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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阮元文论的发展与完成

分论二骈文正宗论的经学根据

阮元(1764—1849)以下有关阮元之生平及交谊,主要据张鉴等《阮元年谱》,北京:中华书局,1995年;徐世昌《清儒学案小传》卷十三,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页613—621;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总页695—698;赵尔巽等《清史稿列传》,总页11421—11424;缪荃孙纂编《续碑传集》卷三,页14—20.,字伯元,号芸台,又号雷塘庵主、揅经老人、节性斋老人等,江苏扬州人一般史传如赵尔巽等撰的《清史稿》等均谓阮元为“江苏仪征人”,然而阮元在《扬州北湖小志序》中自言:“元但通籍仪征而已,实扬州郡城北湖也。”(《揅经室二集》,页367)今人阮衍喜《阮元籍贯正》(载于《扬州师院学报》1986年第3期,页158)亦对此有简明的辨正。。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大考第一,历少詹事、詹事、内阁学士;户、礼、兵、工诸部侍郎;浙江、江西、河南巡抚;漕运、两湖、两广、云贵总督,拜体仁阁大学士;又尝督山东、浙江学政。道光十八年(1838)致仕归里,二十九年卒,年八十六,谥文达。阮元既显宦,复亦留心学术,督学浙江时修《经籍籑诂》,抚浙时立诂经精舍,抚江西时刻《十三经注疏》,任两广总督时立学海堂,刻《皇清经解》,又助当时学者如焦循、江藩等刊刻著作,主持风气,不遗余力。阮元自经、史、小学以及金石诗文,俱有著述。今存《揅经室》诸集,收录其说经道古之文,另有《淮海英灵集》、《小沧浪笔谈》、《定香亭笔谈》、《广陵诗事》等著作存世。

在五位扬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中,阮元也许是最早受到文论史研究者注意的经学家陈钟凡《中国文学批评史》(台北:鸣宇出版社,1979年)是第一部由国人所写的文学批评史,当中讨论清代文论部分,已标出“仪征派”,讨论阮元的说法。其他如青木正儿著、杨铁婴译《清代文学评论史》,敏泽《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蔡钟翔、黄保真、成复旺《中国文学理论史》,邬国平、王镇远《清代文学批评史》及张少康、刘三富《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均有论及阮元的文论。。他在骈文理论方面卓有建树,对后世有深远的影响骈、散之争是清代文学批评史上的重大问题,一直延续至民国初年的学术界,对现代的中国文学研究亦有一定的影响。关于这方面的讨论,除一般文学批评史外,可参看周勋初《黄季刚先生〈文心雕龙札记〉的学术渊源》(见《当代学术研究思辨》,页1—17)以及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现代中国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页330—403)。本书末章亦会略述有关问题。。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尽管已有不少学者梳理阮元的文论,但我们对这位清代著名学者的主要文学观念,似乎仍然缺乏较为一致的理解,莫衷一是。譬如有学者认为阮元未能正确了解《文选序》,说他“强谓昭明所选是文非笔”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页271.,但也有持相反的意见,认为阮元“所阐明的‘文’的概念,则几乎重述萧统《文选序》中的说法”蔡钟翔、黄保真、成复旺《中国文学理论史》,页62.青木正儿也认为阮元“从纯文学的立场来论文。他的见解是正确的。当然,这要归功于昭明太子的序文”,见《清代文学评论史》,页174.;又有人批评阮元对《文选序》的“‘沉思’一语置之不理,全然无所提及”清水凯夫著、韩基国译《昭明太子〈文选序〉考》,见氏著《六朝文学论文集》,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年,页50.从该文的引证可见,其说大概沿袭朱自清的意见,朱氏在《〈文选序〉“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说》中表示:“阮元本人于‘沉思’无说,他所着重的似乎专在‘翰藻’一面。”(《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页40),但一些学者却相信阮元“对‘沉思’一词的理解,大概主要就是指作者有意识地、刻苦地思索和寻求美的语言结构形式”邬国平、王镇远《清代文学批评史》,页638.。类似的分歧议论为数不少,显示学界对阮元文论的观念仍然缺乏基本的认识。

翻阅过去的研究,不难发现学者在整理阮元文论时,不时犯上以偏概全的毛病。事实上,阮元的文学思想经历了一个发展过程,假若忽略了这一点,只根据其文集中某一时期的著作甚或个别篇章作出归纳和推断,难免会如瞎子摸象,出现各说各话的情况。诚如梁道礼所言,古代文论的真知灼见很多时隐藏在散乱的表述形式之内,因此研究者的前沿任务,正是要“整理出文论家没有充分散开的逻辑关系,给古代文论一个严谨的形式”参梁道礼《回顾与前瞻》,载钱中文、杜书瀛、畅广元主编《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页58.。有见及此,本章拟按时代的先后全面考察阮元文论的发展情况,逐一检视当中各个文学观念的含义,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希望借此重构他的理论,为更深入的研究奠下坚实的基础。

第一节滥觞期:尊骈而不废散

要追寻阮元骈文理论的渊源,最早可以回溯至乾隆三十六年(1771),当时他年仅八岁,师从胡廷森诵读《文选》。《定香亭笔谈》云:甘泉老儒胡西棽廷森年逾八十而精神强固,为里中诸老之最。余八岁时初能诗,有“雾重疑山远,潮平觉岸低”之句,先生亟赏之,即以《文选》授余,因以成诵。阮元《定香亭笔谈》卷三,台北:艺文印书馆影印文选楼丛书本,1967年,页53.又他在《胡西棽先生墓志铭》再次提及此事,其文略云:“元幼时,以韵语受知于先生。先生授元以《文选》之学,道元从李晴山先生游。”见《揅经室二集》卷二,页373.胡廷森以《文选》授阮元,但他本人不是学者据阮元所撰《胡西棽先生墓志铭》,胡廷森是大吏的幕僚,精刑律,却无著作可述。参《揅经室二集》卷二,页372—373.,与阮元中年以后发展出来的骈文理论,并不见得有特别的关系。在阮元文学思想的酝酿阶段中,首先值得一记的,倒是他在十八岁那年与歙县凌廷堪订交一事。

乾隆四十六年(1781),阮元与凌廷堪初会于扬州。凌氏虽比阮元年长七岁,却相当欣赏这位少年学者。三年后,二人重遇于扬州,凌廷堪特别为阮元撰写了《后大鹏遇希有鸟赋》凌廷堪《校礼堂文集》,王文锦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页21—22.,并向他的老师翁方纲大力推介此人,谓阮元的学问识力,足可与名儒汪中等人相提并论:又有仪征阮君名元字梁伯者,年踰弱冠,尚未采芹,其学问识解,俱臻极诣,不独廷堪瞠乎其后,即方之容甫、郑堂,亦未易轩轾也。《上洗马翁覃溪师书》,《校礼堂文集》,页196.前文说过,凌廷堪“少好六朝辞赋,为文喜作选体”《上洗马翁覃溪师书》,《校礼堂文集》,页195.,卑视唐宋古文。他在结交阮元之前已倡言:“屈宋鸿篇,为辞林之正轨;班张巨制,乃文苑之大宗。……降及韩柳,矫彼梁陈,漫云起八代之衰,实自成一家之学。”《祀古辞人九歌并序》,《校礼堂文集》,页44.按此文成于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当时凌氏尚未与阮元订交,可见他是骈文正宗论最早的倡导者。其后他的弟子张其锦更直言其师“论古文,以《骚》、《选》为正宗”参张其锦《凌次仲先生年谱》十三年戊戌卷十四,页6.。凌廷堪反对八家之文,原因在于这些文章与宋明理学一样,有空疏不学之弊。阮元与凌廷堪交情笃厚,经常与他切磋学问《校礼堂文集》卷二十二至二十五便收有不少与阮元论学的书札,如《与阮伯元孝廉书》(页198—199)、《与阮伯元阁学论画舫录书》(页206—211)、《与阮侍郎书》(页222)、《与阮伯元侍郎论乐书》(页223—225)及《与阮中丞论克己书》(页234—235)等。,对凌氏论文的宗趣不可能全无认识。不过阮元当时的持论并没有凌氏那样激烈,他在二十五岁时为孙梅《四六丛话》作序时,对八家古文仍然抱有颇为肯定的态度。

孙梅是阮元乡试时其中的一个考官,尝耗费数十年光阴,在浩瀚的古代文献中爬梳各种有关骈文的论述,编成《四六丛话》一书。阮元《定香亭笔谈》记:乌程孙春圃先生梅,官太平司马,元丙午乡试房师也。品醇学邃,卓然楷模,尤深于骈俪之文,辑《四六丛话》一书。于古今源流,各家得失,梳栉详明,洵词林之宝筏,学者所必读也。《定香亭笔谈》卷四,页9.另参张鉴等《阮元年谱》乾隆五十一年丙午条(阮元时年二十三岁):“九月初九日,揭晓,中式第八名。时典试者为大兴礼部侍郎朱文正公珪,副考官为大廋编修戴公心亨,房考官为芜湖同知乌程孙公梅。”(页7)《四六丛话》是一部以类相从的资料汇编,孙梅个人的意见则散见于全书各分类的小序及若干材料的按语中。从这些零星的议论可见,孙梅并没有系统的骈文理论,不过当中仍然有一些观点值得格外注意。

首先,他与凌廷堪一样,非常重视《文选》和《离骚》。《四六丛话·凡例》云:《选》实骈俪之渊府,《骚》乃词赋之羽翼。……六朝唐人词笔迥绝者,无不以《选》《骚》为命脉也。孙梅《四六丛话·凡例》,台北:商务印书馆,1968年,页1.《选》、《骚》虽然同为后世文人的命脉,但孙梅称前者为“渊府”、后者为“羽翼”,又以“选”类冠于全书之首,“骚”类随后,可知比较之下,二者并非无分轩轾。难怪他在“骚”类的小序仅称屈子之词为“俪体之先声”《四六丛话》卷三,页39.,而在“选”类的小序中则说:文之为言,合天人以炳耀;选之为道,从精义以入神。选而不文,非他山之瑜瑾;文而非选,岂丽制之渊林。若乃悬衡百代,扬榷群言,进退师于一心,总持及乎千载。吾于昭明氏见之矣。《四六丛话》卷一,页1.文中详述《文选》兼具通识、博综、辨体、伐材和镕范五点长处《四六丛话》卷一,页1—2.,并谓“《文选者》,骈体之统纪”《四六丛注》卷一,页2.,明确地标示出《文选》的重要地位。

此外,孙梅虽然崇尚骈文,但他认为古文与四六同源参《四六丛话》“骚”类小序:“古文四六,有二源乎?大要立言之旨,不越情与文而已。”(卷三,页39),对唐宋古文作家也相当推许,完全没有轻视古文之意。如“赋”类小序云:又有文赋,出《荀子》礼智二篇,古文之有韵者是已。欧、苏多有之,皆非浅学所能学步也。《四六丛话》卷四,页62.又“书”类引《儒林公议》后案曰:若柳子厚、苏文忠对偶之文,无不根极于道,虽处困厄,其精神自超然物外,岂可同年语哉!《四六丛话》卷十七,页324.他在“作家”类柳宗元和苏轼条下,甚至说:独子厚以古文之笔,而鞲于对仗声偶间,天生斯人,使骈体古文,合为一家,明源流之无致。《四六丛话》卷三十二,页587.

东坡四六,工丽绝伦中,笔力矫变,有意摆落隋唐五季蹊径。以四六观之,则独辟异境;以古文观之,则故是本色,所以奇也。《四六丛话》卷三十三,页615.这些见解均可与阮元早年的文论互相发明。尽管孙梅只是阮元乡试时的房考官,但阮元在《后序》中自言:“幸得师承,侧闻绪论”阮元《四六丛话后序》,载孙梅《四六丛话》,《后序》,页3.,后来为孙梅《旧言堂集》作序时,复自称“籍列门生,旧被教泽”阮元《揅经室三集》卷五,页635.,因此一般相信阮元的《文选》学颇受孙梅的影响如邬国平、王镇远《清代文学批评史》:“(阮元)师从孙梅。孙氏留意骈文,著有《四六丛话》,这对阮元爱好骈文,加深对骈文艺术的认识有一定的影响。”(页636)。假如仅仅着眼于阮元早期的文论,这种说法亦不无道理。

阮元在《四六丛话后序》中首先梳理“文”、“章”的含义,接着便从历史的角度详述骈文的流变,由“人文大著,肇始六经”阮元《四六丛话后序》,页1.,一直说到:周末诸子奋兴,百家并骛,老、庄传清净之旨,孟、荀析善恶之端,商、韩刑名,吕、刘杂体。若斯之类,派别子家,所谓“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者也。至于纵横极于战国,春秋纪于楚汉,马班创体,陈范希踪,是为史家,重于序事,所谓“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者也。夫以子若彼,以史若此,方之篇翰,实有不同。阮元《四六丛话后序》,页1.文中不但直接借用《文选序》的句子,甚至连叙述的次序也相同,难怪有论者会以为阮元的文论不过是昭明观点的重述参蔡钟翔、黄保真、成复旺《中国文学理论史》,页62.。不过这个阶段的阮元虽然重视《文选》,却没有因而排斥唐宋古文:若夫昌黎肇作,皇、李从风,欧阳自兴,苏、王继轨,体既变而异今,文乃尊而称古。综其议论之作,并升荀、孟之堂,核其叙事之辞,独步马、班之室。拙目妄讥其纰缪,俭腹徒袭为空疏,实沿子史之正流,循经传以分轨也。阮元《四六丛话后序》,页2.他高度评价唐宋古文,认为这些作品深入前人堂奥,非浅学之人所能模仿。孙梅在《四六丛话·凡例》中虽曾提过“古人有韵谓之文,无韵谓之笔。梁时沈诗任笔,刘氏三笔六诗是也”《四六丛话·凡例》,页1.,可是当时的阮元并没有认真看待这种说法。他虽然知道“以子若彼,以史若此,方之篇翰,实有不同”,但从“文乃尊而称古”一语可见,他并没有因古文“沿子史之正流”而把它们拒诸“文”的范围以外,这种宽容的态度与他后来的取向有很大的差异。

《四六丛话后序》较为集中地表现了阮元早期尊骈而不废散的文学观念,此后他虽然有不少著作阮元在修建隋文选楼之前,陆续编撰了不少书籍,包括《小沧浪笔谈》、《定香亭笔谈》、《广陵诗事》、《经籍籑诂》暨《补遗》、《诂经精舍文集》等。这些著作的成书年份可参王章涛《阮元年谱》(合肥:黄山书社,2003年)页89、165、177、191、253及265.,却鲜有涉及骈文方面的论述。直到四十一岁那年,他在扬州修建隋文选楼,始再次撰写这方面的文章。扬州旧城的文选楼原是隋朝曹宪的故宅,阮元在《扬州隋文选楼记》中尝详细介绍这位《文选》学家的卓越贡献《扬州隋文选楼记》,《揅经室二集》卷二,页363—365.。曹宪精通小学,曾与诸儒合撰《桂苑珠丛》一百卷,规正文字,又聚徒讲学,以《文选》授诸生,著名的《文选》注家公孙罗、李善等皆出其门下。阮元列举了曹宪及其弟子的著作后,按曰:元谓古人古文小学与词赋同源共流,汉之相如、子云,无不深通古文雅训,至隋时曹宪在江淮间,其道大明。马、扬之学,传于《文选》,故曹宪既精雅训,又精《选》学。《扬州隋文选楼记》,《揅经室二集》卷二,页364.这番话预示了阮元文论后期的发展方向,诚然可圈可点。文中所说的“古文”与该文开首所谓“自汉杜林、卫宏以后,古文亡绝”的“古文”一样《扬州隋文选楼记》,《揅经室二集》卷二,页363.,均指古代的文字。阮元从曹宪等《文选》学家的学问体系中,发现“古人古文小学与词赋同源共流”,这种学术与辞章合一的取向,与他本人治学理念正相一致:元幼时即为《文选》学,既而为《经籍籑诂》二百十二卷,犹此志也。《扬州隋文选楼记》,《揅经室二集》卷二,页363.他把自己编订的《经籍籑诂》与曹宪等人的《桂苑珠丛》相提并论,点出其经学研究与《文选》学有密切的关系。后来他为南宋尤氏本《文选》所作的序言,更具体地提到自己如何从文字训诂的角度研治《文选》:元幼为《文选》学,而壮未能精熟其理,然讹文脱字,时时校及之。昔但得元张伯频、明晋府诸作,即以为秘册。嘉庆丁卯,始从昭文吴氏易得南宋尤延之本,为无上古册矣。……元既构文选楼于家庙旁,继得此册,藏之楼中,别为校勘记以贻学者,装订既成,因序于卷首。《南宋淳熙贵池尤氏本文选序》,《揅经室二集》卷二,页619及621.阮元一直以严谨的态度校读《文选》,尝送交八十三条材料与王念孙父子参王章涛《阮元年谱》,嘉庆十三年,页442.。嘉庆十三年(1808),他亲自校订尤袤本《〈文选〉李善注》后,再嘱严杰复校《阮元年谱》,页470.。可知他对《文选》与小学的关系,确有切身的体会,绝非泛泛之论。

不过阮元虽然清楚知道唐宋古文与《文选》的文章有很大的差异,认为:昭明选例,以沉思翰藻为主,经史子三者,皆所不选。唐宋古文,以经史子三者为本,然则韩昌黎诸人之所取,乃昭明之所不选,其例已明著于《文选序》者也。《扬州隋文选楼记》,《揅经室二集》卷二,页363.但他当时并没有恪守《文选序》对“文”的要求,不但没有否定唐宋古文作为“文”的资格,还做了一件他后来颇感后悔的事,那就是把自己的文章结集称为“文集”。嘉庆十二年(1807),阮元刊刻了《揅经室文集》数卷。他在道光十九年(1839)回顾此事时,表示:元四十余岁,已刻文集二三卷,心窃不安。曰:此可当古人所谓文乎?僭矣妄矣。一日读《周易·文言》,恍然曰:孔子所谓文者此也,著《文言说》,乃屏去先所刻之文,而以经史子区别之。曰:此古人所谓笔也,非文也。《自序》,《揅经室续集》,页1.换句话说,他在四十四岁时尚未掌握古人所谓“文”的真义,直到后来他从《周易·文言》中领悟孔子所谓“文”的意思,始对《文选序》有崭新的理解。

第二节奠基期:言之无文、行之不远

阮元《揅经室集》所收文章大多没有标明写作时间如孙梅《四六丛话》所收阮元《后序》末后有“乾隆五十三年,受业仪征阮元谨序”一语(页3),但《揅经室四集》卷二所收《四六丛话序》却删去此语(页688)。,因此很难确知这些文章到底成于何时。幸好郝懿行的文集收录了他在嘉庆十八年(1813)十月廿一日所写的《奉答阮云台先生书》,让我们可以断定阮元最迟在该年九月初已完成《文言说》的初稿。郝懿行原书云:懿行半载以来,时患偏坠之疾。《尔雅》之业,久未料理,笔墨荒芜,惟夫子董而正之。前赐读《文言说》数条,兹复蒙示《释训》一篇,将俟病除,融会二书要言,登入《尔雅义疏》。《晒书堂外集》卷上,《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影清光绪十年东路厅署刻本,页573.王章涛据此认为“九月初八日,郝懿行收到阮元来函,随函有《文言说》一文见示”《阮元年谱》,页576.,其说大抵可信。观郝书开首云:“顷于九月初八接奉钧谕,未及奉答,……。又于十月十四日奉读手书”《晒书堂外集》,页573.,即郝懿行在九月、十月期间曾先后收到阮元两封来信,又书中言:“前赐读《文言说》数条,兹复蒙示《释训》一篇”,似谓十月十四日的信函附有《释训》一篇,而他在此之前已收到《文言说》,可见王章涛的说法相当合理当然,郝书谈及《文言说》之前,尚有“懿行半载以来”诸语,因此他所指的“前赐读”一事,亦有可能发在九月初八日之前。不过无论如何,把《文言说》最后的脱稿日期定于九月初,已是非常稳当的说法。。

郝懿行的答书不但有助我们确定《文言说》的成书日期,还让我们清楚看到阮元本人到底怎样看待《文言说》。现代不少学者相信,阮元的《文言说》只是通过《周易·文言》借题发挥,目的是要借助孔子的权威,为骈文夺取正统的位置。这种说法忽视了阮元当时的治学风尚,可谓本末倒置。须知考证学是清代的显学,吸引了大量第一流的人才参与,这些汉学家根本看不起空疏不学的文士。阮元少年早达,识力过人,三十来岁已成为学界的领袖人物,主持风会数十年。像他这类致力“推明古训,实事求是”的正统汉学家语见阮元《自序》,《揅经室集》,页1.,根本不会刻意理会他所轻视的文士,更不会为了夺取他们的文章正统,竟然牺牲自己的研究,随意解释经籍。上引郝书可证,在阮元心目中,《文言说》诸文与《释训》这类说经文字性质基本相同,并无二致。他把这些文章一并送交郝氏,目的是要这位《尔雅》专家分享他的发明,然后“融会二书要言登入《尔雅义疏》”从《尔雅义疏》可见,郝懿行似乎确有采用阮元的意见。如《释训弟三》题解下的疏文云:“训之为言顺也,顺其意义而道之,故以释训名篇。”(见《尔雅郭注义疏》,济南:山东友谊书社,1992年,页393)这与阮元《释训》的意见相当近似:“顺乃训之假借字,泽乃释之假借字……顺是而泽者,《尔雅·释训》之道也。”(《揅经室一集》卷一,页27)。换句话说,他的确是在研读《周易·文言》的过程中自信有所发现,能发千古之覆,因而把自己的结论移施于文章,恢复骈文的正宗地位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可参下章的阐述。。由是而言,他的文论主张只是其经学研究的延伸,旨在宣扬他在经学上的新见,而他在《揅经室续集自序》中自言:“一日读《周易·文言》,恍然曰:孔子所谓文者此也,著《文言说》”《自序》,《揅经室续集》,页1.,亦非借题发挥的虚语了这个问题在下章会有更深入的讨论。。

撇开了那些把《文言说》视为比附之辞的成说后,我们现在可以从较为严谨的学术角度,考察阮元到底有什么值得自豪的发现。《文言说》载于《揅经室三集》卷二,该文之后尚收有《数说》、《名说》、《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和《与友人论古文书》等文章《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7—571.。根据现存的资料,我们无法确定这四篇文章是否就是郝懿行信中所说的《文言说》“诸文”,然而《揅经室集》始刻于道光二年(1822)参王章涛《阮元年谱》,页725.,而这几篇文章与《文言说》的观点非常接近,用语亦大体相似,因此它们极有可能成于相近的时间,可以代表阮元五十岁之后、六十岁之前的文论观点。

《文言说》旨在阐明“文”的含义,解释文之所以称为文的原因。文中先引述《说文》“直言曰言,论难曰语”的说法,指出“文”与“言”、“语”分别是不同的概念,继而说:《左传》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此何也?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故同为一言,转相告语,必有愆误。是必寡其词,协其音,以文其言,使人易于记诵,无能增改。且无方言俗语杂于其间,始能达意,始能行远。此孔子于《易》所以著《文言》之篇也。《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7.《左传》“言之无文”一语揭示了“文”与“言”之间的关系,阮元由这个命题出发,提出了几个重要的论点,包括:(1)古代书写工具并不发达,经常要靠口耳传事;(2)为了降低以讹传讹的风险,确保信息能准确传播,并且行之久远,必须设法修饰语言(以文其言),令语言易于记诵;(3)孔子所写的《文言》能够体现以上的原则。

第一点是阮元整套论述的起点,可惜过去似乎较少人认真注意。《揅经室三集》卷二另外两篇以“说”为名的短文,便一再重申这个观点。《数说》云:古人简策繁重,以口耳相传者多,以目相传者少,是以有韵有文之言,行之始远。不第此也,且以数记言,使百官万民易诵易记。《数说》,《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8.又《名说》云:古人于天地万物,皆有以名之,故《说文》曰:“名,自命也,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然则古人命名之义,任口耳者多,任目者少,更可见矣。名也者,所以从目所不及者,而以口耳传之者也。《易》六十四卦、《诗》三百篇、《书》百篇,苟非有名,何以记诵?《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9.文与名、数一样,均是古人以口耳治事的产物。阮元引《说文》的释义为据,指出“名”乃以口耳传达目之所不及者。古人用口表达天地万物,因而有各式各样的“名”。名是记诵的基础,事物有了名字,便能与其他事物互相区别开来,不再浑然为一,进而可被数算。为了便于记忆,减少遗漏,古人亦会以数记言:《论语》二十篇,名之曰语,即所谓论难曰语,语非文矣。然语虽非文,而以数记言者,如一言、三省、三友、三乐、三戒、三畏、三愆、三疾、三变、四教、绝四、四恶、五美、六言、六蔽、九思之类,则亦皆口授耳受心记之古法也。《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8.《论语》虽是“语”而非“文”,不过当中仍有不少地方沿袭以数记言的“古法”,令人易于记诵。“语”尚且如此,然则“文”又有哪些特色,足以令“言”更为易记、达意和行远?

阮元认为“言”必须要有“文”,才能行之久远,相传为孔子所撰的《文言》,最能展现这些特色:孔子于乾坤之言,自名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也。为文章者,不务协音以成韵,修词以达远,使人易诵易记,而惟以单行之语,纵横恣肆,动辄千言万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谓直言之言,论难之语,非言之有文者也,非孔子之所谓文也。《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7.文中批评了那些“动辄千言万字”的文章,正可与前文所谓“寡其词”互相呼应。此外,“协音以成韵”亦具体地说明了“协其音”的意思:《文言》数百字,几于句句用韵,孔子于此发明乾坤之蕴,诠释四德之名,几费修词之意,冀达意外之言。《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7.这里所指的用韵,显然指句末的韵脚。然而,词寡、音协的文章不一定字数齐整,阮元为什么会坚持认为“单行之语”不符合“孔子之所谓文”?文章用韵,能使人易于记诵,符合古人以口耳治事之道,然而文用偶句,又是否于古有征?要解答这些问题,还得从《文言》本文说起。

阮元相信《文言》“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7.,并且举出当中二十六对偶句为证表中所引《文言说》原文见《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8;《文言》正文见孔颖达《周易正义》(台北:艺文印书局影重刊宋本毛诗注疏附校勘记,1989年),页12—17,页20—21.。为了便于阅览,以下兹把阮元《文言说》与它所提及的《周易》原文一并列出:《文言说》原文《周易·文言》原文1乐行、忧违,偶也。乐则行之,忧则违之。2长人、合礼,偶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3和义、干事,偶也。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4庸言、庸行,偶也。庸言之信,庸行之谨。5闲邪、善世,偶也。闲邪存其诚,善世而不伐。6进德、修业,偶也。君子进德、脩业。7知至、知终,偶也。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8上位、下位,偶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9同声、同气,偶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10水泾、火燥,偶也。水流泾,火就燥。11云龙、风虎,偶也。云从龙,风从虎。12本天、本地,偶也。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13无位、无民,偶也。贵而无位,高而无民。14勿用、在田,偶也。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15潜藏、文明,偶也。潜龙勿用,阳气潜藏,见龙在田,天下文明。16道革、位德,偶也。或跃在渊,乾道乃革,飞龙在天,乃位乎天德。17偕极、天则,偶也。亢龙有悔,与时偕极,乾元用九,乃见天则。18隐见、行成,偶也。隐而未见,行而未成。19学聚、问辩,偶也。君子学以聚之,问以辩之。20宽居、仁行,偶也。宽以居之,仁以行之。21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凶,偶也。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22先天、后天,偶也。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23存亡、得丧,偶也。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丧。24余庆、余殃,偶也。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25直内、方外,偶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26通理、居体,偶也。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

表中自1至23为《乾文言》的句子,其余属《坤文言》。阮元以考证学者无征不信的态度详列所有证据,足见他确把《文言说》视为说经之文。又他在《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复称“孔子自名其言曰文者,一篇之中,偶句凡四十有八,韵语凡三十有五”《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70.,当中所说的“一篇”当就《乾文言》立论,而把第21条“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凶”分开计算,因此说偶句共四十有八。他细致地点算所有偶句,目的是要说明比偶是《文言》原文最显著的特色,因此它与用韵一样,都是“文”有别于其他语言现象的地方。

阮元并没有从记诵、行远等功能性的角度解释比偶出现的原因,但他注意到比偶与“文”的本意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凡偶皆文也,于物两色相偶而交错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8.自注云:《考工记》曰:“青与白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说文》曰:“文,错画也。象交文。”《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8.文本来就有交错之意,就物件而言,单一的色彩不能构成花纹,须两色相杂始得称文。由此反观《数说》所谓“数交而文见”一语,可知句中重点当在“交”字。《文言》辞句两两相比,正符合“文”的基本涵释,因此阮元认为比偶也是“言之有文”的重要特征,并且由此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然则千古之文,莫大于孔子之言《易》。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何后人之必欲反孔子之道而自命曰文,且尊之曰古也?《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8.他自信掌握了文的古义,于是以正名的态度直指唐宋以后流行的“古文”不符合孔子所谓文的意思,根本不可称为“文”,更不可称为“古”文。

基于这种发现,他改变了过去对唐宋古文的尊重态度,重新解读《文选序》,高举骈文正统的旗帜。其《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便集中表现出这种尊骈抑散的新立场:昭明所选,名之曰文。盖必文而后选也,非文则不选也。经也、子也、史也,皆不可专名之为文也。故昭明《文选序》后三段,特明其不选之故。必沉思翰藻,始名之为文,始以入选也。《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9.他相信“昭明必以沉思翰藻为文”按阮元这种说法颇受现代学者质疑,如逯钦立《汉魏六朝文学论集·说文笔》(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便批驳说:“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是昭明选史文的体例,不是《文选》的全书通例。看《选序》自然明白。”(页320)他的说法十分有道理,“沉思翰藻”可以反映《文选》选文的一些准则,但却不是全部的准则。不过本文主要探讨阮元的文论,而非《文选》选文的准则,因此只要知道阮元如何理解《文选序》,便已足够。,这一点早在《扬州隋文选楼记》中已有提及。现在他发现昭明选例符合孔子对“文”的理解《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9.,于是进而以此判别文章的源流正变:自齐梁以后,溺于声律,彦和《雕龙》,渐开四六之体,至唐而四六更卑。然文体不可谓之不卑,而文统不得谓之不正。自唐宋韩苏诸大家以奇偶相生之文,为八代之衰而矫之,于是昭明所不选者,反皆为诸家所取。《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70.《文选》之文“多偶而少奇”《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70.,与孔子《文言》相合,乃文章之正统,亦是后世八股文的渊源。反观唐宋古文背离孔子与《文选》之道,根本没有资格称为文:然则今人所作之古文,当名之为何?曰:凡说经讲学,皆经派也;传事记事,皆史派也;立意为宗,皆子派也。惟沉思翰藻,乃可名之文文也。非文者尚不可名为文,况名之曰古文乎?《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70.这种“正名”的态度在《与友人论古文书》中有更为详尽的发挥:元谓古人于籀史奇字,始称古文,至于属辞成篇,则曰文章。……昭明《选序》,体例甚明。……今之为古文者,以彼所弃,为我所取,立意之外,惟有纪事。是乃子史正流,终与文章有别。千年坠绪,无人敢言,偶一论之,闻者掩耳。《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70—571.从文末数语可见,阮元自信继承了失传千载的学说。他对古文提出批评,目的是要把这种经学的见解推广至文学的领域,借此恢复圣人所传的文统。

阮元本人非常重视《文言说》的观点,他在道光三年再次编刻自己的文集时,已不敢用“文集”一词,仅称《揅经室集》,并于《自序》云:余三十余年以来,说经记事,不能不笔之于书。然求其如《文选序》所谓事出沉思、义归翰藻者,甚鲜。是不得称之为文也。《自序》,《揅经室集》,页1.该文接着解释全书乃按经、史、子、集分类,当中只有第四类为“御试之赋,及骈体有韵之作,或有近于古人所谓文者”《自序》,《揅经室集》,页1.。文末结语云:室名揅经者,余幼学以经为近也。余之说经,推明古训,实事求是而已,非敢立异也。《自序》,《揅经室集》,页1.清楚点明个人学术的关怀所在,显示自己对文的理解旨在推明古训,而非故意标新立异。

《文言说》一系列的文章初步确立了阮元文论的主要观点,可是当中仍一些问题需要再作澄清。在阮元看来,孔子的《文言》乃昭明《文选序》的根据,而后者亦正是前者的继承。然而《文言说》所强调的“比偶相韵”,与《文选序》的“沉思翰藻”究竟又有什么关系?对于这个问题,清水凯夫有以下的看法:大概阮元认为“沉思翰藻”的内容是“用韵比偶”吧。……他将“翰藻”一语解释为文采,而“奇偶相生”之“文”即巧用“比偶”之“文”。然而在另一方面却对“沉思”一语置之不理,全然无所提及。……而且在解释上也有缺点,认为“翰藻”当为“比偶”,也是完全未经考证的。清水凯夫著、韩基国译《昭明太子〈文选序〉考》,《六朝文学论文集》,页49—50.他认为阮元完全没有顾及“沉思”一语,又把“翰藻”解释为“比偶”,这些观点均有商榷的余地。事实上,阮元在这个阶段发表的文章尚未能完全澄清有关问题。要全面了解他的文论,我们还得参看他在六十岁以后所作的补充和说明。

第三节成熟期:《文笔考》与《文韵说》

阮元文论最后阶段的发展,跟广州的学海堂书院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嘉庆二十五年(1820),时任两广总督的阮元创办了学海堂,推动乾嘉汉学的研究。在教授诸生经史之余,他没有忘记自己在《文言说》的发明,特于道光三年(1823)以“文笔”为题,课问诸生:问:六朝至唐,皆有长于文、长于笔之称,如颜延之云:“竣得臣笔,测得臣文”是也。何者为文?何者为笔?何以宋以后不复分别此体?《学海堂文笔策问》,《揅经室三集》卷五,页657.他要求学生解释文与笔的关系,并嘱其子阮福先作拟对。阮福的回答得到阮元的称许,以为“可与《书文选序后》相发明”,于是附刻在《揅经室三集》之末《揅经室三集》卷五,页663.。后来阮福有见于学海堂诸生“所对,亦皆精确。有福有而彼无者,福无而彼有者。刘君天惠、梁君国珍、侯君康、梁君光钊四篇为最”阮福辑《文笔考》,台北:世界书局,1979年,页1.,于是又把自己与诸生的考释,连同阮元《文言说》等文章结集起来,于道光四年(1824)辑成《文笔考》一书参王章涛《阮元年谱》,页764—765.,文、笔之辨至此获得前所未有的重视。尽管碍于时代的限制,这些考证未必完全符合历史发展的实际情况如郭绍虞《文笔说考辨》(载《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下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页291—354)便曾批评学海堂诸生,说:“有些文笔溯源之说,认为出于孔丘,出于两汉,都是不合历史事实的。刘勰说得很清楚。他明明说:‘别目两名,自近代耳。’”(页298)并注明“出于孔丘”乃梁光钊之说,“出于西汉”则是刘天惠之说。,但阮福等人对六朝文笔说的研究,启迪了后世众多文学批评史研究者,筚路蓝缕之功,不可轻易抹杀。

阮福的拟对与学海堂诸生之文虽然详略有别,然而大体上都是以考证的方式整理古代文献,说明六朝至唐文、笔对举之文,与后世诗、文并称之文含义不同。诸生之文本“已刻入《学海堂集》矣”阮福辑《文笔考》,页1.,该集同卷并有曾钊《系辞说》、黄子高《文选注考》及张杓《梁昭明太子文选序注》等文。这些考释虽然不是出自阮元之手,却能补充和发挥他的文学观点,令阮元深得教学相长的益处。譬如《文言说》认为用韵是文的特征,能令人易于记诵,“古人歌、诗、箴、铭、谚语,凡有韵之文,皆此道也。”《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7.阮福引述《梁书·刘潜传》“三笔六诗”之说,佐证六朝的“诗”也是文的一类:诗亦有韵者,故与笔对举,明笔为无韵者也。上曰工属文,下曰笔曰诗,盖诗即有韵之文,与散体称笔有别。《学海堂文笔策问》,《揅经室三集》卷五,页662.又于《南齐书·晋安王子懋传》条之下按曰:诗又有韵之文之一体,故以文章诗笔并举。《学海堂文笔策问》,《揅经室三集》卷五,页662.阮元显然接受此说,并且追本溯源,撰成《咸秩无文解》,证明《尚书》已把诗称为文:《书·洛诰》曰:“周公曰:‘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咸秩无文。’”又曰:“称秩元祀,咸秩无文。”此两言无文者,谓无诗也。《咸秩无文解》,《揅经室续集》卷一,页28.文中复引《诗大序》郑玄注及《孟子》赵岐注,证成其说。这篇文章虽然完全没有提及六朝文笔的问题,但从道光十九年(1839)的《揅经室续集·自序》可知,它与《文选》实有直接的关系。阮元在该文“秪名曰集而刻之”句下自注中明言:昭明选诗,诗归于文。读《尚书·洛诰》,周公曰:“咸秩无文”,始知诗之称文自此,著《咸秩无文解》。《自序》,《揅经室续集》,页1.足证阮福等人的论述,能够激发阮元反思己见,补苴罅漏。

除申明诗亦称文外,阮福还注意到六朝史传经常辞、笔对举,乃于《陈书·岑之敬传》条下,细致辨别文、辞的异同:辞亦文类。……是文者,音韵铿锵、藻采振发之称,辞特其句之近于文而异乎直言者耳。……孔子十翼《系辞传》、《文言》,皆多用偶语,而《文言》几于句句用韵,《系辞》虽是传体,而韵亦非少。(自注云《系辞传》上下篇,用偶者三百二十六,用韵者一百一十。)《学海堂文笔策问》,《揅经室三集》卷五,页660—661.他认为“词为本字,辞乃假借也”《学海堂文笔策问》,《揅经室三集》卷五,页661.。辞是文的一类,二者同样有用韵比偶的特色,与直言之言不同,它们的分别在于辞不像文那样讲究音韵和藻采。对于这个问题,学海堂的曾钊亦有清楚的说明:陆氏《释文》谓辞当作词。……曰:刘彦和云:“有韵者谓之文”,故孔子《文言》有韵,《系辞》亦韵而不曰文,何也?曰:文以言饰意,意在言中;词以意主言,意在言外。爻卦有吉凶,文王以物象形容之,是意主乎言,非言饰乎意也,故孔子不名曰文,而曰词也。曾钊《系辞说上》,《学海堂集》卷七,载于赵所生、薛正兴主编《中国历代书院志》第十三册,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影清道光五年启秀山房刻本,1995年,页107—108.按曾氏这番话其实早已回应了后来章太炎在《文学总略》中的诘问:“然则《文言》称文,《系辞》称辞,体格未殊,而题号有异,此有何也?”见章太炎著、傅杰编《章太炎学术史论集》,页46.他从“以言饰意”与“以意主言”两方面区别文、词,深化了阮福的说法。

阮福等人不但从外延的角度证成阮元所阐释的“文”,还进一步丰富了这个观念的内涵。阮福尝详录梁元帝《金楼子·立言》篇的说法: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学海堂文笔策问》,《揅经室三集》卷五,页659.并于此条之下按曰:福读此篇,与梁昭明《文选序》相证无异。呈家大人,家大人甚喜,曰:“此足以明六朝文笔之分,足以证昭明序经子史与文之分,而余平日著笔不敢名曰文之情,益合矣。”《学海堂文笔策问》,《揅经室三集》卷五,页660.根据阮福的转述,阮元无疑相当满意此一发现。他相信《金楼子》对儒、学、笔、文的判分,正可与《文选序》经、子、史、文之分相证。这种说法未尝没有根据,黄侃虽然并不完全认同阮元对《文选序》选文准则的理解按黄侃认为《文选序》乃“昭明自言选文之例,据此序观之,盖以‘综缉辞采’,‘错比文华’,‘事出沉思,义归翰藻’为贵,所谓集其精英也,然未尝有文笔之别。”见《文心雕龙札记》,页271.,但他在《文心雕龙札记》中,亦同意《金楼子》与《文选序》确有互相发明之处。如《金楼子》所谓“绮縠纷披”,“即昭明所谓‘综缉辞采’,‘错比文华’,亦即‘翰藻’”《文心雕龙札记》,页272.;“宫徵靡曼,唇吻遒会”,就是“所谓有韵为文”《文心雕龙札记》,页272.;而“情灵摇荡”,“即前所云‘吟咏风谣,流连哀思’,亦即昭明所谓‘事出于沉思’”《文心雕龙札记》,页272.黄侃把“沉思”与“哀思”等量齐观,与阮元的理解不尽相同,详参下文的讨论。。受到《金楼子》的影响,阮福在《文心雕龙·总术》篇“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句下,加插了以下的按语:按文笔之义,此最分明。盖文取乎沉思翰藻,吟咏哀思,故以有情辞声韵者为文。笔,从聿,亦名不聿。聿,述也。故直言无文采者为笔。《学海堂文笔策问》,《揅经室三集》卷五,页660.他糅合《文选序》、《金楼子》和《文心雕龙》的说法,主张文不但要有“声韵”,还须要有“吟咏哀思”的“情辞”。这些意见显然已超越了用韵比偶之类的要求,大大扩展了阮元原来的意思。

从以上的论述可见,经过文、笔之辨后,阮元的文论增添了不少的内容。这些材料一方面为阮元的说法提供了新的佐证,但另一方面,却也引起了新的问题。如阮福阐释六朝文笔说时,用了“藻采”、“文采”等观念,可以加深我们对“翰藻”的理解,然而翰藻与用韵、比偶三者究竟是从属的关系,还是并列的关系?又《金楼子》所说的哀思与《文选序》的沉思又有什么关系?根据上引材料,这些问题仍未有确切的答案。此外,阮福发现“《昭明文选》所选之文,不押韵脚者甚多”《文韵说》,《揅经室续集》卷三,页126.,与《文心》“有韵者文也”之论不同。为了解答种种疑惑,阮元在道光五年(1825)特撰《文韵说》折中群言,补充前说。这篇文章涉及许多观念,正可帮忙我们理解“用韵比偶”、“沉思翰藻”与“吟咏哀思”等观念之间的关系,称得上是阮元文论的总结之作。

针对阮福的提问,《文韵说》开篇即企图说明六朝所谓“韵”的含义:梁时恒言所谓韵者,固指押脚韵,亦兼谓章句中之音韵,即古人所言之宫羽,今人所言之平仄也。《文韵说》,《揅经室续集》卷三,页126.这种观点并未见于十二年前撰写的《文言说》。《文言说》仅谓:“《尔雅·释训》主于训蒙,‘子子孙孙’以下,用韵者三十二条,亦此道也”《文言说》,《揅经室三集》卷二,页567.,当中所说的用韵明明是指韵脚参《尔雅正义》,台北:艺文印书局影阮刻十三经注疏本附校勘记,1989年,页57—59.。现在阮元扩充了前说,谓韵不独指韵脚,还包括章句中之音韵。不过阮福注意到:“唐人四六之平仄,似非论于梁以前。”《文韵说》,《揅经室续集》卷三,页126.阮元于是答道:八代不押韵之文,其中奇偶相生,顿挫抑扬,声情皆有合乎音韵宫羽者。《诗》、《骚》而后,莫不皆然。《文韵说》,《揅经室续集》卷三,页126.并且把这种奇偶相生、合乎宫羽的音韵说溯源至孔子,弥补《文言说》的不足:孔子自名其言《易》者曰文,此千古文章之祖。《文言》固有韵矣,而亦有平仄声音焉。即如“湿”、“燥”、“龙”、“虎”、“”上下八句,何等声音。无论“龙”、“虎”二句不可颠倒,若改为“龙”、“虎”、“燥”、“湿”、“”,即无声音矣。无论“其德”、“其明”、“其序”、“其吉凶”四句不可错乱,若倒“不知退”于“不知亡”、“不知丧”之后,即无声音矣。《文韵说》,《揅经室续集》卷三,页127.他说《文言》中的句子有一定平仄声音,不可颠倒错乱,否则便会令到文章“无声音矣”。这种近乎直观的论证方法主要依据个人对文章辞气的感悟,很难客观地评定是非对错。然而阮元在此表示音韵包括句子的平仄,这一点却是没有疑问的。他对六朝音韵的独特理解,主要以沈约《谢灵运传论》及《答陆厥书》为根据: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文韵说》,《揅经室续集》卷三,页127.

韵与不韵,复有精粗,轮扁不能言之,老夫亦不尽辨。《文韵说》,《揅经室续集》卷三,页126—127.这两则文字所提到的“韵”,均包括句中的声音,并不专指韵脚。阮元此一发现影响深远,后世无论赞成或反对他的研究者,都在有意或无意之中接受了他的考释如逯钦立《汉魏六朝文学论集·说文笔》虽然尖刻地批评《文韵说》“支离牵强,读之令人捧腹”(页351),但他辨识“韵与不韵”时,同样引用《答陆厥书》的材料,并谓“这里所谓韵与不韵,韵指合乎声律,不韵即是不合声律的意思,那么,沈约所谓文的韵,虽然沿用晋、宋有韵为文的韵,而却把韵的含义改变了”(页367)。。

阮元接着申论子夏《诗大序》的见解,并且厘清了“韵”与“翰藻”的关系:《序》曰:“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又曰:“主文而谲谏”,又曰:“长言之不足,则嗟叹之”。郑康成曰:“声,谓宫商角徵羽也。声成文者,宫商上下相应。”“主文,主与乐之宫商相应也。”此子夏直指诗之声音而谓之文也,不指翰藻也。《文韵说》,《揅经室续集》卷三,页127.声音与翰藻是相对独立的观念,并无从属关系,前者与“思”又有更为密切的关系。沈约《谢灵运传论》自信所论“自灵均以来,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韵天成,皆暗与理合,匪由思至”《文韵说》,《揅经室续集》卷三,页126.。与沈约同时的陆厥早已移书批评说:“但观历代众贤,似不都谙此,而云‘此秘未睹’,近于诬乎?”陆厥《与沈约书》,见严可均辑、史建桥审订《全齐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页250.并指出“匪由思至”与“暗与理合”等语的抵牾之处。阮元亦驳斥沈约,谓:休文所矜为创获者,谓汉魏之音韵,乃暗合于无心,休文之音韵,乃多出于意匠也。岂知汉魏以来之音韵,溯其本原,亦久出于经哉?《文韵说》,《揅经室续集》卷三,页127.之后他引用了前录孔子的《文言说》为证,说明文中“湿、燥、龙、虎、”等句子的音韵有不可颠倒的关系,进而表示:此岂圣人天成暗合,全不由于思至哉!由此推之,知自古圣贤属文时,亦皆有意匠矣。《文韵说》,《揅经室续集》卷三,页127.这种属文时的“思”,与沉思翰藻的“沉思”,正可互相参证。

“沉思”本指沈深、深湛之思,学海堂诸生于《梁昭明太子文选序注》“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句下,便引用扬雄《自序》“好深湛之思”为注见《学海堂集》,页122.。阮元本人过去也是如此运用这个观念,如《定香亭笔谈》云:余无狗马丝竹之好,又不能饮。惟日与书史相近,手披笔抹,虽似繁剧,终不似著书之沉思殚精。《定香亭笔谈》卷四,页二。不过属文时的沉思并非一般的思索,而是特指经营文章的意匠。阮元同意《诗经》有宫商相应的特色,并且认为这些声音乃诗人运思的结果,绝非天成暗合,不由思至:《诗·关雎》鸠、洲、逑押脚有韵,而女字不韵,得、服、侧押脚有韵,而哉字不韵。此正子夏所谓声成文之宫羽也。此岂诗人暗于韵合,匪由思至哉?《定香亭笔谈》卷四,页126—127.阮元在原文自注中引述了王念孙对《诗经》韵脚的研究,略谓:“三百篇用韵,有字字相对极密,非后人所有者”,最后重申说:“此岂诗人天成暗合,全无意匠于其间哉?”《定香亭笔谈》卷四,页128.他反复强调属文之“思”的重要,若说他“对‘沉思’一语置之不理”参前引清水凯夫《昭明太子〈文选序〉考》文。,恐怕并不公允。

讨论至此,“韵”及其相关观念的含义已相当清楚。阮元于是总结说:综而论之,凡文者在声为宫商,在色为翰藻。即如孔子《文言》,云龙风虎一节,乃千古宫商、翰藻、奇偶之祖;非一朝一夕之故一节,乃千古嗟叹成文之祖。子夏诗序情文声音一节,乃千古声韵、性情、排偶之祖。《文韵说》,《揅经室续集》卷三,页128.减去重复出现的字词,这段文字合共提到“宫商”、“翰藻”、“奇偶”、“嗟叹成文”、“声韵”、“性情”、“排偶”等七个观念。其中“宫商”与“声韵”、“奇偶”与“排偶”,正分别对应《文言说》的“用韵”和“比偶”;至于“性情”和“嗟叹成文”,则可呼应《金楼子》“吟咏风谣,流连哀思”,也就是阮福所谓“吟咏哀思”和“情辞”;最后“翰藻”当然就是《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的“翰藻”了。

合并相关或相重的观念后,我们可以看到阮元文论有四个核心的观念:“用韵”、“比偶”、“翰藻”和“性情”。四者之中,除了性情带有内容的性质外,其余三个均属文章的表现形式,它们都是“文”之为文的主要特质,不可互相替代或化约,是相互独立的观念。至于“文”有这些性质,并非自然地暗合天成,而是作者“沉思”的结果,所以“沉思”也是阮元文论的核心观念。细读阮元的论述,“沉思”指属文时的运思,主要体现在“用韵”的范畴,即句子的宫商音声之中,但亦不排除其余三个观念。换句话说,“用韵”、“比偶”等四个核心观念均可以是沉思的对象。这五个观念涵盖了阮元文论的基本元素,标志着骈文正宗论的成熟形态。此后,阮元的文论再无重大的变化。

第四节结语

以上我们按照年代的先后,逐一考察了阮元文论发展过程中三个不同的阶段,最后归纳出五个核心观念。这些观念概括了阮元、阮福和学海堂诸生的主要论点,它们在各种著述中的出现情况,可以表列如下:用韵比偶沉思翰藻性情滥觞期阮元《扬州隋文选楼记》“沉思”“翰藻”奠基期阮元《文言说》“用韵”“比偶”阮元《名说》“有韵”阮元《书梁昭明太子文选序后》“音韵”

“韵语”“奇偶”

“比偶”“沉思”“翰藻”阮元《与友人论古文书》“宫征”“沉思”“翰藻”阮元《揅经室自序》“有韵”“骈体”“沉思”“翰藻”成熟期阮福《学海堂文笔策问》拟对“声韵”

“音韵”

“用韵”

“有韵”“偶语”“沉思”“翰藻”

“藻采”

“文采”“吟咏哀思”

“情辞”刘天惠《文笔考》“有韵”“骈俪”“采画”

“词采”

“藻翰”刘光钊《文笔考》“有韵”“比偶”“沉思”“翰藻”曾钊《系辞说上》“有韵”阮元《文韵说》“有韵”

“音韵”

“宫商”

“声韵”

“声音”“奇偶”

“排偶”“思”“翰藻”“性情”

表中展示了各个关键字词出现的先后次序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令阮元文论的发展过程可以一目了然。笔者相信以上的讨论能够帮助研究者深入掌握阮元的主要观点,让大家对这位清代著名经学家的文学思想有较为基本和一致的共识,以便进行更为深层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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