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归来之徐梵澄先生,最近发表了一篇回忆鲁迅先生的文章《星花旧影》,载于《鲁迅研究资料》第十一期。徐先生当年与鲁迅有交往,他写的回忆文字正是人们所关心的。
文中讲到一件事,鲁迅以为处理古籍要有眼光,而且研究古书不应当自异于社会,成了旧日的士大夫阶级。徐文说:“有一部旧书,名曰《草堂之灵》,是我在湖南收到的,带到上海给先生看。先生看了颇为欣赏,说其中讲诗、文、书、画有很多正常又是很好的见解,甚为高明。我以为然。但其中又有一些非常可怪之论,如谈及神通鬼怪之事,是我所反对的。便说如将其翻印,便将那些皆芟掉。先生以为不可。说还是保存其原样好,因为那会将其书的特色抹煞了。这书终于没有翻印。”鲁迅先生的见识当然是正确的;徐先生至今印象殊深,以为这些意见非常可贵。
徐文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鲁迅先生很欣赏《草堂之灵》
这部书,但是,徐文并未讲清这是怎样的一部书,作者为谁,因此使人误会《草堂之灵》是一部古籍。实际这是今人的一部笔记,作者是湘潭的杨钧,一九二八年十二月长沙出版,似为自费印行。
杨钧(重子),是杨度(晳子)的弟弟,亦是日本留学生。在日本读书时,先后与蔡松坡、陈师曾相居一室。杨氏兄弟都是湖南王闿运门下的学生,故书中对湘绮先生多有记载。《草堂之灵》
共四部十六卷,其中以谈诗、书、画、印、碑刻、玉石者为多,作者也精通书法绘事,所以常有一些独得之见。至于《草堂之灵》
的来历,作者自述: “其人也,有时而歌,有时而哭,痴顽混沌,如饮狂药。虽然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诡谲恢奇又不可一世,故谓之为人不可也;谓之为神不可也;谓之为鬼不可也。无以名之,名之曰《草堂之灵》。”他的室名则叫“白心草堂”,作者又有《白心草堂诗集》一部行世。据俞剑华编《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一九八一年十二月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介绍,杨钧于抗战期间逝世,生卒年月不详。该辞典所据徐鑫龄《课堂谈艺》稿,说杨钧精诗、文、书、画、金石,人称“五绝先生”。但,他把杨钧的号“白心老人”错成“白必老人”了。
杨钧论画,屡见新解,例如他说石涛、石谿、瞿山、八大的作品“别具神情,不徒险怪,稽之法度,未稍乖离,学其用心,自能名世”。然而,有人只学其皮毛或古怪,以为十分容易,其实,“纵能自掩,难以欺人,徒窃怪形,当然出丑也”。诚然,窃取古人一二不经意处即能成家的事确是从来没有的。但是,他同时又提出:“然学古之法,又在取其一二,非师其全体也。余常谓书家秘法,于小品冷碑,人所不经意处得之。画家亦复如此。广求名作,细意探求,其独到处又为人所未得者,取而扩之,练成一色,而家数出矣。”这些论述自然有实践的经验作依据,也充满了艺术的辩证法,莫怪鲁迅先生表示赞赏。而一部《草堂之灵》,很多这样的见解,不是人云亦云的欺人之谈。
作者终究是一位旧式文人,论书画金石得心应手,光彩逼人,一接触到新文化则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书中有《论新文化》一篇,语多谬误,如说新文化运动提倡古典小说《水浒》: “其害正大,诲盗之罪,实不可辞。”而且还举出乃兄杨度亦有这样的主张。
书中第十一卷《记厄》一篇,虽然观点不足取,但亦真实地记录了大革命时代湖南农民运动的风貌,值得一谈。一九二七年三月十日,叶德辉丧命于长沙东门外;是否该杀,此处不论。杨以为叶“性至乖僻,不近人情,余早知其不免”。又说叶“门户之见最深,不可与辩也”。当叶死之前夜,杨钧亦被农民协会捕去。
盖杨氏住宅与左侧梁氏宅相通,梁氏因办炼矿公司而成巨富。当时梁家工人“不知机变,仍循习惯,将其主之书籍衣被等物,由后门运存余宅。驻梁家纠察队见之,以为所运皆梁家物,群入余宅捕盗。余闻声下楼欲证明事实,人数太多,不易申辩,遂与工人一并捕去”。这当然是一个误会。农民协会还是讲政策的,事后除了对他承认错误之外,并表示“负日后保护之责”。而且“农协总会以分会辱余,欲严加惩杀,余固止之”。他只被拘禁了半夜便释放回家。
当时农民协会的委员长曾经问杨钧: “汝与杨度有关系否?”
杨答曰:“杨度为我之兄,自不能全无关系。但彼谈政治,我事文学,各不相谋,彼事我不负责。”旁边站立的人说,此人之画,每张可值三千元。杨钧笑答:“多谢尊言,果能如此,早成土豪,恐尊会不能如此待遇!”从《草堂之灵》里,竟能看到湖南农协同开明士绅的一段交涉,杨钧的幽默感和农协的大度在这段笔记里都生动地表现出来。
自然,这段纠葛,想来鲁迅先生亦是读到了的。
总起来看,这部《草堂之灵》并无宣扬鬼怪神异之处,相反地倒是反对迷信的。但是,因为书前有些神乎其神的托词,书中也有几篇纪梦的文字,因此便给徐先生留下了这种印象。
一九八三年六月
附记:一九八五年三月岳麓出版社重印了《草堂之灵》,书中前言说,杨钧生于一八八一年七月,卒于一九四○年十月。
一九八五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