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西墙外有一处绣坊,专门为这一街的贵人家眷制衣,娃嬴翻墙,正跳到此处,她的男子装扮虽然惹眼,但这里的姑娘心中不断地猜测她是哪家的顽劣少爷,个个粉面含羞,不多看她。
周招带兵围了整座府邸,绣坊自然也有重兵围绕,他们见其中出来一男子,都懒得看她,直接放行了。
娃嬴脚步飞快地横过巷道,正转弯,就听见百姓们在议论太子藏娇之事。
殿下从未和女子有过牵扯,这是头一个。
他们好奇,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
人们纷纷往府邸正门的方向涌去,她被挤在人潮中,在他们的推搡下,逆行行进得分外艰难。
“看呐,周大人派兵闯入太子府邸了!”人们在喊。
娃嬴不经意往正门的方向看了眼,就这眼,她看到最想见的那个人。
哥哥?
他怎么在这里?
公子雍立在人潮中,他身量高挑,俊逸的相貌格外扎眼,娃嬴自然能一眼瞧见他。
“哥哥。”她往他的方向奔去。
“小心。”他护住一个快摔倒的小女孩,并未看到娃嬴。
人声鼎沸,相见而欢的呼唤被冲散在喧闹中。
公子雍缓步前行,与她在人群中错身而过。
“哥哥!”她拼了力气喊。
公子雍回首,并不是往她的方向,而是看了眼太子府邸。娃嬴挣脱不开,任由他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这是最寻常的一日。
风和日暖,天色如洗。
少女在人群中踮着脚,在呼喊着心仪的少年,她尚不知那少年的秘密,就像少年有很多不知晓的,关于她的心事。
娃嬴奉劝自己,待她回去,再让他好好地相陪。
她去找仇池。
街上有许多卫兵,她路过他们时神色依旧,无人怀疑她的身份。她按照记忆中仇池所说的地点,来到一处极深极窄的巷口,并未看到仇池身影。
她看看四周无人,试探性地喊了声:“阿墨。”
巷口的墙头探出一个脑袋,仇池咬着草根骂道:“哪里来的臭小子,也配叫你爷爷的名儿!”
娃嬴无奈:“是我。”
仇池睁大眼,盯着她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赞她道:“可以啊,这下小崽子们见到你铁定都认不出来,连我都没认出来。”
“你下来。”娃嬴并不打算仰着头和他聊天。
仇池轻轻一跃,荡起些许尘土:“我要给小崽子们说,你是我新认的兄弟。”
她习以为常地笑:“行,我是你新认的兄弟。”
仇池愉悦地勾了勾手指:“来叫哥哥。”
娃嬴不晓得他为何对称呼的执念会这般重,明明当初说以打架论兄弟排位的是他,最后输的也是他。
那些孩子们不肯放过他,逼迫他喊她姐姐,他才不情不愿地喊她“兔崽子们的姐姐”。
娃嬴不打算理他,她绕过这个巷口,确认这一带环境的安全。
那些老小暂居此处,好让他们的家人都放心。
仇池缠着她:“小娃嬴,我本就比你大,你叫声哥哥也不亏啊。”见她半晌没有理他的兴趣,最终妥协了,“就叫一声哥哥好不好,让我过过瘾就行,想要什么,随便开口,要不给你打两只野鸡尝尝鲜。”
娃嬴仰脸看天色,夕阳下坠,霞云漫天,一笔一划的重彩在天边铺开,连墙根的青苔都添了光彩。
他们往大北城的方向走。
“我这回上山啊,才知道我师父有儿子。”娃嬴像往常一样和他讲近来琐事,“他比我大三岁,我已经喊他哥哥,你就不要打这个主意了。”
“这有关系吗?我又不认识他。”仇池说,“他是他,我是我,你师父的儿子被你视为哥哥又没什么,这不妨碍我护着你。”
娃嬴失笑:“到底是谁护着谁。”
二人闲聊着,在大北城内,他俩看起来像初次来邯郸的落脚客,四处打听生意。
“这些都是小本营生,咱们那儿的小崽子太多,不够养的啊。”仇池回头看逛过的商户,也没想好做点什么生意。
娃嬴也觉得这些营生无以支撑当下的生活,山上和民间,不管她在哪儿落脚,她都得为另一边赚够三个月的钱粮。
可这些生计,勉强够一人为生。
仇池提议:“你跟我一块儿去公子府吧,那儿机会更大些,得到赏识就能多赚点钱。”
娃嬴没有理会他。
“大忙人,要不要赏个脸?你师父不要养了?还有你说的檀……”
娃嬴突然眯眼。
仇池以为她心动了,正要劝说,没想到身后开始乱糟糟的。
卫兵又出现了,他们开始列队排查商户。
较以前严格许多,他们在一个人一个人地审。
娃嬴以眼神示意仇池莫轻举妄动,她和他们错身而过,顺便听他们聊几句。
“奇了怪了,咱们看着她跳进太子府邸的,还真就没影了。”
“太子没在府里,周大人这状没告响,听说上头还发了火,说他污蔑东宫要严办,好在吴大人保他,这才没事。周大人这回是没捉着虱子反被揭了层皮,估计等逮住那女霸王,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现在满城百姓都等着看热闹呢,谁知道那小娘们藏哪儿了,听大人说了,城里谁敢窝藏那小娘们,要治他满门的罪!”
娃嬴微微挑起长眉,周招疯了吧,他哪儿来的权力治人满门的罪?
不过,听他们这话里的意思,周招借题发挥的意愿落空,此时正是满腔怨恨无处宣泄。
吴澹保了他,他必须咬定此案且给予吴家更大的回报。
再加上他刚任左校,捉拿她,这算他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他定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她。
之前他们的人在郊外迷晕她,八成能猜到她在城外有所居之所,这些日出城的人定会被严加监管。
想出邯郸城会很难,即便能出城,也会引起他们的警觉。
师父那里是回不去了。
而在城里,她不管在哪儿落脚,时间一长,女儿身份恐会暴露,她自己被捉去就算了,总不能连累无辜的人。
仇池正背对官兵,假装在买东西,他左顾右瞧,竟找不到离开此处的机会。
“你在买什么?”娃嬴并肩站到他身侧。
仇池才看清自己是在陶器作坊前,他愤愤道:“给你买壶让你起夜用行不行。”
突然这么大的火气。
看来也是被这个周招烦透了。
那些卫兵排查过来,连商贩怀里的物件都要拿出来审一审。
娃嬴心下一凉,她没有束胸,现在跑是来不及了,得想个法子躲过搜身。
她猛地攥住仇池的衣襟。
“别以为你是公子裴的座上宾,就能翻脸不认人!”
卫兵们被这声吼吓了一跳,他们面面相觑,原来这里还有当朝丞相公子裴的座上宾啊。
公子裴在京中声誉极佳,满朝文武待他分外敬重,他座下学生不少成了栋梁之才,谁家子弟能被他多看一眼,少说要在外炫耀三日。
能当公子裴座上宾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风云上的佼佼者,另一种便是离青云只有一步之遥的人。
不论是哪种,这些卫兵都不会真的对他们无礼。
仇池也被她吼愣了,他是在公子裴的府邸,但方才他提及公子府,她就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他便没有多说。
莫非她早猜到他所说的公子府,是公子裴的府邸?
那她为何不答应?
一排卫兵逐渐靠近,娃嬴靠近他,并未松手,眉眼里掺着复杂的情愫,深到让仇池看不真切。
为首的卫兵停在他们身边,笑了,他揖礼道:“要是能得到公子赏识,来日必成人中龙凤。”
“借你吉言。”娃嬴对他颇有礼节地笑。
为首者还有些诧异,公子府中的儒士门生从未正眼看过他们这些当兵的。
他本来以为是两个书生互相咬了起来,但眼下,他对眼前这个模样清冷的书生还有了几分好感。
娃嬴松开仇池:“谁还不能任公子的门客,我若前去,定比你更得赏识。”
为首者的视线仍在娃嬴身上逡巡,尤其是胸前。
娃嬴从怀里掏出一绣囊,笑着给他:“微薄心意,请你们喝酒。”
为首者接过,掂量了下,哈哈大笑:“这位官人大气。”
他招了招手,那队人越过他们去排查下一商铺,临走还不忘点了两个卫兵。
“去,把二位官人亲自送到公子府。”
娃嬴站在公子府门前,身后的卫兵看她半晌一动不动的,以为她吓得不敢入府,忍不住嘲笑她:“这官人刚刚口气不小,不是怕了吧?”
她迈步上台阶,府前的白玉台阶清亮透彻,仇池在一旁跟着,狠狠地瞪了他二人一眼。
娃嬴敛着眉眼,教人看不清情绪。
侍者出府接待官兵。
他们指着娃嬴道:“那小儿对我们大人说,定会得公子赏识,你们把他栓牢点,看看公子到底喜欢他怎么叫!”
侍者招架不住他们这般人,只好施礼后退,打算回府。
“别走啊,还有狗忘了领啊!”他们哄笑。
“啪”地一声响,娃嬴回过神,这才回头看两位卫兵。那二位已经倒地,一个捂着脸,一个捂着胳膊。
是太子府詹事和一府兵路过此处。
正巧听到二人大放厥词,詹事一气之下以长鞭教育他们。
他呵斥:“你家主子没当好,怎么没把你们给栓牢?”
两个卫兵刚得罪太子府不久,自然认得他是谁。
他们主子敢得罪太子,但借他们八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不敬这位詹事大人。
“滚。”
他们唯唯诺诺地滚远了。
詹事看到娃嬴,感觉眼熟,正想打招呼,不料娃嬴避开他的视线,不再理会他。
他猛地想起来,眼前少年的五官,能和一位少女的模样重叠。
娃嬴神色淡淡地向侍者递交表明身份的木牌。
侍者将名字简单地记在帛书上,邀请二位入府,娃嬴知道詹事在看她,不过她自始至终都没再看他一眼。
詹事看着她的背影,清澈中夹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摇了摇头,惋惜道:“人活着想要畅快,真是不易啊。好好的小孩子,说长大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