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狱的手还在刘三的心口,就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厚重的声音。
“禀大人,徐穆已带到。”
他不愿回答这种无聊的话,只自顾自地在刘三的心口刺了一点殷红。
身后人又重复了一遍:“大人,徐穆已带到。”
司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把人留下,快些离开。
但有一瞬间,司狱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他下意识转过身来,手却仍停留在刘三的心口处。
一个腰佩横刀、身形魁梧的亲兵半跪在地,手里拎着一言不发的徐穆。
司狱的兴趣于是瞬间转移到了徐穆的身上。
一个从天罗地网里逃出来、身上带着无数财宝线索的鹰扬卫,这等人远比一个犯了事要被处罚的狱卒有价值的多。
但是思及燕洵的手段,司狱又不禁叹了一口气,惋惜道:“可惜不是现在。”
挥了挥手,司狱又转过身去,对那亲兵道:“下去吧。”
然后他换了一柄刀身上篆刻着无涯二字的寸余短刀,继续对刘三道:“你可知人脸上有四十块肉,我一刀一刀剔下来,也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刘三已然流出泪来,一种比死亡更恶毒的味道开始弥漫。
司狱却忽然听到一个很突兀的声音。
“不是四十,是四十四。”
司狱蓦然转过头来,一抹雪亮刀锋映入眼帘。
这刀蓄势已久,仿佛避无可避,仿佛无处可逃。
那亲兵也终于抬起头来,头盔下是一张司狱无比熟悉的脸——方磐。
方磐的眼里露出一丝惊讶,因为这一刀的势,与他的枪法已有五分相似,或者说,这本就是学自他的那一枪。
但方磐的惊讶又转为遗憾。
这一枪虽得了三分真意和两分架势,但却仍差一点。
差一点,就是生死之间。
司狱的身体以一个近乎诡异的角度向后倾斜,然后出刀。
他的刀不过寸余,但他的手却出奇地稳,他的性格也出奇地阴狠,因为稳,所以致命,因为阴狠,所以不惜以伤换命。
那一刀本是刺向他心口,但此时若再刺下去,就只能伤到他肝脏,而出刀的徐穆,则会被划破喉咙,失血而亡。
但这却并不是两个人的单打独斗。
方磐如离弦之箭般冲到司狱身前,一拳砸下。
徐穆的刀仍旧不能取他的命,但司狱的刀却也失了准头,只在徐穆脸上留下一道狰狞伤疤,然后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徐穆的刀已经捅进了他腰间。
司狱的嘴角溢出血来,他不敢再动。
他很惜命,所以才会干脆利落地想要以伤换命,所以他现在只盼徐穆的手稳一些,再稳一些,不要让伤口扩大,更不要拔出刀来。
徐穆的脸因那道狰狞伤口有些发疼,但疼度有限,只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还好是个游戏。
徐穆慢慢松开握刀的手,微笑着向司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地上捡起那柄匕首,切断了刘三身上的绳索,然后甩了两个耳光,刘三从一片嗡嗡声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暂时不用死了。
或者说不会死的那么惨。
徐穆把匕首塞到他手里,然后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干的不错,组织很看重你。”
司狱一动不敢动,背对着刘三,但刘三已经感受到司狱的杀意。
徐穆又拍了拍司狱的脖颈,对刘三说:“脊椎的第一节在脖子后边,用力扎一刀,噗得一声,人就死了,去见佛祖了,明白吗?”
刘三手里握着刀,眼睛里除了害怕以外,又逐渐多了一点狠劲,他骂了几句过不了审的话给自己壮胆,然后把刀架在司狱的脖子上,他的手有点抖,但他的心却隐约有点自豪。
徐穆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示意方磐守住门,自己则开始满屋子翻箱倒柜。
可惜这屋子里只有刑具,刀斧烙铁,夹棍竹板,最独特还是一排短刀,长短不一,还有镊子剪刀这些物件,再过去是一张书桌,上边摞着几本血迹斑斑的线装册子。
打开一瞧,全是些骨骼血肉的解剖图,可惜笔触粗糙。
徐穆不管血迹,揣在怀里,然后回到司狱身前,屈指弹了弹刀柄,笑着道:“我知道有密道,说吧,在哪儿?”
司狱的声音很小,因为大声说话会扰动刀锋,伤了内脏,这幅咬牙切齿又不敢真的用力的样子,看着属实狼狈:
“没有。”
徐穆摇摇头,很失望:“你杀过那么多人,也见过那么多尸体,应该知道自己的伤有多危险。一刻钟内我不拔刀,你必死无疑;拔刀之后不能及时救治,还是必死无疑,你带我们出去,我放你走,大家和气点,怎么样?”
司狱耷拉着眼,语气很僵硬:“册子也要还我。”
徐穆点点头,没说话。
司狱却忽然道:“我信不过你,我要方磐做保。”
方磐倒犹豫了一响,才闷声道:“你作恶多端,今日之后,我必杀你。”
司狱哑着嗓子笑了笑,慢慢抬手指向一张匣床。
“今日之后,我等着方大侠来取我的命。”
——
密道中,方磐问徐穆:“万一这里真的没有密道呢?”
徐穆则表示:“积善之家尚且会担忧退路,何况是恶事做尽的人。”
顿了顿,徐穆笑着补充了一句:“何况外边现在已经是天罗地网,你我难道还有的选不成?”
这两句都是真话,但徐穆的底气却不在这儿,而是因为他大概已经摸清了这个副本的设计思路。
地牢探险是个恒久的命题,如果把地牢定义为“固定狭小空间”,那吃豆人可能算是地牢探险之祖了(笑)。而地牢这种题材之所以长盛不衰,不仅因为它本身代表着的“阴森”“探险”“刺激”等元素,更因为地牢的设计,很大程度上代表着游戏地图和交互领域的制作功底。
如何让玩家的获得快感?
历经磨难后获得的极品装备,重重机关后隐藏的金色宝箱,不经意间的细节引向的特殊奖励,这些要浓缩在地图有限的地牢里。
徐穆一路走来,无论是潜行还是暗杀,或者是和方磐这等极品队友一起组队之后的正面攻击,核心体验都像极了一个复古的地牢探险游戏历程。
相应的,一个地牢的最终目的如果是重返地面,那么必然会有一个惯用的设计理念:
Boss房后的密道。
这种设计省去了重复走一遍来时路的必要性,避免了重复体验带来的枯燥,也是一种山穷水尽之后的惊喜感。
再结合游戏背景和boss司狱的人设,密道其实已经百分百存在了。
方磐对这些自然不清楚,反倒觉得徐穆胆识过人、果决不二。
司狱暗中为自己留的这条密道,直通乌垒城中一处赌场,赌场又在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处,隐藏身份难度不大。
徐穆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去处,一边思考着怎么把方磐和自己绑在一条船上。
如果有人物卡这种东西,那么方磐的人物卡一定闪闪发金光。
幽州游侠,纵横河朔一带,锄强扶弱,又枪术大家,兼练拳术、刀剑、轻功纵跃。
最令徐穆佩服的,还是他入狱的原因:刺杀燕洵未遂。
什么叫主角?这才是主角。徐穆还在考虑怎么进行下一步游戏的时候,人家已经在考虑怎么搞掉最终boss了,而且听方磐的意思,差点还就成了。
而且这位仁兄似乎还颇有再去一次的想法。
徐穆自愧不如之际,试探性地开口道:“方大侠在乌垒城中可有去处?”
方磐摇摇头:“燕洵未死,我便不能再回去,否则便要连累无辜了。”
“既如此,你我同行如何?”
“也无不可,”方磐看了徐穆一眼,仿佛看穿他的意图,笑着道:“我能脱困而出,也要谢过徐大人。况且,我还要‘助’徐大人查明真相,纵然你不说,我也要跟着你。”
这人倒是个死心眼,生怕徐穆欺瞒他。
徐穆自然乐得如此。
通道并不曲折,不出半刻钟的功夫,已然瞧见前边有光亮,顺着木梯上去,推开一扇木板,眼前是一间朴素的房间,瞧着像是客房。
四人从衣柜的暗门里出来,只听得外边喊着买定离手一类的话,喊得正热闹,心中稍定。
司狱的腰间已经快被血染透,讲话也有些无力,他喊了一声方磐的名字,然后直勾勾地盯着他。
方磐冷哼一声,朝他怀里扔了瓶伤药,正要大步走出去,徐穆连忙拉住他,然后朝刘三使了个颜色。
刘三苦哈哈地点点头,把裤腰带一勒,哆哆嗦嗦推开了门,壮着胆子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又走了几步。
一切正常。
刘三眼珠子一转,弓着背又走了几步,回头一瞧,徐穆和方磐还在里边,当时就不顾三七二十一,一溜烟就跑了出去,不见了人影。
徐穆拍拍手,眼睛直勾勾地朝屋檐上斜了斜,方磐心领神会,最后再看一眼一副死相的司狱,开口道:“你且记住了,恶行终有报。”
徐穆倒没留什么话,只笑嘻嘻地握住刀柄用力一拔,然后扔了一本册子在他怀里。
司狱一声闷哼,顾不得再考虑什么,只用力把那本宝贝册子按在伤口上止血,整个人再没半点力气。
徐穆随手撕下一截床单擦了擦横刀,然后打开窗户,沿着窗沿爬到屋顶,方磐则将身上的甲胄卸了扔在地上,走出门去,一蹬一抓拉住门框,两臂用力,爬上了屋顶。
屋顶传来一阵瓦片碎裂的噼啪声,然后消失不见。
屋子里的血味渐浓,司狱的手因失血过多而颤抖,却还是将那药瓶里的药丸服了,又取了几粒捏成粉末,洒在了伤口处,挣扎着坐在床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不会死,只要地牢里的蠢货发现了他留在匣床上的血迹,就能打开地道,只要半刻钟,就会有人来救他。
司狱的眼睛越来越重,但他仍睁着眼,因为他见过无数死人,他清楚地知道,现在睡着了,就再难醒过来。
一个脚步声忽然传到他耳朵里,他起先觉得精神一震,但随后却惊觉这脚步声是屋外传来的,而非柜子后的暗道。
莫非是赌场的人?
想到这儿,司狱又松了一口气。
这或许更好,这赌场是他私设,都护府并不知道,若是赌场的人先来,他说不定还能免去被责罚的下场,只不过,或许要逃离乌垒城了。
一个穿着布衣的汉子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司狱的眼皮耷拉下去,尤自支撑着,不无威严道:“快去请大夫。”
没人回他。
司狱忧心自己已经产生了幻觉,于是深吸一口气,腰腹间的疼痛使他又清醒几分,终于看清了来人是谁。
是去而复返的刘三。
刘三仍旧有些发抖,他知道司狱没了力气,但贪婪始终不能完全胜过恐惧。
刘三咽了口水,额头的汗流到了细微但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引发一阵刺痛,这痛让刘三有了一丝勇气和复仇的冲动,他用力一跺脚,大步走到司狱身前,一刀捅进了他的胸口。
司狱像只濒死的狼一般,眼睛冒着光,发出痛苦的嘶吼,或许是回光返照,他忽然又生出一股子力气来,用力一戳,直直戳进了刘三的左眼眼窝,将他的眼珠挖了出来。
刘三大喊一声,剧痛之下,刀口捅的更深,然后才用力拔出来,一手捂着左眼,一手把司狱腰腹里那已经被血侵染的册子拽出来,半是哭喊半是咬牙地跑了。
司狱仰头倒在床上,没发出一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