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清风舒爽,徐行远不疾不徐地在这路上走着,但紧握的剑却不曾松过。等到了雪榕轩,已近申时了。店门口遇上桦子,便嘱咐他烧些热水,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真得好好洗个澡了。刚上了小楼,就见廊间有一个姑娘,提着两个花篮从隔壁的房间出来。
“梨熙姑娘。”徐行远唤到。原来是碰上梨熙给客房换花。只见她今日穿着菊纹的上裳,搭着一件百褶的留仙裙,淡雅质朴;头上结了一个简单的分髾髻,髻间插着一支镶玉的翠翘,一把燕尾随意地搭在肩上,虽未施粉黛,却也十分清新可爱。见徐行远回来,梨熙笑盈盈地说要换些新花,便跟着徐行远进了房间。
甫一进屋,梨熙便冲着花囊去了,把陈旧了的花取到一个篮中,又在另一个篮里拿了些新的。一边摆弄花枝,一边问到:“打听到啦?”
“打听什么?”
“昨天约你的人啊,可打听出来是谁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去打听这个了?”
梨熙对着花囊看了半天,好像对所插的花束不太满意,便在篮中拨弄起新花,不知选哪枝为好。她的手大概是常年干活的缘故,已不像深闺佳人那般的惨白柔嫩,也不曾染过蔻丹,却另有一番干净结实的美感。尤其是她左手示指上套着的一枚金底的指环,上面镶着半圈玛瑙色的玉石珠,珠子颜色深浅不一,由浅入深嵌了一排,衬着修长的手指,格外别致。最后她选定了两枝黄白色的缅栀子,十分清爽淡雅。
一边插花,梨熙一边答道:“你说不知委托人是谁,可见此事不是无影的案子。况且委托人既未现身,其实便与你并无多大关系。但你昨天一路心绪不宁,想来还是被此事困扰。不知详情便接下了案子,还如此在意,我猜测应是熟络之人牵线你才去的。既是如此,那你今天肯定要去问个一二。”
徐行远面露欣赏之色:“但愿有一天我能不再惊异于姑娘的聪慧。”
梨熙转过头,对着徐行远俏皮地笑了笑,追问:“那到底打听出来没有?”
“比昨日知道的多了些,可惜还是没问出那人的身份。”
“连你友人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知道的人不在城里,一月后方回。”
“原来如此,那你就再等一个月好了。”
“我几日后就要启程,并无一月可等。”
梨熙思忖了一下,灵眸一转,问到:“那你现在有什么线索,兴许我能帮你问问。”
徐行远想起丹蕊的话,有些迟疑,梨熙见他犹豫,便坐下给两人都沏了茶,叹到:“此事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何况你我昨日才相识,徐公若真的不愿我插手,也合情合理。”
“我倒不是怀疑姑娘。只是我也不知此事深浅如何,不想无端牵连你罢了。”
“牵连可谈不上。”梨熙听出徐行远并不抗拒,心里一片欢喜,又解释道:“我这个人生平最喜欢解谜破案的故事,近日里又实在无聊的紧。刚刚酿完了今年最后的一批醉舞妃,要得上一段日子的清闲了。况且老叶最近也忙着仪典的事情,没工夫搭理我。如果是放在平时,只怕是徐公找我帮忙,我也不一定能抽出身呢。再说,徐公你过几天就要走了,你要真的放不下此事,华阳城里外上下的,我不比你熟悉?有我帮你打听,肯定比你自己去查能快上许多。实在不行,你、你就看在我请吃饭的面子上,让我帮你一起查查看嘛。”
徐行远看梨熙一脸拜托的神情,又想着只是打听两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便从腰间摸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她,说到:“我本与故友相约于本月初一会面。而在此之前,友人偶然得知此人急于寻我,便请此人初一一同前来。不过此人说初一脱不开身,只是请友人做了中间人,于初一与我相见时,替此人传递了这个。”
梨熙接过纸条,仔细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初五酉时,盼能与徐公子在六鹤庙一聚。人命关天,还望公子锄强扶弱,定有重谢。”
“笔迹整洁,有娟秀之气,像是出自女性之手。”
徐行远点了点头:“确实是位姑娘。且看这纸,用的是上好的净皮生宣,一般人家不可能用的起。”
梨熙搓了搓纸条,十分认可徐行远的判断,又补充到:“不过字体骨架瘦弱,结构不算饱满,不像是出身大户、常年练字的闺秀小姐。”
“嗯,想来普通大家闺秀也不会找我这江湖剑客做生意。”
“不是出身于富贵,如今却身在富贵中,那就是不计出身还能嫁入豪门的姑娘,大概是哪家的姨奶奶吧。或者一些富贵人家的大丫鬟,读过些书、有些地位的也是有的。不过这也没怎么缩小范围。华阳城虽比不得汴都那样,权门贵胄处处皆是,但在这城里有钱有势、能用得起这种宣纸的,怎么说也得有十来家。”
“我还知道,她二十四五岁,样貌清丽。身边有一婢女名叫小婵,这纸条就是小婵送给我故友的。”
“小婵?”梨熙满脸惊诧,仿佛想到了什么,静了片刻才问到:“你故友说她样貌清丽,想来是见过她,那是否提到那姑娘右眼下有一颗小痣?”
“正是如此。”徐行远喜出外望,“你知道此人?”
“想不到她真的去找你了。”
徐行远突然有种不安的感觉,只听梨熙叹了口气,又说到:“我的确认识一个富家夫人,右眼下有痣,侍女也叫小婵的,便是那夏云峰的二夫人——武青青。”
“这青青差不多与我同岁,长得漂亮极了。她家里原本是做药材生意的,但幼年时父母急病双亡,便由哥嫂照看。她那哥哥软弱无能,药铺生意逐渐惨淡;她那嫂嫂,却是个出了名的恶妇,生子之后更是喜怒无常,整天对青青又打又骂,把家里的不顺心都撒在她身上,害得她常年都吃不上饱饭,等青青长到了八九岁,便决意把她卖到了烟柳阁里,她哥哥竟也没有怎么阻拦。哎,烟柳阁是城里有名的青楼。”梨熙补充到。
“我知道。”徐行远答了此句,面色一沉,随即转做平常。
梨熙又言:“却不知怎的,青青一日突然得了城主的庇佑。城主派人把她从烟柳阁接了回来,还不时给她哥嫂送些钱财,她虽还是养在家里,但哥嫂是再也不敢造次了。后来青青大了,出落的亭亭玉立,可惜到底是做了几日楼里的姑娘,背地里的口舌是非,自是不少,平常人家不好结亲。后来她哥哥做主,把她许配给了本地一个出身不好的秀才,索性把订婚等琐事都免了,选了吉日就要成亲。那秀才自然是喜不自胜。说来也是天意难测,青青平日里极少出门,但成婚之前她到广盛号那儿做嫁衣,却好巧不巧,正碰上了夏云峰。夏云峰对她一见倾心,后来就收了她做二房。夏云峰你可知道?”
“嗯,就是夏府的管家吧。听说连霍长夫人也忌他三分。”
“就是他。夏云峰的父亲夏凌涛,是夏凌轩老爷的堂弟,当年夏老爷还在时,两人是一起走南闯北。可惜夏老爷病体缠身,其夫人霍氏,也就是现在夏府的长夫人,入门不足五年,夏老爷便撒手人寰。霍长夫人虽处世精明,号称女中豪杰,但早年孤儿寡母的,一儿一女都尚不足三岁,家族琐事繁多,生意上的事情免不了要依靠夏凌涛、夏云峰父子。即便是现在夏少爷已然成家立业,”梨熙顿了顿,低头喝了口茶,“夏云峰父子对夏府诸事仍多有把控。夏云峰对外说来,只是个夏府的总管,实际上,简直就是占了夏家的半边天。他仗着在夏府的地位,也是做了不少霸道之事。”
“譬如青青,本是不愿意给他做小的,但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吓得秀才退了婚。他自己又多次亲自上门提亲,礼数样样周到,做的外人无可指摘,青青哥嫂更是乐开了花,青青也就只得就范。”梨熙说起夏云峰,一脸的嫉恶如仇。
“你刚才说到,想不到她真的来找我了,此话何意?”
“哎。昨日与徐公说起无影的事情,我总觉得有些熟悉,好像近来也给别人说过似的。你刚刚提到小婵,我才忽然想到,青青会找你,可能是因为我。”梨熙语气里不由地多了几分怅惘。“青青虽自小历经磨难,但性格沉静温和,即使入了豪门,也从不摆架子,十分好相处。她每次到店里来,我都会寻机会与她聊天,也时常送她些胭脂水粉,一来二去,我俩这几年也就成了说得上话的朋友。前段时间青青又跟夏云峰到店里来应酬,夏云峰点名要喝‘勾春’。只因此酒分为两部,需分开装了,饮时再按比例勾兑,外人做不来,便由我送了进去。进屋之后,我见夏云峰接待之人,年龄三十五六岁上下,衣冠楚楚,一袭弹花暗纹紫袍一看就是上品,不过举手投足间并无半点商贾的油腻架子。我并未多在意,只与青青打了招呼便退了出来。”
“却不知为何,酒还未半,青青突然溜出来找我说话,直问我‘上官慧’是何人,‘无影’做的又是什么生意,我才知来人竟是无影门的上官慧。碰巧当时老叶要找我说周老板的事情,我一时心烦,无心与青青闲谈,便潦草地与她说了几句无影的事情。她听到无影做的是杀人的生意时,表情十分奇怪。我只当是她担心夏云峰,也就没放在心上。还随口说了一句无影上下除了徐公你,其他人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人,让她离上官慧远点。她听后又问我要如何寻你,我只说传闻徐公每年大暑前后会出现在华阳,但向来行踪不定,并不知何时何处可寻得你。后面还未来得及细说其他,青青就被小婵叫走了。哎,没想到她还真的找到你了。不过,”梨熙表情十分不解,“我从未听说她有什么江湖恩怨啊,这是能遇上什么要取人命的大事呢?而且,夏府高手众多,倘若有人敢欺辱与她,夏云峰肯定会为她出头啊,怎么还要找杀手帮忙?难不成对付的是夏府之人?”
徐行远听罢,思虑了一下,问到:“或许是她对夏云峰到底是心怀怨怼?”
梨熙摇头,“虽说成亲之事,夏云峰做的过分。但是一来,青青与那秀才也只是哥嫂之命、媒妁之言,并无过多交往,强迫两人分手倒也算不得是拆散有情之人;二来,青青入门时,虽说只是总管的二房,可成亲当日连城主都送了礼物,再加上夏云峰握有实权,青青在夏府还是有些地位的;再来,进门之后,夏云峰对她十分体贴。青青做二夫人已有几年,一直未有一儿半女,夏云峰也没有迁怒于她,对她始终不错。青青不喜夏府规矩森严,夏云峰便时常带她出来,连有应酬也带在身边。我看他俩互动,夏云峰对她可算得上是一片真心了,连店里的丫头都直羡慕青青呢。要说刚开始,青青的确是怕他居多,但这两年也逐渐卸下防备了,怎么又会突然生了报复的心理,还要杀人这么严重?再说了,青青想杀的人若真是夏云峰,他俩每日朝夕相处的,她自己动手肯定比你这外人要容易吧?”
“不是夏云峰,会不会是夏府的其他人?”
“应该不会。说起来,夏府也就夏云峰的正房算是跟青青有利益冲突。不过那正房夫人乃是路太守的次女,出身高贵,生性谦和,即便没有青青受宠,也没听说过有怎样为难青青。何况路夫人育有两子一女,青青其实对她也算不上什么威胁。再者,青青既最后真的选择了找你,想必是做了一番调查的,便应知你从不对没有武功的妇孺动手。至于夏府其他有头有脸的男丁,我实在是想不出来谁会得罪与她。”
“夏府的少爷夏云峥呢?坊间传闻他十分多情,或许。。。”
还没等徐行远说完,梨熙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夏家少爷和夫人伉俪情深,打死我也不相信夏少爷会欺负青青。”
梨熙说罢,两人都陷入了沉思。过了片刻,还是梨熙先开了口:“不管怎么说,如果真的是青青,这事就好办了。之前我答应了青青,要给她做几盒脂粉,现下已经做好,我直接去给她送去,顺便问问就好了。要是她真有什么天大的冤情,我也算是帮朋友忙了。事不宜迟,夏府一来一回颇费些时辰,我现在就去。”
徐行远见梨熙十分坚定的样子,只得问到:“可否需要我跟你一起?”
“别了别了,夏府我去过几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去了反而奇怪。”
梨熙刚要出房门,只听见一阵敲门声,原来是桦子过来送热水。桦子一面给沐桶里加水,一面听梨熙对他说:“桦子哥,你来的正好,麻烦你回头看到素馨姐姐,跟她说一声,东小楼几间有客人在的屋子,花都已经换好了,只有‘白蜡’、‘香枫’、‘池杉’这几间的客人不在,我晚点来换。还有,我得先把这花篮处理了,再找细辛师傅讨一副车驾。还要麻烦你帮我去取窖里新酿的那些龙骨酒,一会儿我要送到夏府。”
“不是上个月刚送过,大小姐您现在又要去夏家?”
“嗯。”
“大小姐还是我替你去吧,你。。。”
桦子话还没说完,就被梨熙打断了:“你快去啦,咱们一会儿小门见。”
梨熙一路小跑,桦子看着她的背影,一声叹息,便也跟着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