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一个65岁的男人,离开了为他组织的跨年派对,就像走出自己的房门,连被子都不叠。总之,他去哪里,哪里的派对就完蛋。他让整个巴黎都为他心跳,可是今天,再也没人陪他跳舞了——能跟他对话的人都死了,或者说还没有出生。
蒙邦西埃路,我想象在新年和旧年之间犹豫挣扎的这个日子,有辆汽车把他放在朦胧的晨曦中。一对年轻的情侣,卿卿我我地经过他家门前。
这个男人看着那两个细长的身影在凌晨的寒冷中搂在一起,相拥着向塞纳河走去,就像是两只螃蟹。小伙子并不难看,留着圣女贞德[2]那样的发型——像是直接从中世纪彩色插图中走出来的一个年轻侍从。
我想,这两个在黎明中颇为耀眼的小人物,经过科克托[3]面前时并没有认出他来。我听见那两个年轻人响亮地笑着,消失在皇宫方向。
如果仔细察看,好好听听他们尖厉的声音,人们会发现,那其实是两个女孩。一个叫弗朗索瓦丝,另一个叫弗洛朗丝。当她们在巴黎的大街上赛跑时,谁都赢不了——弗朗索瓦丝最后总会把手伸向弗洛朗丝,拖着她一起跑。
在未来的几个月里,我将写一本关于弗朗索瓦丝·萨冈的书。我希望书的开头就是这样的背景:凌晨,科克托。
1954年的报纸将讲述《你好,忧愁》的出版。
几个月,不算长。
可我却经历了我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个时期。夏天的时候,我和女儿的父亲分手了。这加深了我的痛苦,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有把手的行李箱。
把忧伤消灭在工作中,日日夜夜都想着萨冈,日日夜夜都和她在一起。
我必须阅读关于萨冈的所有传记,阅读她写的所有小说和别人对她的所有采访。这是避而不见外人的最好借口。萨冈给了我勇气,她是世界上最懂得安慰别人的人。
在封面印着卡夫卡头像的笔记本上,我记下了这里或那里摘来的句子。我收集着这类句子,把它们当作是一个年龄比我大的朋友给我的明智建议——她什么都经历过,所以知道并没有什么建议可给。经验是不可传递的,我们唯一可以留给别人的东西,就是自己的生活经历,也就是说,生活的证明。它告诉我们,一切都会过去的,幸福总有一天会回来。
我生活在她身上,就像那几天我生活在别人借给我的套间里一样。鞋子都是从朋友卡特琳娜那里借来的。闻着浴室里的阿瑟牌香水味,走进弗朗索瓦丝·萨冈的思绪,就像穿上一双丝袜——用她的生活包裹我,忘却我自己的生活。
当1954年踏进巴黎,她和朋友弗洛朗丝·马尔罗来到法兰西学院和埃菲尔铁塔之间的艺术桥上。
在她们面前,巴黎的建筑墙面肮脏,就像一架大手风琴,在塞纳河边破了个洞。一片和平的气氛,过去几年都被一层薄薄的霜雪遮住,如同乡下的屋子,人们在离开之前给家具盖上了白布。
就这样,每个新年都远离被占时期[4]的巴黎,把那些悲剧变成回忆,而回忆最后总会被人忘却。
弗洛朗丝和弗朗索瓦丝属于战争的孩子,也就是说,这些奇怪的生命是从结束开始的——她们知道上帝的名字叫运气。一切都可能以不幸结束。所以,从那时起,必须满足现状。
她们是阿特梅尔中学的同班同学。学校位于圣拉扎萨尔车站街区的伦敦路,那是为“特殊”学生而设的一所私立学校。
弗洛朗丝由于生了很长时间的病,不得不暂时离开公立学校。弗朗索瓦丝呢,她在哪所学校上学就被哪所学校开除。先是鸟儿修道院学校,由于“缺乏高尚的灵修”;然后是路易丝-德贝蒂尼学校,“由于用一根绳子让莫里哀[5]的胸像上吊”。莫里哀应该不喜欢别人在严肃的学校里吊死他吧?
那个时期,在做弥撒的时候,这个小女孩常常遇到从蓬蒂厄路的夜总会里出来的梦游者。他们穿着无尾常礼服,手里拿着酒瓶。这孩子觉得大人们比孩子们开心得多。
(我发现确有鸟儿修道院这么一所学校。我原来还以为是我母亲编造的呢!小时候,我提到她觉得愚蠢的小女孩时,她就对我说:“她们是从鸟儿修道院毕业的。”)
尽管被许多宗教学校开除,弗朗索瓦丝还是通过了中学毕业会考。很幸运,罗丝·阿特梅尔小姐于1885年发明了一种教学法,它更多是激发智力,而不是要求死记硬背。也多亏了罗丝,两个少女在这所实验中学的小操场上认识了。
弗朗索瓦丝被弗洛朗丝吸引住了,弗洛朗丝和母亲参加过抵抗运动,因为她是犹太人(不过,法国人不太喜欢犹太人。战后,他们唤起了大家不愉快的记忆)。
弗洛朗丝也被弗朗索瓦丝迷住了,因为她能提出一些谁也提不出来的问题,因为她常常有突如其来的奇思怪想,因为她不像女孩,她从不矫揉造作。
两个少女缠绵得不得了,互相分享对文学的爱好,并且都认为,应该把大事当作小事来看,把小事当作大事来处理。
弗朗索瓦丝之所以明白这个道理,是因为她对生活无忧无虑;弗洛朗丝则因为生活严峻。但她们所不知道的是,她们将手拉手走过生命中未来的50年,而且节奏会相当快。
弗朗索瓦丝读普鲁斯特[6],弗洛朗丝则看陀思妥耶夫斯基[7]的小说。[8]她们俩统治着那个时代,互相交换书籍,也交换波纹府绸裙子。
但在1954年的1月1日,当朝阳升起在艺术桥上方时,她们还不是太熟悉。
“我们必须许个愿。”弗朗索瓦丝说。
“好吧。”弗洛朗丝答道。
这两个少女的愿望完全一样:但愿弗朗索瓦丝能找到一家出版社出她的书。
与此同时,在蒙邦西埃路,病中的科克托还是像每天晚上那样睡不着觉,心里只想着他很喜欢的那个年轻人拉迪盖[9]。每小时都想,每秒钟都想。拉迪盖一直活在他身上,也死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