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在外设的这个庄子地理位置要高,要远。在院子里可以一眼看见层差不齐的屋舍,看见稀疏的人们在各自家门进出忙碌,偶尔有人瞧见阿叶他们,便挥手招呼招呼。
不知不觉,四个多月了。那些痛与苦,一点一点的,算是熬过来了。
正如那会施先生所言,他们只要苟且地活着,便没有人来打扰。
居高位的人多半高傲,不屑于与蝼蚁斗争,更不怕什么放虎归山。
陈礼叶不相信老太爷已经放弃了。
皇后娘娘对这位曾经德高望重的恩师,还是手下留情了。
不是常说,人生在世,凡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敲打世家的第一步,娘娘做的很好。
在午饭后,陈礼叶就坐在了门槛上发呆。
陈云知上回与陈芸绮说过话以后,心里不拧了。
他也坐在门槛的另一边。
“爷爷喊你俩过去。”陈芸琦站在门内,在那二人身后补充一句,“爷爷心情不佳。”
老太爷心情不佳芸琦是看老夫人脸色说的。
“这就过去。”
那老头三天两头脾气就上来一次,见怪莫怪。
陈礼叶睨了陈云知一眼,看他果然又紧张起来。
“自己看吧。”
两人刚进房门站住脚,老太爷就示意了一下桌面的东西。
是几封信件。有些拆了,有些尚未开封。
陈礼叶上前,用手一封封分拣开,有陈家大房给老太爷的,二房给云知的,不止一两封。翻完以后发现没有给自己的,她倒是松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再无瓜葛了。
她脸上的表情老太爷都看在眼里,忍不住嗤笑一声,“你倒是个心冷的。”
阿叶无所谓地耸耸肩。她那颗热腾腾的心死在了上辈子。现下只要井水不犯河水,她保证什么都不会做。
“想不到吧,一个外人都不忍心叫阎王爷取老夫这条老命,一手撑大的家族倒是做了这第一人,好一个大义灭亲啊。”老太爷悠悠开口,满是讽刺。
“十二,你说他们这些人?就不怕遭天谴的吗?”老太爷有些悲哀。
“人心不足蛇吞象。”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位老人家。她绝对相信那个家族里有人反对,只是反对的声音太小,太弱。
现在当家的陈家家主,想必是尝到了甜头。他也不是要了老子的命,他也怕雷劈。若是生死由天,那不就怨不得谁?更何况,逼人的那可是帝后。老子难道就忍心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不信。
所以,父亲大人一定可以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一旁云知拆了信,信很长,是他母亲亲笔写的。
陈礼叶瞄了他一下,他脸色有些白,嘴唇紧抿。
老太爷似乎叹了口气,“小子,你可悔了。”说实话,他未曾料到事情会发展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原以为最重的惩罚便是请辞。
陈云知没有回答。
一下子从云端跌落谷底,他们再也不是什么陈府九公子与十三小姐。他们失去了至亲,失去了权利,失去了荣华富贵,他们将一无所有。
悔吗?从来都是父母的决定,他跟芸琦连一个“不”字都无从出口。他们还有悔的机会吗?外人都道他们是自愿跟随的,换了不少孝顺美名。
可那些美名如今看来,有何用处?
他们被人追杀,伤了没钱医治,痛了无地呻吟。还没等来救援,便被这盘冷水浇了个清醒。
他有疑惑过,害怕过,也希望过。
而就在现在,他的希望破灭了。
“祖父……”少年终是落了泪。
老太爷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他害了这些孩子吗?从要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他就算好了,他要利用年轻的生命,在隐市中从头再来。但是现在,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到了。
陈礼叶轻飘飘地冒出一句话,“不要忘了,你还欠我黄金五万。”
她已经把那份拆封,也就是老太爷已过目的那封信看过了,内容无非就是将四人从族谱上划出,陈礼叶还没来得及上族谱。而老管家的身契也在信中送了过来,大有一种仁至义尽的感觉。陈礼叶对于陈大家主这种做法只是笑了笑,无可厚非。
至于钱财方面,没有。
陈云知听着阿叶的话,他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拿袖子抹了抹眼泪,“是了。我还欠你。爷爷,我们走吧。”
他母亲信上说了,让他们走,尽量走的远远的。她爱他们,但她还有丈夫,还有他的哥哥姐姐们,母亲作出了选择。
只要走的足够远,远至谁也不认识他们,他们就安全了吧。
“嗯……走吧。”
这片土地对他们而言是什么?他们的根在这里,他们却不能在这里生存。
是什么让他们失去了容身之所?
少年还不知道该怨恨谁?他只能想到自己爱慕虚荣的父亲,以及懦弱的母亲。可父亲母亲他们有什么错?自己跟芸琦又有什么错?
如果将来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还要依靠阿叶吗?
“这几天我想办法凑些干粮,您尽量多做些恢复吧。”老太爷这两条腿是个大问题。
“……好。”他只能应承,不能做个累赘。
陈云知听着两人几句话就决定了接下来的路,还是有些懵,也许对于阿叶而言,她对陈家没有太多感情,所以不会显得悲伤,才能这么快就振作起来。
他们这样的大家族牵涉的人和事都太多,祖母那里未必肯走……
结果出乎意料,老夫人还有芸琦知道以后,都很干脆得去收拾行李去了。
特别是芸琦,似乎还特别开心。
“好可惜,我还跟李娃她们成为朋友,阿叶,我可以送些东西给她们吗?”芸琦又有些落寞。
“别送了。该记得你的,总会记得的。”
还是不要跟他们这样的人家扯上关系比较好。
小孩子忘性快,等她们离开个半年,这里的人再想起她们来,只会是个模糊印象了。
“那我让她们每天练字的时候都写一遍我的名字,这样她们就不会忘了。”小姑娘为自己想到这个绝妙的办法而开心不已。
陈礼叶在一旁满头黑线,忍不住掐她的脸蛋,“有话说,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而且,让人家每天写一遍你的名字,你也不害臊。”
“疼疼疼......”
陈礼叶白了她一眼,松了手。
“那我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还有人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陈礼叶对上小姑娘认真的表情,有些微愣,心有些酸,像在芸琦这个年纪的时候,陈礼叶在想些什么?朋友?
她的身边永远只有哥哥,还有娘,哦,还有念不完的秘籍。
娘她......上哪找的那么多秘籍?陈礼叶忽然想到这个问题,无论是哥哥,还是她,都是成材以后那位爹才出现的,不存在他大费周章去培养两个外室且资质未知的孩子。
哎,算了,这些都没关系了。
陈礼叶伸手在小脑袋上胡乱搅一通,“有的。一定会有的。”
这小丫头二话不说扑到阿叶怀里。
哭吧,哭吧。
远在后宫的贵妃娘娘就不会哭。用她祖父余生去换她儿子将来,再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买卖了。
皇后娘娘要的,就是皇上要的,皇上要的,她只能顺从了呀。
她靠在床头,有些憔悴,可她面带笑容,看着摇篮中的婴儿,有种说不出的愉悦。这孩子是这天下的将来,旁的什么人,只能对不住了。
“交代给陈侯爷的事情,都办妥了吗?”温雅的声音在安静中响起。
帘子后面有个尖锐的声音细声回话,“回娘娘话,都安排妥当了。”
末了,这声音的主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踌躇了一小会,终是无言。
“赏吧。”
“是。谢娘娘。”主子的话,有些时候,不宜办的太完美。娘娘说要老侯爷的命,他就没有传达到这个意思,因着中宫娘娘在宫里,对着当年那副师生图,寝食难安。
贵妃娘娘之所以没能成为皇后娘娘,不无道理。
这不能以猪油蒙了心便可糊弄过去的事。真是当得起蛇蝎美人这一称号。
他呀,还是为自家小主子积点德吧。
陈礼叶他们是在夜里离开的。
正如几个月前他们悄悄地来了,如今又无声息地离开。
他们赶到镇上,乔装一番,又随翌日旺市最是人流密集的时候拖着一辆旧马车扬长而去。
暗里一直跟踪他们的人忍不住啐了一口。
数日后。
“跟丢了?”执白子纤纤素手顿了顿,冷清地问了一句。
“属下无能。”亭子外跪着一名年轻的侍卫。头很低,语气硬邦邦的,不见有半点办事不利的恐慌。
“听说你当时在茶楼喝了一壶热茶,回过神来人就不见了。”她轻轻将白子落下,倒也没有苛责什么,她的声音淡淡的,未见恼怒。
她落子倒是慢悠悠,对方却是干脆利落将黑子落在胜负位。
她似是惊到了,半晌未言一语。
沈宁眉开眼笑,自个儿拍起了掌声,起身朝着面前的美人施施礼,“陈家大姐姐承让了。”
谪仙一般的人儿将双手安放在膝上,温声细语,“宁儿本事见涨。”
“真的吗?”得一句夸奖,少女顿时眉飞色舞。
“贫嘴的本事见涨。”
“大姐姐你!哼!”少女佯装着怒意,却又在陈芸墨柔似水的眼神中落败,“好姐姐,宁儿只是高兴嘛,难道赢了一回。”言必,碎碎步到她身旁坐下,挽着她的手臂撒起娇来。
“沈夫人可不喜欢你这泼皮模样。”陈芸墨不露痕迹抽了手,重新摆弄其棋盘。
沈宁毫无知觉,嘟着嘴,“母亲这不是让我来向姐姐学习怎么当好大家闺秀嘛。”
她不喜那些装模作样的陈家姐妹。庶出的同辈孩童里倒是看上几个,可惜她们还不够资格成为她的玩伴。
陈家大姐姐就不一样,她知书达理,又不会呆板守礼。
陈家陈芸墨自然不一样。不施粉黛的陈家大小姐颜如玉,气如松,她便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亦能自成画卷。
陈芸墨抿嘴一笑,“你倒是说说,你从我这学到了什么。”
“哎呀,别闹了姐姐。”十岁的少女面如烧云,娇态十足。她转眼一瞧,状似无意道,“你家侍卫在这跪了许久,小心传出去坏了姐姐的好名声。”
她对此话未作反应,只轻描淡写一句,“丢了便丢了吧。”
言罢,她执子落下,优雅地对沈宁摆出请的手势,“该你了。”
“欸,还要下棋啊——”少女摆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动作却利索地很,嘴上亦是叨叨个不停,“姐姐你是不是故意的,明知道我最讨厌下棋了。”
就是眼前这位,长了一副娇丽明艳的小脸蛋,一直嚷嚷着讨厌的少女,沈家幺女,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少年棋手。
沈宁的话,陈芸墨习惯了笑而不语。
这也是这位客人唯一值得她耐心对待的原因了。
这边二人开始了新的对弈。那边跪着的人,依然跪着。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底下奴才快而静地布置起灯火。
陈府换主人,宴请名望世家。
老侯爷恐怕是没想到,即便是沈府这样的对头,也有携手共向的一天。
快到用膳时,身边的一等侍女提醒,“二位姑娘还请移步前院,宴席快开始了。”
“啊,不知不觉便到这时辰了,陈姐姐,你得赔我。”沈宁在棋艺上颇有成就,只这性子,乖张跳脱。
“你看中的那副风花雪月图,拿去便是。”陈芸墨毫不在意。
轻放下一子。绝地反杀。
“啊!等等!”少女在胜负上面一向执着,她瞪大了眼珠子,快把棋盘看出洞来也没找到再反击的机会,只能作罢,扁着嘴,“姐姐你狡猾。”
“走吧。莫让沈夫人旧等了。”
狡猾?不,她不狡猾。她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走出亭子那一刻,微风轻拂,低下头来,脚边是跪了几个时辰纹丝未动的侍卫,抬起头,又看着星迹斑斑的夜空,忽的,她笑容如沐春风。
阿叶,你便跑吧。
只是,江季还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