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熙走的时候已过子夜,徐行远也有些乏了,加上多饮了几杯,不知不觉便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巳时。这大概是徐行远这几个月来睡得最舒服的床了,本想再赖一赖,然而床前坐的人,让人一下子没了睡意。
徐行远不是没有见过美人。宵香院众人的风尘妖媚,万州霸刀门祁家三小姐的纤弱娇嫩,林月山庄柳夫人的柔和淑静,寄霞山庄慕容芷的嫣然明艳,甚至于梨熙的洒脱灵秀,徐行远都是见识过,也都感叹过的。不过此刻眼前的人,还是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神魂荡飏、恍然如梦。人说岁月无情、美人迟暮,但仿佛是人间也舍不得她的美丽似的,并未让韶华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明晰的五官,比起当年竟没有丝毫的黯淡,犹如带着一种夺目的光芒,秋波一转,成熟馥郁的韵味便漫溢而出,直摄心魄。可叹光阴也赐予了女人别样的美好,几道浅纹爬上她白皙无瑕的肌肤,留在了眼尾,却意外地平添了一丝温婉的气质,中和了年轻时那极致的侵略感,反而更显得高贵温雅。倘若容貌也是种武功,那眼前的容颜定是杀人于无形的绝顶功法。
“想不到公子身居无影煞首,警惕心竟然如此之差。屋里进了人都没有察觉。”一语明媚朗秀,听来心旷神怡。
“倘若是在别的地方,我自然是不敢如此放纵。”徐行远坐直了身子,“不过雪榕轩,对我这个穷光蛋来说,恐怕算得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了。何况,这儿还是您一手打造的,会有谁敢在此放肆呢?我自然是要放一百个心。”
徐行远床前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这雪榕轩的当家。“今早我听桦子说,熙儿昨天夜里带回来一位姓徐的公子,还听见她说你是无影的人,我便猜到是你。一别二十年,小远,你可好?”
再见故人,往事涌上心头,心中难免泛起波澜,徐行远的思绪似乎已被带回了当年的情景,眼里划过一丝怅然,却是即刻恢复了平静。反而一改往日的冷俊,语气里多了一丝狡黠:“好是好,只不过跟叶掌柜相比,实在是被年岁磨得粗糙了许多。不像您,非但没什么变化,反而好像更好看了。当年您非说您不是仙子姐姐,如今看来,我更是不相信了。”
“油嘴滑舌。”叶掌柜莞尔一笑,起身取了杯水,递给了徐行远。“倒是让我想起当年的你,那样的少言寡语,那样的心志坚忍。无论行为举止,还是待人接物,都是大人一般的模样。如果不是那句‘仙子姐姐’,我真的要忘了,那个时候你分明只有十多岁。”叶掌柜目光幽幽,言语间不知是无奈,还是疼惜。徐行远盯着手中的茶杯,只柔柔地笑着。
“要不说时光冷漠呢,上次见你时,熙儿和槿儿还都还只是四五岁的孩提,大概熙儿也想不到,如今三煞之首的徐公,就是当年陪她玩耍的小远哥哥吧。”
小远哥哥,这个称呼是多么的遥远又陌生,又是多么的亲切又温暖。徐行远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黄发垂髫的小女孩,扯着自己的衣袖,吵着闹着要讲故事的样子。那孩子眼中的天真无邪,恐怕也是自己年少时期仅有的几点温存之一吧。
“当年我只在店里住了几个月,她更只是个小孩子,只怕早已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呢?前两年她还向我问起你,我只说你跟随小娘回到邓州老家了,一切安好。她倒也没有多问。”
“昨日我俩在河边巧遇,我猜出是她,心里感慨万分,便想随她来看看。这十几年来,我虽每年都入华阳,却未再踏进店中一步,店里跟以前是不大一样了。”徐行远感慨到,“说来惭愧,这么多年,我也不曾向您请过安,还望您见谅。”
“我怎么会怪你。你是知我不愿跟无影的人有瓜葛,故意躲着我罢了。要怨就怨我当年我根基未稳,虽竭尽心力,却还是让商鹿把你带走了。”
“掌柜的言重了。”徐行远放下水杯,一脸的平静:“当年我杀了师傅的徒弟,再赔他一个,这是天道循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何况,倘若不是彼时,掌柜的您从中调停,我和小娘只怕早已身首异处了。我也知道您多年来一直在暗中照顾小娘,掌柜的种种大恩,徐行远没齿难忘。如有一日,掌柜的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徐某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罢,徐行远起身向叶掌柜深深地行了个礼。
叶氏赶紧拉住了徐行远,看着身前之人眼中的坚毅,凝着一抹藏不住的冷寂,又想起了曾经的那个可哀可怜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他的遭遇,自己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叶掌柜一时有些心绪不平,但也不想在徐行远面前表露出来,便镇了镇情绪,说道:“这么多年,你每年都会过来给你小娘过生辰,实在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不像熙儿,这孩子真的是让我给惯坏了,到哪都是胡闹。只怕已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您这就错怪梨熙妹妹了,如果不是她,昨夜我就得露宿荒野了。妹妹她性子天真可爱,真是世间少有。能有您这样的母亲,实在是她的福分。”
叶掌柜听了此话,十分欣慰,又问:“你小娘生日已过,是否这就要离开华阳?”
“我还有一事未了,大概还要在此盘桓几日。”
“店里人多口杂,你若愿意,涯泽街西头有我们的一处小宅,你不如到那里住下。槿儿的订婚仪典马上就到了,到时候你也好一起观礼。只不过让熙儿知道你是她小远哥哥,免不了又像小时候那样缠着你。”
“槿妹妹的好事将近,想必您近来也是夜以继日,难有空闲,小宅我还是不去了。梨熙妹妹那里也望您不要告知她我的身份。我行走于江湖,所处之境,十分险恶。与她相认,只怕是于她并无半点益处。况且,师傅已有来信,让我下月初十之前必须回到汴都。此间事了,我便会起身,并不能久留。”
叶掌柜点头,“那你便在店里安心住着。有什么事,招呼伙计们即可。昨天你见到的桦子,他一向与熙儿熟络,你若想避开熙儿找我,合穗厅有一伙计唤作卢桔,你留言给他,他自会打点。”
“有劳叶掌柜费心了。”
叶掌柜走时招呼了小厮送了桌饭食。等徐行远吃完饭又收拾一了通,打算出门时,已是午时光景了。连续了几日的酷暑,到了今天也似乎是撑不住了,前一刻还是烈日当空,忽的便是一阵电闪雷鸣,倾盆大雨如注而下。留得徐行远站在院中十分无奈。
“徐公子这是要出门?”徐行远回头,只见丹蕊抱着一叠账簿模样的东西,立在廊下。
“有些琐事,要出门一趟。”
“这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徐公子不如稍等等。”丹蕊盯着徐行远上下打量着,并无半点离开之意。
徐行远见昨夜丹蕊的神情,知她似乎不太欢迎自己,便有些尴尬,只好找了个话题问到:“不知梨熙姑娘她现在身在何处?”
“小梨妹妹一早便下酒窖去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出不来。”丹蕊顿了顿,又询问到,“不知徐公子和妹妹是如何相识的?”
“萍水相逢而已。昨日在下到城郊办事,巧遇梨熙姑娘在越澜河边采摘莲花。幸而姑娘生性豪爽,与我相谈甚合,便邀我于此处小住几日。”
“小梨妹妹的确天真爽直,不知江湖险恶与人心叵测。不过我看徐公子像是走江湖的老手,自然是知深浅、懂进退的,公子既对妹妹十分怜惜,只望切莫让她招揽一些江湖混事为好。”
徐行远听出丹蕊话中有话,但言语之间对梨熙甚是维护,倒也无可指摘,只得应答到:“江湖老手虽不敢当,但规矩还是知道一些的。何况我与梨熙姑娘虽十分投契,但为人处世差别悬殊,想必以后也不会再有交往,还请丹蕊姑娘放心。”丹蕊将信将疑,又欲张口诘难,天公倒是作美,眼看瓢泼的大雨,阵势已然减弱。徐行远连忙告辞,快步出了庭院。
天光熹微,斜风细雨。徐行远出门走的急,并未带油纸伞,到景若庵门前时,衣裳已湿了大半。这里虽然年年会来,但浓郁的香火气息还是他十分不惯。好在刚刚的大雨,让庵前门可罗雀,连气味也淡了些。
徐行远绕到后门处,在门口站了不会儿,便见几个小尼端着木盆和捣衣杵走了出来。其中一位小尼认出徐行远,似是十分惊讶,上前问到:“徐施主怎么今日又过来了?”
“我有一事,须请教定仪师太,还望小师父通传。”
“徐施主当知,定仪法师每年只有六月初一见您一次,前两日施主刚刚来过,今天这又是。。。”
“尼师莫要为难,若非事出有因,徐某定不会前来打扰师太清修。我只问师太几句话,不用师太当面解答,只盼小师父帮忙传递。”
小尼点头,放下了手中的洗具。徐行远在其身边低语几句,小师父快步进了庵内。约莫半炷香的功夫,便已返回,递给了徐行远一封书信。徐行远展开,只见信上写着:
“徐施主:
那姑娘身份,我亦不详。只听闻她身世坎坷,却为人纯良,主持对她一向十分关照。可惜主持近日出外游历讲经,一月后方回,如有需要,可暂等一月。
那人眉清目秀,样貌不凡,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光景,右眼下有一枚小痣,近年来只有每月初七会到庵中祭拜。每次亦是乔装打扮,不显身份,由主持亲自接引至侧殿,只有我和其他几位师父见过。她每月向佛祖请愿之事,均是些家人健康平安、祈求子嗣之语,未有特别。然,她上月来时,求佛祖保佑可顺利寻得徐施主的踪迹,恰巧我正于偏殿打坐,见她态度虔敬,用心真诚,又惜她遭遇曲折,便承诺帮她寻你,故而为其传递书信。不知是否弄巧成拙、事与愿违?
另,她有一名侍女,唤作小婵,时时伴其左右,只有入殿祭拜时等在门外,当日的纸条亦是小婵送到庵里来的,不知可有帮助。
斯人可怜,如徐施主能力所及,还望施以援手。
定仪手白”
看到“徐施主”三个字,徐行远不免心中一紧。自小娘遁入空门,便再也未称过自己“远儿”了。虽每年可见其一面,但每次见时,小娘亦是十分客套疏远,再无往日母子情深的情景。当年的小娘读书不多,识字有限,可如今观定仪师太的信件,字迹端正清丽,已然与当年的徐小娘渐行渐远了。徐行远叹了一口气,将信件小心收起。又嘱咐小尼让师太安心,不必牵挂此事,便反身回雪榕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