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定位已发送。”
当表盘再次亮起,奈落看着终于有所回馈的信息,长吁一口气。
“这地方信号敢再差点吗?”
“敢。”罗波放下酒杯,满脸堆笑。
周恩娴熟地收起泛着银光的调酒器具,放在一旁的消毒柜中。而后,他径直走出了大门,动作麻利地像是急着要去处理什么事情。
“......你是不抬杠会死吗?”
“会啊。”
对话越来越像小学生互相拌嘴,奈落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也像个傻逼,主动岔开了话题。
“你老板呢。”
“医疗物资到了啊,他去拿点。”
两抹桃红已经晕染在罗波脸上的每一寸皮肤上。奈落知道他酒量一直不算太好,也倒不如说是很差,同时也不喜饮酒。得知他在这么个酒馆中工作的时候,不解与疑惑也在当时占据了他大部分思绪。
“你咋开始喝酒了,以前在基地两瓶啤酒就醉的在地上哭爹喊娘逢人就叫爹的记忆消失的这么快?用不用我帮你回忆回忆细节?”
看着他装模做样的再轻啜了一口这杯不知是唤为“Brandtini”还是“Martini”的透明液体后,奈落也忍不住发问。
“醉了和醒着,有什么区别吗?”
刚刚还看起来带些浑浊的眼球,现在看向奈落的视线却变得无比清晰。
视线相对。
“有区别吗?就算我能坐在这里说话,无论醉或是清醒,我的行为就能被我自己原谅吗?”
好家伙,醉得不轻啊,说话逻辑都开始破碎了。
但奈落被盯得心里直发毛,别过了头去:“肯定有啊,你看你现在脸红的跟个屁股似的,啥原不原谅的,退出Katana不也是你自己走的吗?”
不知是故作深沉,还是单纯的酒力发作,罗波举起了他的双手,强行将奈落的头别过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被这一举动吓到的,不仅有奈落,还有门口正抱着大包小包的男女二人。
“咋鸡尾酒你也能喝多啊?赶紧放开,别影响人休息。”
周恩赶忙放下手里的仪器,朝这边走过来。
身边的杜萌白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整理起刚取回的物资。
没想到几年不见,这人酒量不见长,思想深度倒是提高了不止几个层次。奈落在心底戏谑道。
“记住,别太相信我。”罗波此刻垂下眼角,声音倒是一字一句的印在他的耳道中。
咬字清晰地不像是喝醉能说出的话。
周恩走来,将这俩鼻尖都快对上的人分离开来。
——
“奈落!”
刚把不省人事的罗波拉开,先前与奈落同行的少女就出现在了门口。
套在她身上明显大出几个尺码的黑色风衣被先前的枪弹擦出了不少痕迹。罩在兜帽下还略带烟灰的脸上,眼神抑制不住地流露出欣喜之色。
“落叶?”
旁若无人般,落叶弯起了双眼,向奈落飞奔过去,一副要立马扑倒的架势,却是吓住了一旁正在帮罗波醒酒的周恩。
如果被她这么一扑,会横尸当场吧。看着与自己距离愈来愈近的落叶,奈落无端地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就在落叶的双手马上就要缠上奈落后背的那一刻,落叶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的双眼噙满了泪水,之前显露于脸上的欢欣尽数化作泪水淌流下来。
很突然,倒是奈落也习惯了。
这种川剧变脸的性格。该说是不成熟还是简单的幼稚呢,就像小朋友被父母斥责之后哭哭啼啼,而后给一颗糖便能笑靥如花一般单纯。
或者说,是傻。
“疼吗?”
“还好。”老实说,他还挺不习惯落叶这幅模样。固然知道,这泪水是她对任何事物遭受不幸之时的怜悯,可没想到这份怜悯,会有一天套用在自己身上,这倒是令人感慨。
——
傻,是奈落对落叶的第一印象。
十七岁的身体里,却住着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更何况,当那个平日里一直被他开玩笑叫做“锤子”的最高指挥官,于2124年将”照顾“落叶”的任务交给了他时,侵据他内心大部分的情感,首先是最原始的恐惧。
连最基本的感情都不存在于他的大脑里,仅是日复一日,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对他来说都已经变成了奢求。
他是个弃子,各种意义上的弃子。
信任,乐观。这些本以为会与他的生活毫无交集的词汇,就如此突兀地闯入了他的生活。
蚕食着漫无边际的底层黑暗,手上刻满了泥土与鲜血。狼狈的如落水狗般苟活于世。
他清楚自己在这个社会扮演的角色。
而“Katana”的名号,不过是他们在执行令人不齿的任务事,最后的一块遮羞布罢了。
无辜者众多,可他们却从未获得自由。同样的,挣扎于腐臭的政治斗争中的,还有这些“承包机构”。
无论是猎人,或是猎物。
而她,落叶。
向使他真的在那个获得自我的夜晚选择离去,恐怕也无法与她相遇。
那样,他也不会同现在这般渴念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诚然自己是被委托的那一方,可这几年下来,他反倒觉得,自己才是被关怀的那一个。
生长出莫名的情感,去学习如何与人交流对话。模拟对话场景,心里一次又一次地演算最佳的回答语言。
认真又笨拙地回应,是他在接下委托后,第二次愿意主动交流。这一举动吓到了乃至最高执行官“Maxi”在内的部分“Katana”成员。
努力,成为了他用以代替孤独时那挥之不去的源于心底的自卑感。
然而修正自己早已被撕扯地支离破碎的感情,又何谈上是一件易事。
四目相对。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这样,以温润似水的双眼注视着他。
她的眼底,是好看的青碧色。
而这幅眼瞳之下,莫名的熟悉感也缠上了奈落的全身。
幼稚,大概对他来说反倒是一剂良药。
如一把洒落于干涸大地的雨花,珍贵,欣喜,或者说,是救赎。
——
他伸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痕。
奈落试着上扬自己的嘴角,但竭尽全力地想要展示一个微笑,但很显然失败了。
此刻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以一个极其别扭的样子展示在别人面前。
“奈落,你怎么了?”看到嘴角抽搐的奈落,周恩也关切地问道。
倒是落叶一眼看出了,他在试着微笑。
“都什么样了还有心情笑吗?”落叶伸出蒙着一层黄灰的手。
应该是跑路的时候不经意蹭上的吧,奈落想。
“哎,我还没死呢,别一脸眼泪的。”许久,奈落才将这几个字节从嘴里生硬地挤出。
他从不擅长安慰人,他很清楚。
“可是......”
“好啦好啦,你看我现在还能活着跟你说话呢,没啥大问题。”奈落揉了揉她灰黑的头发,柔顺的触感随着掌心传递,让他忍不住收回了手。
看到落叶止住眼泪,奈落也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想起刚才被遗忘在一边的周恩,奈落抬起头:“没事,放心吧。”
杜萌也拆开了那一层紧密的包装,里面盛满了瓶瓶罐罐。其中叮铃晃荡的碰撞声,传满了药片撞击的声音。
对着灯光,杜萌反复确认了这瓶药的疗效后,抬手扔给了周恩。
周恩稳稳的接住,踱步向奈落走去。
察觉到身后有人在靠近,落叶警惕地昂起了头,刚想回身,却被奈落一把拉住:“好了好了,就是他们救了我,那个倒在椅子上的人还记得吗?”
沿奈落指着的方向看去,落叶果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形。
“喏,这是药。”看着奈落身边这个面容姣好的少女,周恩也揶揄了两句:“哟,这是哪来的小女朋友啊?长这么漂亮。”
虽然奈落很想吐槽一下他这老妈子的性格,不过或许正是这样的他,才能让罗波愿意跟随吧。
不对,重点好像是——女朋友?
奈落视线迷离,嘴上连忙说着“没有”。
不过一旁的落叶,眼神中带着大大的疑惑。
“好了好了,这药要怎么用啊?”
“特效药,捣碎了放这上面敷上去。”周恩手上除了药瓶,还有从不知什么地方何时翻出的一盒粘稠的凝胶状流体。
看着呆呆站着的女孩,周恩招呼她在一旁坐下。
等到他处理完奈落身上的所有伤口,座位上的女孩仍是皱着眉头。
周恩也没多想,处理完伤口又是再三嘱咐他不要轻易走动之类吧啦吧啦一大通。
这些话语意外地,倒是没让奈落多反感。他的过往,也多么希望有这样的一个人,耐心地唠叨着一些令人温暖的琐事。
“嗯,好的,麻烦你了。”
——
门口表盘下的摆锤周而复始地晃动着,指针缓缓爬向最顶端的“12”。
周恩坐在吧台,开始今天的思考环节。
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所有事情都在22点之前办完,而后的两个小时,他会在这静谧的吧台好好地温上一杯暖酒,对今天所看到的所有事情进行分类和总结。
起义的星火已经烧到这座被称作“漓光”的小城之中。偶尔有那么几个客人来这里点上一杯,大多数情况下也只是闷头喝酒之后就走人的那类型。
毕竟,乱世的资本家,光是苟延残喘在这个混乱的世界当一颗墙头草,都变得十分困难。
周恩明白,自己的工厂想要在这帮疯子执政期间活下去,只能做医药这一类。
他对战争的厌恶不亚于上个世纪的和平圣母们,却意外地收藏着不少枪支,以至连几百年前的型号,他都有所收藏。
只怕对于他来说,战争是在玷污枪械的这种美感吧。
他如往常一样,抿了一口尚留有余温的酒。
他还蛮享受这种微醺的感觉,同时问题也在这种舒畅的感觉后一并涌上他的思绪。
那女孩身上背着的琴盒里存放的枪械,是一支超高精度的步枪。他仅是通过那微弱的火药被撞击后逸散在空气中的味道,就能判断出是一支步枪。
然而他也没怎么惊讶,毕竟这世道,在他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形高达说要去宇宙打铁,他都觉得不足为奇。
现实往往就是比那些臆想的故事更魔幻。这点道理,周恩还是很清楚的。
不过这个叫做奈落的人,他身上有意思的点可就多了。
四五处枪伤中没有发现一点弹片,怎么会有这样的狠人自己取子弹呢?周恩想不明白。而且光是这八个小时,他身上的愈合速度,也太反常了。再者是那批新药,会对人造人产生极大的排斥反应这点毋庸置疑,可照现在来看,他也不是人造的躯体。
是“感应”吗?
如果真是因为“感应”,那他更不敢猜想他身上对这股能量的操控性能强到什么样的地步。
而真正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会被逼到这般田地吗?应该不会。
这接连出现在奈落身上的谜团,让他嘴角带笑,又是细品了一口这酒。
杜萌正对着周恩,坐在柜台外,摆弄着她手中那罐迷你涂料。她手中把玩的玩具,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老玩意——
一台小比例的坦克模型。
似乎很早的时候就有人痴迷于各种模型,而杜萌手中这辆坦克的外观与镌刻在它身上的历史,则可以追溯到一个世纪前了,总有人喜欢老东西,不是吗?
倒是得益于之后日渐成熟的电磁技术,以及衍生出的电磁脉冲武器,这些不折不扣的战争机器便很快进了博物馆。
但这不影响杜萌对它的痴迷,那几支细小的螺丝刀在她手中宛若一把手术刀,优雅的拆解并组装着每一个零件。
“杜萌啊。”
“有话赶紧说。”
“你觉得那俩人,怎么样?”周恩挑了挑眉,眼神示意着那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和一旁将手搭在他额头上的少女。
“啥怎么样,不会说人话要老子教你说?”杜萌连眼都没抬起一下,依旧摆弄着那一堆差不多快完工的零件。
“就是,看他们这么和谐,不会觉得羡慕吗?”
“羡慕嘛呀,多大点人就想着要安稳一辈子了?”杜萌拿起了喷罐,“要我说的话,这和谐啊,是有代价的。”
“此话怎讲?”
“比如他们的隶属组织,你知道是啥吗?”
“Katana?罗波不以前也在吗?”
“看他那一脸怂包样,为啥要退出那组织?每个人的生活都来之不易,可他们仍然坚持着,各有难处的和谐,背后的努力我估计也相当大。”
妈的。怎么能见杜萌说这么正经的话。
“而且那女的是叫落叶对吧,看她那一脸天真样,这不带女儿出任务吗。”
“你他妈笑什么?”杜萌斜睨了他一眼。
“没......”怀疑自己表情管理没到位的周恩尴尬的收起了表情,“只是不习惯听你讲这些大道理。”
“你等我完事了就把你头拧下来。”冷静的话语里透露出来的死亡危险,让刚喝过一杯酒暖身的周恩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清了清嗓子,周恩低头去想他自己的事了。
——
“原定地点怎么样?有被信号检测到吗?”
“没~有!”重又绽开笑容的落叶,眼角带笑,那脸美得可以算是绝景了。
这笑容杀伤力可不亚于那几发打在他身上的子弹,微红缓缓散到了奈落耳根。
“那明天得想办法走了。”奈落再次打开了那被罗波分享至云图的那张地图。“明天,这帮人的脚程差不多就走完预定路线的一半了,最迟也得下午三点动身。”
不愧是能照顾罗波的人,这带回来的药也太靠谱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寸组织在不断以倍数重新填补在身上缺口的感觉,酸麻,却又让人微微上瘾。
防止觉醒一些奇怪的癖好,奈落反应了过来,捏了捏自己的手臂。
——
落叶,如果能一起安稳的去旅行,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看着她那碧绿的眼眸,最终,他也只是将这句话咽在了心底。
而后,准备启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