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第二幕,我想写写弗朗索瓦丝在她父母位于蒙梭平原高级住宅区马莱伯大道167号的家中,早上如何醒来。
那是一个奥斯曼风格的大套间,来自外省的皮埃尔·夸雷兹和妻子玛丽带着三个孩子住在里面。
他们很有钱,“夫妇俩都喜欢派对,喜欢布加迪跑车[10]。他们开着车在路上飞驰兜风。我有一对年轻的老爸老妈,他们生活在风中”。[11]
母亲玛丽是个无可挑剔的完美女人:她像一只蓝翅膀的棕色蝴蝶,衣着讲究,喜欢笑,喜欢外出,充分利用首都所提供的舒适。很多年以后,弗朗索瓦丝是这样说她的:她并没有生活在现实中,总是戴着帽子,在别的什么地方。不过,弗朗索瓦丝当时并不怎么关注她,因为她眼里只有父亲,她心目中理想的男人——皮埃尔。为了他,也是在他身边,她在去年夏天写了一部稿子——只用了6个星期。
当然,弗朗索瓦丝睡得很晚,她常常和哥哥雅克办派对,喝威士忌,因为威士忌能让人陷入一种高贵的忧伤,让你不再讨厌自己。不过,那天早上,这女孩还是睁不开眼睛。
天一亮,就有很多人来到弗朗索瓦丝的房间。首先是茱丽娅·拉封,一个来自卡雅克平原,来自洛特省石灰岩台地的女孩。她是家里的女佣,是来收衬衣的,要拿到维伊的“准备穿”洗衣店去洗。接着母亲玛丽也来了,想对小女儿说,已经不小了,作为一位大家闺秀,不要睡懒觉,该起床的时候就要起床。不过……她还有一辈子呢,有的是早起的日子。
皮埃尔是厂里的总工程师,他只打开房门,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女儿。他想起了她小时候,他开着美洲豹跑车,她就坐在他的膝盖上,小手放在方向盘上,他用掌心抚摸着她的小脑袋。转眼间,小女儿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一个黄枕头掉在了地上,就像一小块新鲜黄油,家里最大的枕头被弗朗索瓦丝霸占着,留在自己身边,以便能靠在墙上舒舒服服地看书,看很久,看到很晚。床头柜上有一个玻璃托盘,上面乱七八糟地放着一堆杂志和书。
床脚的流苏地毯上,放着一架很大的留声机,距离是计算好的,弗朗索瓦丝不用下床,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换唱片。我在这个背景中安放了比莉·荷丽黛[12]的小盒子,可以看见她漂亮的面孔,耳朵上插着一朵大大的花儿,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看起来就像弗里达·卡洛[13]。
1954年1月4日,这个女孩怎么也想不到,将来有一天,那位被父母叫做“基基”[14]的歌手,会在圣母节为她唱歌,就在她面前唱,并把她搂在怀里,像朋友一样跟她说话。
最后,为了完善这幅画——我所想象的弗朗索瓦丝醒来时的画面——还要决定在她的床头柜上放什么书。这是一个命中将成为作家的女孩的房间,所以我选择了弗吉尼亚·伍尔夫[15]的《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我在书架上寻找那本书,想重读一下我想在这里引用的那几段。我凝视着“伍尔夫”这三个字,心里在琢磨弗朗索瓦丝·萨冈会怎么想——正如我们重新找到我们送给别人的书,看着所爱之人的眼睛,我们会在心里问:他读了以后有什么感觉?
是的,毫无疑问,弗朗索瓦丝·萨冈不可能不喜欢这本书。我得选一两个句子,可我想把所有的句子都放上去:
“为什么男人喝酒女人喝水?”
“我得承认,投票和金钱,我觉得钱重要得多。”
“思想的自由取决于物质”,又或者是“一个女人,如果想写一部虚构作品,她必须有钱,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读了几页《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我的嗓子哽咽了,因为我想起来,上次读了这本书后,我做梦都想成为一个作家,并且问自己将来有一天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和勇气。
随后,我的目光落在这本书的扉页上。
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弗吉尼亚·伍尔夫 著
克拉拉·马尔罗 译
读到这几行字,我激动得满脸通红,就像你不经意地找到了你并没有寻找的东西:一封被藏起来的情书,你并没有收到过;一张500欧元的大钞,而你正缺钱;一个旅行建议,你正想逃离某个人。
克拉拉翻译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这本书。克拉拉·马尔罗,那是萨冈最好的朋友的母亲。
所以,我得到了一切许可。至少,可以把这本书放在弗朗索瓦丝的床头柜上。为什么不呢?甚至可以是译者的一个题签本:
“给将成为作家的弗朗索瓦丝”。
因为几个星期前,女儿一口气读完朋友的手稿后,这样对她说:
“弗朗索瓦丝是个作家。”
现在,在摆放背景——书籍、唱片、衬衣——的时候,我可以唤醒弗朗索瓦丝了,让她像小孩一样揉揉眼睛,如同她在圣特罗佩[16]所拍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一件方格衬衣。接着,在套间的走廊里,弗朗索瓦丝去找哥哥,那是她最好的朋友。雅克·夸雷兹,27岁,在伦敦的一家企业“锻炼”,但年末回来过节。我在互联网的档案地址中搜寻到他的几张照片,让我吃惊的是,他跟弗朗索瓦丝毫无相似之处,好像是来自另一个家庭似的。
雅克读了妹妹写的东西,感到很惊讶。
但他不是一个能轻易改变着装的人,他是个犬儒主义者,喜欢穿横条运动服、故意磨破的夏尔凡牌[17]衬衣、兽皮运动鞋。他是他那个世界里的宠儿,无忧无虑,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拥有人们所谓的魅力,而这对一个游手好闲的人来说是个可怕的缺陷。
雅克既不想恭维妹妹,也不想让她想入非非,便对她说,她写的这本书是一篇挺不错的作文,作为处女小说,应该是很不错了。他答应帮她把手稿装订成册,同时还不忘提醒她:要有耐心,出书需要有极大的耐心。他的很多朋友,显然比她有天赋得多,有的还被熟人介绍到了出版界,可他们都还在等待答复呢!
他想,弗朗索瓦丝很快就会发现,生活中,并不是到处都像马莱伯大道这么平坦……这个小“基基”,她太受宠了,被父母皮埃尔和玛丽宠坏了,她总有一天要接触社会现实。越迟越好,他想,因为,他毕竟爱他的妹妹胜过爱其他所有女性。
不过,雅克还是“着实”吃了一惊。谁也不相信她写得这么快,写了这么一本神秘的书。他在这里那里发现了其他文学家对她的影响:“玫瑰色的暖暖的”贝壳,像兰波笔下蓝色酒吧里的火腿;塞西尔说的话很像缪塞笔下的人物佩迪康;还引用了奥斯卡·王尔德的话,也能见到肖德洛斯·德·拉克洛的痕迹。[18]但不能打击她,没有什么比书刊检查更让人讨厌了。走着瞧吧!总之,这孩子总能得到她想要的,不管是什么东西。
讨论了很长时间以后,他们选择了三家出版社:伽利玛出版社、普隆出版社和朱利亚尔出版社。他们把用打字机打印的稿子装进黄色的大卷宗袋里,弗朗索瓦丝让哥哥来写地址,她觉得男性的笔迹比较刚劲,容易获得编辑的信任。
马莱伯大道167号
弗朗索瓦丝·夸雷兹
写完地址后,雅克思考了一会儿。
弗朗索瓦丝应该在稿子上写上自己的出生日期。他希望,一个18岁的小女孩能让编辑心软,也许不会那么凶狠立即就写退稿信。
“是不是也要加上电话号码呢?”弗朗索瓦丝建议。
“为什么?”雅克问。
“万一他们想立即找到我呢!万一他们喜欢我的书呢!”
“不,不,弗朗索瓦丝。这不严肃,出版商从来不给作者打电话,而是寄信。”
但弗朗索瓦丝坚持要写上。只有加上电话号码,她才同意写上自己的出生日期。
于是雅克写了三份:
马莱伯大道167号
卡尔诺街59-61
弗朗索瓦丝·夸雷兹
1935年6月21日生
他突然很为妹妹担心。
“不管怎么样,如果这本书不能出版,你可以再写。”
“好了,好了,我不会把它看得太重的。”
“甚至不要当真,好吗?”
“你知道,我写作也不是为了出版,首先是自娱自乐。”
“这样很好。”
在把门关上之前,弗朗索瓦丝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会出版的。”与此同时,也是1954年1月4日这一天,一个与她同龄的男孩,准确地说是一个18岁的小伙子,花了4美元,在一间专门给孟菲斯[19]黑人音乐录音的小录音棚里录了两首歌:
《我的快乐》;
《那就是你的心痛开始的时候》。
弗朗索瓦丝·萨冈和埃尔维斯·普莱斯里,[20]
这两个孩子,肩膀应该很宽,才能扛得起几个月后他们将成为的——万人追逐的偶像。但是今天,他们只是“做”了件事,一切都从此开始: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不会失去,而要赢得什么的时候却有危险,因为赢得就是要冒险去获取什么东西,而那种东西年轻人往往不知道其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