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块状的尘埃慢慢消散了，一团雾一样的阳光从木板的缝隙间飘进来。
C12从沉睡中醒来，它的图像识别程序开始运行，借助这一点微弱但持续的阳光，C12看到了击穿自己颅骨的罪魁祸首——一枚未曾经过无害化处理的废弃浓缩电池。
仿生人C12的类人脑处理器显然出了故障，蓝色的机械瞳孔里闪烁着令人不安的电流，它的合金颅骨外包裹着的人类皮肤已经被短路之后的应急隔离措施烧焦了，这使它看起来像个烧坏了的娃娃。
但是应急措施显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自检程序的流程似乎被篡改了，C12在自行启动特洛伊程序后，既没有向中央控制台传递维修讯息，也没有变成一团毫无作用的人造软态金属，短路仍在进行，类人脑处理器的微型模拟器开始因过载而发亮。
C12的机械瞳孔里断断续续流下两行透明的液体，这意味着它的脑后能量液阀门已经失控——就像控制不住的泪水，这种设计上的恶趣味无疑为C12的命运增添了一分悲哀，因为能量液的的流失必然带来计算能力的不可逆转的下降，换句话说，C12正在不可避免地成为一堆废铁。
但C12本身并不会有这种悲哀感，它不存在情感，它的处理器却针对这种情况做出了最符合人类行为模式的反应：
C12开始蹲在墙角啜泣，就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发现自己快要死了。
它的行为吸引了房间里的另外一些东西，一些陈旧地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机器人，它们的零件已经锈迹斑斑，但基础的运行却还没停止，受限于落后的识别程序，它们将这个正在低声啜泣的仿生人当做了需要获得帮助的人类。
伴随着生锈关节的嘎吱声，一只宠物电子狗靠近了仿生人C12，然后蜷缩在了它的身边，它本该洁白的人造毛发因为时间的打理而变得发黄，尾巴则因为生锈而无法继续摇晃，这只由科博公司设计出产的BF型电子宠物狗因为自己的行为设定程序而来，仿生人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它可以理解这样的逻辑：宠物带来陪伴和支配感，人类因此获得心理安慰，于是它依靠自己的行为设定程序作出了下一步：它抱起了那只狗。
但它并不是人类，电子狗使它必然获得安慰，因为程序如此，可安慰是什么？
C12的机械瞳孔毫无规律地转动，他的内置图像识别定格在那枚废弃电池上，因为只有它周边有光，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C12也不能在黑暗中识别事物，它的内置行为逻辑使它在黑暗中无法行动，除非有更高一级的前提——例如损毁的威胁，比如人类遇到危险。
一台椭圆形的管家机器人慢慢从阴影中浮现，它的外壳稍有污损，但合金的圆滑质感依旧，从它避开废电池的行为来看，它的运动系统依旧在线，阳光在它的淡青色外壳上留下一道温和的黄色，一个温和的机械声音从管家机器人的身体中传出来：
“你似乎不太舒服？”
C12还没回答，管家机器人就又问了一遍：
“你似乎不太舒服？”
这样的问询重复了十三遍，直到管家机器人的备用电源耗尽。
管家机器人那圆滑的合金外壳开始有序形变，最终变成了一台标准的原始终端机，高一点四米，宽零点四五米，长零点四五米，偏差值不超过1cm。这是凡塞提公司一贯引以为傲的地方：标准。
C12那过载的处理器开始扰乱图像处理系统，大团的马赛克开始充斥其中，它的四肢开始无规律地抽搐，怀中的电子狗它被甩到地上，冲击使这只本就老旧的宠物犬有些宕机，在一系列近乎巧合的重新载入后，电子狗的系统重新得到了校对。
一贯致力于“更温馨陪伴”的科博公司为旗下的宠物犬设置了一个很有仪式感的程序，每一只宠物狗的认主程序除了系统的预设外，还伴随着宠物狗第一次开机时的人像识别程序，这也是另一种防盗设置，但这只宠物狗的旧主人显然已经不在数据库中，而它的识别范围内，唯一的人形生物是C12。
在一些小小的故障后，它重新获得了一个主人。
但它的新主人显然状态不佳。
以比熊犬为原型的电子宠物继承了小型犬的好动与机敏，它开始绕着C12打转，并伴以持续且尖锐的叫声，一分钟后，这只宠物犬开始运行预设的报警程序，但老化的模块使它无法如愿接入网络，下一步，它开始尝试和附近的同型号宠物犬联机，但它的型号早已停产，当一切的预设程序都因种种缘故而无法进行后，这只宠物犬开始做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
它跃上C12的膝盖，伸出舌头舔舐着仿生人额头的伤口。
这个行为本身是无意义的，因为犬类的舌苔并不是治病良方，反而可能是细菌的温床，科博公司避免了后者，却无法改变前者。
但奇妙的是，舔舐却的确产生了作用，C12的视觉模拟器开始有序重启，紊乱的影像开始重新纳入识别程序，它辨别出了高通能源公司的浓缩离子电池，辨别出了那一束特定频率的光子流，辨别出了凡塞提公司五十年前的AF管家机器人。
但它赖以生存的能量液正在流失，就像一株花正在被连根拔起。
它需要替代的能源。
宠物犬发现主人的抽搐频率正在降低，它显得很开心，但它的尾巴仍旧无法摇晃，所以只能通过吐舌头和摇晃脑袋来传达，这代表它的机械化动力心脏泵仍旧可以产出足够的液态催化剂。
C12的处理器立即给出了一个行为：关掉BF型宠物犬的电源，取下心脏泵中的催化液，重启能量液阀门，进行机体自检和自修。
C12机械化地伸手抱起那只宠物犬，但是这个行为逻辑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它的伦理程序似乎被人为地删除了，因此，它意识不到此刻的行为是违反伦理法和仿生人管理条例的，这种行为的直接后果是机体自毁。
C12缺乏这种认识，它慢慢地把手伸到了宠物犬的项圈上，那里有手动开关。
宠物犬可以辨别这种行动，但它的内置逻辑没有反抗这一条，所以它慢慢低下头，把脖颈后的项圈露出来。
C12的手停在了项圈上，但出于某种未知的行为逻辑，它停住了，五秒钟后，它把手慢慢移到了宠物犬的头顶。时间削弱了人造纤维织就的柔软，C12的触觉系统却依旧传达给它温暖的感觉。
能量液依旧在外泄，C12的传感系统敏锐地感知到了脸颊上的冰凉，它的处理器开始间歇性的宕机，部分功能开始离线，C12的模拟呼吸关闭，体表的模拟热量停止，一部分体表皮肤组织开始失去活性、变得干枯，模拟的内脏活动被关闭，心脏处理器开始进入休眠。
但C12依旧在抚摸那只宠物犬，他的行为没有逻辑前提，或者说这种逻辑前提是从未有过的，他的处理器宕机过于频繁，以至于他无法搜索数据库和协议，短暂的延迟过后，C12右手的机械关节失去动力。
C12看向宠物犬，他的语言模板被迫离线，但他的机械瞳孔却开始闪烁着处理器运行的微光。
C12慢慢地闭上了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