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裴的宅院和太子处的样式相似,而细处的摆设却是另一种风格。同样是树木,太子府邸的树木生长得枝繁叶茂,有的甚至能盖住整个小院,在树下乘凉会十分惬意,而公子裴府中的树木则姿态风雅,枝叶都是经过精心修剪,亭亭迎客。
娃嬴和仇池跟随侍者绕过走廊,来到一间客房,门外正对郁郁的草木,其间簇拥三五橙黄花朵。
“这花有六瓣。”娃嬴眼尖。
“此花名为萱草。”侍者说。
“萱草?”娃嬴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我在书中见过,说妇人佩戴此草可生男儿,所以名儿又叫宜男。”
“官人说的不错。”侍者为她挑起门前竹帘,“官人,这间是你的客房。”
仇池往里看了眼,随口说:“怎么不让她和我同住,一人一间多浪费。”
侍者温和地笑:“公子说,凡来的文人雅士,都要以礼相待,奴们不敢怠慢。官人今夜就在此处歇下,奴会为官人送晚膳。”
娃嬴立在廊前沉默,公子裴尚未试过她的才学,为何给她如此厚待?
她问:“贵府中,像我这样自称有学问有多少?”
“没数过。”侍者认真地想了想,“少说三百人吧。”
这个数字的府客,能配得上贵府的美誉,只是娃嬴有点好奇:“这些府客均是一人一间房,一日三餐饭?”
“然。”侍者肯定道。
仇池受到了惊吓:“公子任由他们白吃白住?万一他们不是什么饱学之士呢?”
侍者说:“不要紧,公子说,若遇欺世盗名之徒,逐之即可,若能遇一治世良臣,公子愿为他白养其余几百人,只愿他在宅中能感受到公子的诚意。”
“难怪公子麾下多名士,如此诚意,天下名士谁不会心神向往?”娃嬴施礼,“如此,便谢过了。”
待侍者离开后,仇池才感慨出声:“我还以为入府能被公子考核,若被他赏识,咱们的钱粮就都不愁了。只是没想到公子难见,还有几百人同被闲置,只能吃着闲饭,像女儿家等情郎那般苦苦等着,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公子发现。”
娃嬴瞥他一眼:“女儿家等情郎?不像你能说出的话。”
仇池大笑,倚靠在廊柱上:“诗中不都这般写的吗,文人失意又不说他自己失意,非把自己比作女人。”
娃嬴抱肘赏花:“你不觉得这样很美?”
“美,但我受不了。”仇池也随着她的视线赏花,“如果哪天你对一男子动了心,你也不会写些诗句暗示他吧,凭我对你的了解,你会直接表明心迹,然后把人家男子吓跑!”
他说罢还不忘嘲讽的笑。
“吓跑?”娃嬴诧异,她直接表明心意会把人吓跑吗?
“当然。就算没吓跑,也会被人当成疯婆子。”仇池凑身过去,站到她身旁,“来,叫声哥哥,我就告诉你用什么法子能逮到情郎。”
娃嬴侧脸看他:“你会?”
“老子当然会……”他一怔,察觉出那点不对劲,“你、你有心仪的人了?”
娃嬴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是直接表明心迹的。她绷着脸说:“先学着,以后总有机会能用到。”
“我也觉得,你才多大点,情窦哪能开的这么早。”仇池绕到她脸前,没皮没脸地笑,“来,叫声哥哥,我可是等着呢。”
“不要,我自己领会,用不着你。”娃嬴掀开竹帘,将他挡在屋外。
娃嬴连日奔波,加上心绪起伏,很快就陷入沉梦。这回梦中是檀令的背影,俊逸且高高在上。
她心中不是没有疑惑,她和师父一起生活十二年,从未见过他。若不是他被人追杀,身中异毒,不得不在半路滞留,他一定会和打算下山的她再次错过。
他和她的错开不是巧合。
娃嬴了解嬴夫人,她待徒的感情并不输于子。
二人相遇之前,只字不提,相遇之后,却又许下婚约。
为什么?
“官人。”
侍者在门外的呼喊叫醒了娃嬴。
她起身:“怎么了?”
“该用膳了。”
案几上是一碗粟饭,几碟青菜,来同用膳的仇池抱怨道:“怎么无酒无肉?”
娃嬴说:“公子供那么多人饮食,有这些就足够诚意了。”
侍者躬身一笑。
仇池咬着筷子问侍者:“外面的情况怎么样,是不是还乱糟糟的?”
侍者答:“听说尚乱。”
仇池坏笑:“周大人和吴家关系匪浅,公子和吴家亦是,不知有人向公子献策否,能解周大人此忧?”
侍者:“有的。”
仇池与娃嬴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他:“不知是何策?”
侍者:“官人感兴趣?”
仇池尴尬笑:“我总要知道,别人献策的水准,公子又是否称心意,等下次公子需要之时,好有所准备。”
侍者也笑,像个见惯争宠的老狐狸:“并非良策,只是胜在有用。京城之乱,在于一女,但京城之大,才给此女可趁之机,为什么?”
娃嬴答:“因为众兵不识。”
侍者赞许地看她一眼:“说的不错,此女在京中不错,她不可脱逃为何又逃了呢,正在于京城甚大需广用兵,而众兵不识此女,才教她隐于众人中未能发现。”
仇池掌心冒冷汗:“不知是何法?”
侍者:“画像。”
娃嬴认同:“确实有用。”
侍者感慨:“老奴侍奉公子十年,不知能否有机会出府一睹那京中一霸的风采,听说是个姑娘家,不然老奴还猜公子府里有没有他们呢。”
仇池:“……”
娃嬴却与侍者玩笑道:“等过两日,我替老人家看看这是什么样的姑娘,若生的好看,再给您撕张画像回来。”
是夜,娃嬴换上了夜行衣,仇池在门外等她。
他一脸紧张:“我和你同去。”
娃嬴束好发髻,以面纱捂好脸,问他:“你去做什么?”
仇池冷着脸:“你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我去见情郎啊。”她指着门外的弯月,笑眼与月相似,“如此好的月色,你要前去打搅吗?”
仇池啐道:“你别拒绝老子行不行,老子今天烦!”
“好了,不烦。”娃嬴拍拍他的肩。
被她轻轻一拍,仇池满腹的怨气莫名其妙地消了。
“你要是被逮住,我可不管救!”他咬牙,“估计都来不及救……”
娃嬴说:“放心吧,周招能使什么样的手段,我能想到。”
“那你还……”
“但明日画像一出,我还能往何处去?”娃嬴敛目,“退无可退,定会落到周招手里。我一介游民,只能任由他捏,不仅性命难保,连个清白的名誉都不见得能留下。”
仇池蹲下,不再看她:“没办法,吴家的权势,的确太大了。”
“周招以权压人,吴澹从中推波助澜,我虽是民身,不代表会任由他们欺负。”娃嬴又拍拍他,劝他放心,“你留下来应付公子府的人,辛苦你了。”
刑狱处的官衙和官舍挨得很近。
司寇吴澹有赵侯赏赐的府邸,不会住在官舍,左校周招家私无数,早就买了座地段不俗的私宅,自然也不会住在官舍。
此时在官舍中的,应是他们手下的官吏。
娃嬴发现多间屋子甚为清静,她一时摸不透安排画师画像的屋子是哪间,若是一间一间地去看,极易被人发现。
她听到一阵欢闹的动静,探寻过去,闻到一股酒香,屋内有十几人,围着一张布帛,娃嬴仔细窥探,帛布上的图并非人像。
“这回我赢了,你们喝酒!”
娃嬴被这粗粝的嗓子吓了一跳,原来他们是在掷骰子赌酒。
有人出来如厕。
她藏身在柱后,没有被发现,等那人如厕回来后,去了隔壁的屋,以撒泼的口吻训戒道:“大人夸你画的像,你就得好好画不能偷懒!等老子下把赢了,还会再来!”
娃嬴勾起唇角,心底向他道了个谢。
说完后,那人又踉踉跄跄地回到原先那间热闹的屋子:“隔壁那小子还在画,估计一时半会画不完,哥几个继续!”
娃嬴轻步过去,画师的这间屋子内,摆放了一张宽大的案几,素绢叠放着,有三寸厚。
要画这么多?
在厚重的布帘后,画师背对着她,她仅能看到他手边的画像。
画中女子黛眉细长,双眸生动。
娃嬴呼吸微滞,谁能想到那三十三吏中会有善绘高人,这些画像的五官均和铜镜里的她一样,明日这些画像被贴出,她……
“来了。”画师开口,“我在等你。”
娃嬴本能地向帘后躲,但听得此言,心头闪现一念无措的感觉。
不会吧。
她掀起帘角,画师的手骨节分明,握细笔的姿势犹如握剑,不经意间泄出的一丝锋芒,轻而易举地照亮了她。在往上看,他刚好侧头,眉眼俊朗,灿若天上星,不是她家哥哥还能是谁?
“哥哥。”她不受控地扑过去。
似乎是猜到了她的动作,公子雍顺势抬了下手臂,以免伤到她。她靠在他的后背上,搂着他,情绪不佳地问:“哥哥为何在此画像?”
公子雍将墨笔搁在一旁,回过身来直视她。
“你以为呢?”他问。
她的眼珠转了转,笑问他:“莫非一张画像极贵,哥哥是打算将我卖了?”
公子雍一脸了然的神色:“原来还可以卖啊。”
“不可以!”她不悦,又压低声音,“哥哥,不能卖的啊,要不然谁给你赚钱生娃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