平等就去死”两个主题，佛理这种东西，就算是免费内容也没正常人会下载吧。
此时此刻，无数游戏实况和评测在徐穆脑海里闪过、分档、整理，几毫秒之内，徐穆的大脑就挑选出了带有“禅机”“见我实况”两个标签的几百个视频片段，然而徐穆却只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最多也就会像评论区的咸鱼那样大喊：“见见这波六啊”。
徐穆张了张嘴，低声嘀咕道：“见我还是强啊。”
“施主？”苦行僧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徐穆却在话说出口的一瞬间打了个机灵，从尾椎骨升起一股灵感，直达灵台。
“大师，”徐穆双手合十，肃然道：“我去见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