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出完早操回来，李兵给林战打电话说，想在二大队蹲到老兵退伍后回机关，林战说可以。接着李兵提出，想把退伍排撤销，让老兵归原建制参加正常执勤训练。林战一听这主意，立刻急道：“这万万不可以，出了问题谁负责？”李兵说：“我在这儿蹲点，当然我负责了。”林战说：“你负得起责任吗？”言外之意是你还是个副支队长咧，真出了事首先挨板子的是支队长、政委。
李兵说：“支队长，这些老兵是我们的兵，也是我们的战友啊，我觉得这样做不合适，伤了老兵们的感情。”
林战说：“你刚来三团，不了解情况。今年这批退伍兵中有不少是T80（80年度兵），你不严格管束，趁退伍之机不知弄出什么事呢！而且，这种方法我们试了三年，成效蛮不错嘛！”
李兵说：“表面看平静，避免了事故，其实深深伤害了一批批兵对部队真挚的感情，得不偿失呀。所以，我请求支队党委，先在二大队试点，我蹲在这里抓，保证不出问题。”
林战对李兵的固执和胆大略有所闻，但是，没料到来得这么快。不行，刚一来就想在这样重大问题上推翻党委的决议，不能让他惯这毛病。
“李兵同志，对退伍兵采取集中管理的措施是三年前团党委集体做出的决定，而且也得到了师首长乃至军区有关部门的首肯嘛！你要执行党委的决议，要和党委保持一致，这是政治纪律。”
李兵没有想到林战把问题提到如此的高度，他便不好再说什么了。林战在电话里也缓和了口气说：“李副支队长，等你回机关，我们再好好交流吧，三团不容易，在三团当领导更不容易呀。”
当晚，李兵住在退伍排一班，王凡住在三班。过了两天，退伍排的人都参加了正常执勤训练。田义和占大军心里犯嘀咕，但是明面上也不敢说什么，天塌下来有大个顶着，副支队长主张的事情我们怕什么。李兵嘱咐王凡好好调查了解老兵们的思想反应和现实表现，回去向党委有个完整的交代，重点说明老兵们是怎样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服从组织安排的。并通过这件事，证明一下自己撤销退伍排建议的正确性。王凡经过几天的观察觉得李兵这个人确实有与众不同之处。短短几天内，沉沉闷闷、冷冷清清的二大队变得热热闹闹起来了。即将退伍的老兵们，更是争先恐后地参加执勤训练和各项活动。王凡想，这小子没有白扬名。李兵自己也很得意，没有带不好的兵，只有不会带兵的官。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我由大机关到一线部队，这头一脚得踢到正地方，而且踢出响儿来，以后的路子就好走了。
有本事的人往往折在本事和大意上，对这个推断可以举出古今中外一串儿实例来。国人挂在口头上的就有关羽大意失荆州。李兵后来说，那次真差点把我击垮了，因为，那时我还很脆弱，放现在我不把这当事。这话大了，当时，他真感到天塌下来了。离老兵上车只差一周了，李山东的家又来了一封加急电报，称母病危速回。李山东哭着找李兵，李兵为难了，给了吧，离退伍只差这几天，不给吧，又不近情理。先让支队把他的退伍手续办了吧，退伍命令中的期限不到，有些手续无法办。思想再三，李兵终于决定，让李山东先回去，退伍手续由其他战友带回去。为了稳妥起见，他还让李山东写了保证书。李山东就这样提前回去了。这里还必须说明的是支队党委有令在先，所有退伍兵必须统一上车，由送兵干部送回老家，谁也不准提前或拖后。极特殊情况单独行动的，必须由支队军政主官共同签批。准备放走李山东的时候，王凡提醒过李兵，说这是严令在先，请副支队长考虑，是否请示一下支队长、政委。李兵也考虑过，但是觉得不必小题大做，一个兵提前走几天，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一个副支队长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当这个副支队长还有什么用，而且我请示了他们，就把矛盾上交了，把这个烫手的山芋递给了他们，他们也感到为难。还不如我就地解决了，让他们也省了心。
这时，王凡又提醒他，万一李山东出了事怎么办？有道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李兵说，万一不就是万分之一吗？还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的不出事率呢，不必担心，就这么着吧。于是，就把李山东提前放走了。
结果让王凡不幸言个正着。李山东回到家的第二天就出事了。把好生生的，扛半麻袋玉米走三里路的母亲悲痛得不行。李山东家在胶东某县，过去那里以乳汁哺育我军伤员而名扬天下。李山东穿军装的第三天订的婚，对象是本村支书的女儿。李山东到部队苦干苦练，除了为人民服务这个模糊信念外，再有就是干出模样，好把支书的女儿顺利娶到家，让苦了一辈子的父母也幸福一把。三年了，连个副班长也没有当上，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啊。回去怎么面对对象？怎么面对盼子成龙的父母？于是他想先回去把婚结了，生米做成了熟饭再说，就催促家里发假电报。回到家以后，不料事情又大变了。当支书的有当支书的优势，他通过李山东的战友家已经了解了李山东的一切。未来姑爷如此不争气，村支书脸上怎么挂得住，村支书决定毁掉婚约。李山东气愤异常地去找未婚妻，未婚妻冷言冷脸，村支书更是骂他：“看你那臭德行，还想娶我闺女，我闺女嫁个要饭的也不能嫁你。”李山东万念俱灰，拿起杀猪刀捅了支书一下。
这起案件，假如稍后五天出，这起重大事故就与部队无关了。可如今他毁掉的绝不仅仅是那个不经风雨的婚约和他的前途，也绝不仅仅是为他担保的副支队长李兵，而是在三支队这个功勋团几十年积攒的荣誉上捅了个大窟窿。
武警A北省总队接收三团的时候，颇为激动和欣喜。因为重新组建的武警总队有“三方四国”之称，人员来自于军队、公安、老武警、消防、边防。领导层中竟然有没有练过立正、稍息的“老地方”。新任总队长是个老军人，解放战争扛过枪，抗美援朝跨过江。当时，他的治警思路之一就是典型引路，以点盖面。而且，这个典型不必先树，是现成的，那就是战争年代到和平建设各个时期红旗不倒的功勋三团。他想，用三团这个标杆把新建的部队带动起来，尽管部队建设从有形的到无形的，百业待举，百废待兴，但是有了三团，总队首长们的心情并不十分慌乱。待把组建转入轨道，第一个就想在二支队召开部队管理教育现场会，让二支队的治军经验在全总队开花结果。总队首长们已经收到了李山东家乡公安机关的信函了，二支队的事故报告却还没有到。总队长马平和政委单晓林二人感叹了一番，然后派政治部副主任和一名保卫干事前去调查处理。这种调查处理都是例行的，过程无戏可述。然而，在李兵问题上必须费一番周折。因为，这是李兵违背支队党委的规定，擅自放归李山东造成的恶果。得知李山东出事后，林战和张喜全有一段对话，不得不记录在案。
林战说：“让他承担全部责任。当时我就严肃地提醒过他要服从党委的决定，这是政治纪律，并批评他不要想当然办事。他不听，说什么出事他负责任。这下子捅了天大娄子，他要承担全部责任，让李兵立即给总队党委写检查，听候处理。”
张喜全叹口气说：“他承担责任，我们处分他，这都容易，难的是三团的名誉怎么挽回呀？交接会上马总队长说过，感谢军区首长，把培养几十年的老典型三团原封不动地移交给我们，使我们新组建的武警部队走向正规化，树起了一面旗帜啊，我当总队长的，手里有典型，心里不慌了，我想，组建工作有了头绪，第一个就在三支队召开现场会，全面推广他们的经验。到时候，还得请军区首长们光临指导啊。这下好了，人家满怀希望，满脸笑容欢迎咱们，咱们抬手就给人一巴掌。怎么处分李兵也好，这责任还不是军政主官你我负吗？”
林战更为激动了，说：“党委是要负责任的，你我也要负责任的，但是情况不同，这是李兵擅自违背党委决定，瞒着我俩干的，甚至对我俩阳奉阴违，个人责任首先是他。”
张喜全说：“通过这件事，我们也应该好好反省了。李兵有李兵的责任，但不是问题的根源。”
林战发了一下愣道：“我们反省什么？我在电话上那么严肃地批评他，他不听，我有什么过错？”
张喜全说：“你先别激动，我们可以推理，假如李山东正常退伍回去以后，有没有可能拿刀子捅人？”
林战说：“那我们管不着了。”
“我正在思索这些问题。总感觉到，我们的思想工作把重点放在激励战士们怎样去苦干巧干争当先进、为集体争荣誉上，但应该更多地灌输怎样去做人这个道理。
林战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文化低，没有那么多弯弯肠子，但是我明确我的职责。管兵管兵，这也是为了部队的整体荣誉，至于他们脱下军装以后，我也没法管他们。”
张喜全心里明镜一样，他不可能说服林战，他没有这个奢望，林战在全军区是以“铁”团长著名的。在管理和训练上死抓硬训毫不手软，有其鲜明的长处，他挂在嘴边的座右铭是——慈不掌兵。他也是老先进了，如果不是三团移交武警，并且军委有令在先：1982年8月1日以后，凡移交部队的官兵一律冻结调动，林战现在都坐热了独立师参谋长的交椅了。
假如军区7月30日前下了林战的令，假如上头把冻结的日期截至9月1日，林战就不是现在的林战了，因为军区按惯例是每年8月份研究提拔一批干部。师参谋长的位置与林战擦肩而过，这谁都清楚老林不容易啊。
李兵给支队党委写了一份检查，一五一十地讲清了事情的经过，并承担了全部责任。即使是这样，这起事故，总队以挥泪斩马谡般的心情，取消了二支队当年评先进资格。这在三团几十年的光荣史上首开恶例。为此，总队常委讨论时，颇有些争执。总队长马平是军队过来的，而且交接会上有言在先，不管是从老感情出发，还是履行诺言都想保这个典型，不给二支队太大难堪。从军区这头说，培养几十年的典型怎么能就这样脆弱，昨天刚交过来，今天就出丑。从总队这边说，人家几十年不倒的红旗，到你手里立马就刮出一个窟窿。这还不是我们无能是什么？他的这个看法政委单晓林就不同意，他认为，对典型更应该从严要求，锦旗绝不是遮羞布，我们应该实事求是。权衡再三，总队长马平只好妥协，而且退了一步，连准备好的现场会也取消了。他自己安慰自己，这样也好，也是考验这个老先进典型的一次好机会，天若无霜雪青松不如草嘛。通过这次挫折检验一下这个老典型究竟有多硬？在总队那里，这件事犹如秋风过静湖，微澜不惊地过去了。在二支队则不然，引起了轩然大波。李兵受了个记过处分，这个档次的处分，大出他意料，他都做好卷铺盖走人的准备了。
他对玉穆说：“我这第一脚算踢到了木橛子上，把脚指头都踢折了。”
玉穆说：“你别事后诉苦。如果不是李山东的偶然事件，你这一脚不是踢得最漂亮嘛。弄好了的话，这时候你正介绍管理退伍老兵的先进经验呢。你这个开拓进取的本事我就学不会。”玉穆说得很诚恳的样子。
李兵说：“你这是鼓励我继续犯错误呢。关键时刻互相提个醒啊，别光看我热闹。我知道你老玉放不出个响屁，都在肚子里窝着呢。”
玉穆说：“我搞政治工作的文化都不如你，我有什么资格说你，但是，我告诉你，你不要太急，欲速则不达呀。刚当副团，人家咋也得看你一年两年的才有机会，翅膀子还没有练硬就急着飞，小心掉到雪坑里去。”李兵作思考状说：“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我们不能数着日子等呀！无论是从职责还是良心上论，都得干点事业呀！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得到了好处，心里也不安啊。”
玉穆笑了：“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但是你不要忘了，你我是副职。你这次惹的事还小啊？两个主官不知怎么恨你呢。交接的时候，军区把他们俩都列为第二梯队人选交接的。尤其是林战，军区要求最好是直接提拔任用。如果没有李山东事件，春节前后有可能就下令当参谋长或副总队长了。你这次在先进典型上抹了黑事小，耽误了人家的前程才事大啊！你呀，先好好学学怎样当好副职这本经吧！”
李兵注视了玉穆半晌，说：“我真是低估了你的学问。我告诉你，这些我全懂，但我就是做不来。”
玉穆说：“好好好，算我没说，行吧？真拿好心当了驴肝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