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联邦中央理工大学第三虚拟会场中心的信号接入,近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游戏内测就此揭开序幕,三十五个不同地区的朔级虚拟会场同时展开,近三万人直接参与其中,难以计数的信息流正在我身边的中枢处理器上流过,此刻,如果从宇航站上遥望地球,可以清楚地发现,全球有七个核心能源设施同时亮起过载信号,此时此刻,你是否和我们一样激动?”
左手闪烁着合金色泽的的主持人并没有因为身上的机械改造而羞于露面,他是一个“新人”,相反,他高昂的情绪通过左手上的辅助载入装置更清晰地传达给了他的观众,尤其是那些同样接受了情绪模块改造的观众,他们的热情几乎凝聚成实体,联邦通讯不得不及时插入安全专家的警告:情绪模块过载的人会被强制下线收看非沉浸式转播——旧称电视。
这个警告并没有得到太多响应,多数人依旧沉浸在激动之中,但是他们离线了情绪模块,以免真的要通过又老又破的电子真空管看无趣的图像。这种激动是极易被理解的,它从《通感传识法案》被以微弱票数优势通过的那一刻就开始酝酿,在天问公司的游戏新闻发布会上达到顶峰,到了现在才真正宣泄出来,借用前任联邦主席的话来说:“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革命。”
联邦通讯的现场主持人依旧在用富有感染力的声音朗诵着智能助手给出的文稿,在他得体的西装之后,是天问公司总部的十七层环中枢工作台,每一层都秩序井然,十七个圆环工作台自上而下、由小到大。这是一座近似圆锥的高塔,高塔的中心矗立着一座近百米高的圆柱式处理器,它被刻意设计为透明的,以便于人们更直观地看到穿梭其中的无数蓝色光点,每一个光点都是一次信息传递,无数的信息涌动其中,就像繁星闪烁夜空。
宏大是人们对它的第一印象,伟大则是它生来就拥有的头衔。
在无数人的注目下,主持人用尽了生命中所有的激情和力量朗声读出了文稿的最后一句:
“游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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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开放式环中枢工作台,或者更简单的称呼:天问工作室总部的第一至第三层是对外开放的,这里是世界最大的游戏历史博物馆兼天问公司的客服中心,当然了,后者只是个虚设,没人愿意真的跑来海滨城的郊区只为了享受落后时代的人力答疑,更多的来客是为了前者:从雅达利时期到如今,近四百年的游戏发展史在这里被陈列,从街机到主机,从主机到虚拟,从虚拟到通感,这里的展览因其无所不纳与免费门票,几乎成了游戏爱好者的圣地。
今天是2月29日,《未命名》开始全球直播内侧,与以往的人潮拥挤不同,今日的游戏历史博物馆显得有些冷清,七层的对外宣传部反倒显得格外热闹,即使是未经过视力改造的人,也可以清楚地看到第七环外那密密麻麻的悬浮载具,就像土星的星环一样,只不过这个更平面一些。
陈亦珂紧紧盯着墙上的老式电子钟,她几乎是在以秒为单位数着下班的时间,只要电子钟显示六点整,她就会马上关掉工作模式,以光速参与到无数人正在进行的事业中——看直播。但是命运偏不遂她的愿,当电子钟转向五点四十的时候,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朝她的展台走来,这使她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忧。
她开始默念:走开,不要停,走开,不要停,走开不要停。
脚步停了下来。
陈亦珂植入的情绪模块发挥了稳定的作用,她以十二万分的心中不满以及职业而不失温和的笑容问道:“先生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带着鸭舌帽的男人抬起头来,他的脸庞令陈亦珂有些失神,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幅面容——不是因为过于精致或说过于扭曲,而是因为过于平凡,简直像她身后的主机时代展台里那些三百年前的影像资料一样,没有丝毫改造,甚至连基础的急救知识模块改造的痕迹都没有。
陈亦珂几乎是瞬间就对这个男人做出了评价:原滋原味,守旧顽固。
鸭舌帽倒是表现的比陈亦珂更惊讶:“宋沉不在?”
陈亦珂一听更生气了:宋沉诓她来代班,搞得自己没法看直播,不找个机会把他的伊甸园高级论坛会员抖出去,她就不姓陈。
“宋沉请了假,我来代班,您有什么事需要我转告他吗?”
鸭舌帽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倒也没什么,既然他不在,那就请你带我去九层,我有个预约在那边。”
陈亦珂更觉奇怪了,九层需要协议准入,她不过是个实习生,宋沉也不过是个业务经理,权限远远不够,一开口就九层?难道这个原始人是公司外聘的高层?她不禁挺直几分身子,微笑着道:“您沿着光标指示去往中枢电梯,那里有七层往上的直达,通过认证程序后即可乘坐。”
鸭舌帽却笑了笑,带着一些无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天然症。”
陈亦珂的情绪模块这下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她失礼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片刻后,她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如果被投诉,那以后就别想得到这份工作了,慌乱之下,她做了一件更为失礼的事情:她往前探了探头,几乎是以审视的眼光望向了眼前这位珍稀动物的眼睛。
纯粹的黑色瞳孔。
天然症无误。
鸭舌帽下的男人已经习惯了这种眼光,他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笑着道:“陈小姐,我是徐穆,天然症患者数据库编号05212,如果你查询完毕,就请带我去中枢电梯吧,多谢。”
陈亦珂干咳了一声,又挂上了礼貌的微笑,只不过这次还带着一丝歉意,“是,是查询完毕,没有错误。对不起,徐先生,请随我来。”她转过身去,没敢回头看,只在心里对着智能助手默念:查询数据库05212。
植入式信息查询模块将查询结果投影到了她的视觉系统,陈亦珂“看”到了一个等比缩小的人体投影:一样的五官,一样的瞳孔,一模一样的酒窝。
一行冰冷的文字悬浮在投影的右侧:徐穆,联邦历52年确诊天然症。
“天呐,杀了我吧。”
天然症,顾名思义,纯天然,纯粹地有些令人心酸,天然症患者被动排斥一切形式的外在模块植入和改造,一切依托于五十年内科技成果的医疗手段对他们而言都是致命的毒药,甚至基本的网络模块都不能运行,如果运气足够差,天然症患者会因为对基础合金材料的过敏而不得不一辈子隔离。而在这座已经用虚拟光标取代指示牌的联邦最大的博物馆里,他相当于是在摸着石头过河。
这个时代无限可能,但天然症患者除外,他们是被时代离弃的群体,大部分天然症患者寿命不到八十三岁,这还是建立在政府的大力保护下,相对而言,联邦公民的平均水平是一百周岁。
整个地球加上姮娥计划共一百三十亿人中的七千六百五十二人之一。
陈亦珂的脚步不由得变得紧促几分,她现在只想让头顶的第二层平台掉下来块砖,砸晕她这种对不治之症毫无礼貌的人。
徐穆倒是显得很淡然,他看出眼前这位实习生的尴尬,反倒主动笑着岔开话题:“在主机时代展台做解说会不会很无聊?”
陈亦珂的微笑显得很刻板且带着一丝歉意:“作为奠基时代,主机时代的开创性无与伦比,有限的科技手段反倒激励制作者们去思考、去创新、去完善。”
徐穆笑着替她说出了后半句:“相比而言,虚拟时代的游戏设计史简直像英国的国宴一样。”
陈亦珂微笑着摇摇头:“我可没这么说。”
“艾伦·刘易斯的《后时代游戏启示录》,很不错的消遣书籍。”徐穆随口说出这句话的出处,旋即不无感慨地看向四周,旧时代的设备陈列于此,依托先进的维护手段,这些机器保持着原本的样貌,甚至连零件都不曾变动过,家用游戏机这个有些古老的名词让他倍感亲切。
陈亦珂倒有些惊讶了,她不过是在念博物院的解说词,根本不知道什么《启示录》,艾伦·刘易斯她倒是听过,一个略为激进的通感技术支持者。出于好奇,她查询了这句话,知道了这句话出自《后时代游戏启示录》第三章第二节,这本书在类似书籍中也算小众。如果不是巧合的话,身为只能利用原始阅读和记忆方式的天然症患者,这位徐先生可以说……很聪明,老话说得好:过目不忘。
徐穆看向这些游戏机的目光就像看向稀世之珍,他轻轻转动主机时代的一件模型投影,那是一个背双剑的白发人,胸口上的狼徽章轻轻摇摆,肃杀而沉默。
陈亦珂的智能助手和徐穆几乎同时讲出了这件展品的名字:
杰洛特,主机时代最伟大的游戏人物之一。
也许是作为补偿,陈亦珂打算尽到自己作为解说员的职责,她微笑放缓脚步,打算向徐穆讲述这件展品的故事,但徐穆却更先一步,他清楚地讲明了整个游戏系列的剧情和灵感来源,某些引用自小说原著的词句甚至连陈亦珂的解说词里都没有囊括,而徐穆在讲这些数百年前的故事时,就像在谈论掌心的纹路。
这让陈亦珂有些汗颜,毕竟她才是那个挂着解说员名头的人。
徐穆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微笑着挠了挠下巴,像是解释又像是:“天然症能接触的游戏不多。”
陈亦珂于是更惭愧了。
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交谈或者对某件展品注目,陈亦珂逐渐发现这个男人似乎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健谈而不至于啰嗦,礼貌而不显得疏远,身为天然症患者,他不可能装载情绪感知分析的模块,但他却比大多数新时代的人们更懂得什么叫距离感,有些瞬间陈亦珂甚至觉得他是一个仿生人——社交型的。
他们走过主机时代,走到了中枢电梯前,陈亦珂微笑着道:“徐先生,我们到了。”然后退到一旁,给徐穆留下充分的空间。
徐穆摘下鸭舌帽,露出一头清爽的短发,然后礼貌地朝瞳膜识别器眨了眨眼。
湛蓝色的光束从不知何处洒落,旋即绕成一个圆环,它穿过徐穆的身体停在了他的手腕上,就像一个精巧的饰品。圆环是第九层的微缩图,代表着这个人拥有在第九层随意活动的权力。
但是徐穆看不到这一幕,他没有植入相应的模块,不过他从陈亦珂惊讶的眼神中看出了自己通过检测的这个事实,于是他朝电梯一拱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请陈小姐带路吧,辛苦了。”
————
天问大厦设计之初并没有电梯这个构思,外在的悬浮载具足以支撑第一至十七层的交流活动,这也是这栋建筑曾引起极大争议的一点:天问公司摒弃了传统的室内电梯,甚至放弃了建筑的全部外在,只依靠当时还不成熟的“壳系列”充当“屋顶和墙壁”的角色,人们很难理解一层薄薄的能量罩可以稳定地挡风遮雨——用在个人或许可以,但一座数百米高的建筑?
也正因此,两年后,当高通公司借助“壳”系列成为联邦太空能源开发的主要合作伙伴时,天问公司的高瞻远瞩也一同成为了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这座位于海滨城的建筑也成为了一个独特的景点。
总之,尽管最初的建筑设计只有能量罩、环形工作台、中枢处理器三个主题,天问公司的总设计师程挽却不知为何又增添了这个看起来有些多余的中枢电梯,虽然仿DNA双螺旋式的设计的确有些可观之处,但事实上,选择乘坐电梯的人并不多,与之相比,悬浮载具既避免了多人拥挤的尴尬,又可以从更舒适的角度欣赏这座建筑史上的奇葩——褒义的。
不过介于天然症患者的身份,徐穆并不适合搭乘悬浮载具,从好的角度来讲,最大限度避免了高空坠落的风险。
陈亦珂双手叠放在身前,揣测着徐穆的身份。
天问公司的企业文化里并不提倡以层级区分地位,三个创始人之一的赫尔伯特,其办公室就在第二层的虚拟时代展区,但不可否认,第八层至第十六层确实与普通员工无缘,个中缘由牵涉公司机密,不乏好事者编排出“金屋藏娇”的故事在伊甸园论坛上大书特书,居然点击量颇高,不过后来结尾仓促,据说被举报了,对此,天问公司特意辟谣:与公司无关。
半透明式的电梯驶过第七层,宣传部里显然正在举行一个宴会,无数机械使者穿梭其中,一座古董级别的座钟被摆在宴会厅靠边的位置,时针正在指向正南。
“噢,靠。”陈亦珂小声咒骂了一句。
徐穆好奇地看向她,显然他听到了。
六点钟声响起,陈亦珂的智能助手就关掉了工作模式,这种准时不免有些不合时宜,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控制模块已经离线,于是马上紧张地调节面部肌肉,人为地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陈小姐?”
失去情绪控制模块的调节,陈亦珂显得有些慌乱,“是,徐先生。”
“在担心下班太晚会错过直播?”
这下陈亦珂就是真的有些惊诧了,这份惊诧通过失控的情绪完美地展现了出来。
徐穆笑了笑,他的五官或许平凡,但笑容却很有感染力,他解释道:“随便猜猜,今天的确是个大日子。”顿了顿,他又想了想,“但是现在或许已经没有座位了,陈小姐。”
陈亦珂于是更郁闷了。
电梯层数停在了九,玻璃门缓缓打开,陈亦珂有些郁闷自己没来得及挤进直播间,却还是微笑着向徐穆道别:“徐先生,请。”
徐穆却并不急着离开,他停在门口,温和地说:“内测仅此一次,错过未免可惜,陈小姐要看哪个玩家?或许,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