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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年初冬一夜,大雪如崩。次日,李兵推不开低矮的宿舍门,便用哈气化开门玻璃上厚厚的霜,眯起一只眼往外瞅。嚯,好大的雪,已经积到半个门高了。李兵用力推了推,木门沉稳似铁。李兵想,这下好了,等明年春暖雪融,我一家三口都成了冷藏白肉了。这该死的玉干事,正常日子早该大呼小叫地擂我门了,今天却装深沉了,迟迟不见动静。忽一想,不对,他家不也一样在雪天之下吗?埋怨人家岂不是屈了他。李兵打算从窗户爬出去,不料,门外有铲雪声。李兵照例细眯眼往外瞅。模模糊糊地瞧见玉穆一路挥锹奔他门口而来,他披了一身的白霜,周围水气氤氲的,身后开辟出一条两堵雪墙相夹的通道出来。李兵惊喜,他是怎么出的家门?莫非也是窗户?他把嘴拢成喇叭状喊:“老玉,快点,再不快点,我就拉裤子了。”玉穆像是没有听见,锹挥得仍是那么不紧不慢,急得李兵直跺脚,该死的不会再快点啊!等到玉穆终于把李兵门口的积雪清除了,李兵猛一推门,像出窝的兔子一样蹿了出来,直奔厕所。玉穆咯咯直笑,笑说早知道再憋你一会儿好了。玉穆不是故意开玩笑,他就是这么个性子,这种性子对他的人生很有意义,李兵看惯看不惯都无所谓。李兵释了重负,一身轻松地回来问:“你是从哪儿出来的?”玉穆说:“从门呗。”

“你门没有堵啊?”李兵有些诧异。

“谁像你。”玉穆的这句话虽短,却道出了李兵的个性。这栋平房是南方人建的,忽略了北方的规矩,门都是往外开。玉穆曾经提醒过李兵,把外屋门改成往里开,以防雪堵。李兵却咬文嚼字:自古曰推门而出,哪有拉门而出之理?玉穆自知说不服李兵,于是静观李兵推门而出。今天,为自己的先见之明,玉穆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你不懂门,你还不服气。”

“不懂门”是句模糊语。一般来说,凡模糊语都具备泛泛而深广的意义。“不懂门”在模糊语气中也是最颇特质的一句。

“你懂门,行了吧。”李兵还了一句。

此时,李兵媳妇兰禾从屋里出来,说了声:“玉干事早啊。”便也急匆匆地向茅房赶。

玉穆笑道:“你们两口子都这德行,晚饭少吃点不行?”

李兵却问:“万主任回来了吗?”

玉穆说:“回来了,你找他?”

李兵说:“我那转业报告不知他看了没有?”

玉穆说:“你还憋着劲呢?”

李兵从来就爱憋劲,但是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在憋劲,从来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与憋劲没有关系。他瞪了一眼玉穆,说:“你这是啥话?什么叫憋劲?”

玉穆扛起锹边往回走边嘀咕:“谁能犟过你。”

李兵是A北省军区司令部正营职参谋,现在正闹着转业。闹是强化的意思,与正常的想法和要求不同。所以,玉穆才说“谁能犟过你”。李兵的转业理由确实不合情理,是典型的私心杂念在作怪——他不愿到独立师支团当副团长。然而他也不会编个能够让首长们感动或同情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达到目的便罢。因为,偌大个省军区走了李兵,犹如牛身上掉根毛一样,没人在乎。然而,毛病就出在李兵又犯了脾气,实话实说——不愿到看押劳改犯的三团任职。于是,问题便严重了。因为全军已传开,看押劳改的部队不久就要改编为武装警察部队。李兵想,以我陆军学院战术系高才生,当一个“狱卒”之长,岂不屈才过甚?更为可怕的是我的七彩梦想就此便成了泡影。于是,李兵毅然决然,如果不调地方,执意转业。

妻子兰禾如厕回来,见李兵仍站在门口发愣,斜了一下眼说:“发啥呆呀,不做早饭了?”李兵当丈夫可是模范,军区大院上上下下几乎无人不晓,战友们经常拿此打趣他。李兵却像在其他事上犯牛筋一样,丈夫做得比模范还模范,羡煞了家属大院的军嫂们,个个拿李兵跟自家丈夫比:“看人家李兵,对媳妇多好,职务也照提不误。谁像你,进了机关门就成了老鼠,回到家就成了凶猫。”宣传处干事玉穆妻子偶尔也说上类似的话,玉穆就吼:“我不能家里家外都当老鼠啊,那我还活不活了?”玉穆妻子丁香香暗暗撇嘴,暗道给老婆孩子当凶猫,算啥本事,软骨头一个。

妻子一斜眼,李兵便开始捅炉火做饭。兰禾把围裙挂在他脖子上说:“就这一身上班去,也不注意点,满身油盐,你们首长也不嫌你浑身的肉菜味?”李兵呵呵乐道:“把他们都熏陶出来了,一天闻不到我这身油烟味,他们就满院喊,李兵呢,李参谋哪儿去了?浑小子,他妈的,一天都没见。”兰禾扑哧笑道:“美的你。”

李兵刚走进办公室,副处长王占说:“李兵,莫副参谋长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李兵激灵一下:莫非是我转业的事?进副参谋长莫林山的办公室时,莫林山正拿电话筒嗯啊地说着什么。李兵坐在靠北墙的沙发上,等候首长。

莫林山放下电话后也没有忙于开口,而是把一份什么报告随手往办公桌一扔,仰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李兵明白了,那是他写的转业报告。李兵说:“副参谋长,您得支持我呀。”莫林山说:“你先看看政委的批示。”李兵拿起自己的转业报告,仔细地看几位首长的批示。

参谋长的批示是:李兵的工作我做不通,请政治部考虑。主任的批示是:此时提出转业,似觉不妥,呈政委审批。政委的批示颇长:请机关各部门注意,组建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中央和军委的命令已下,并要求我们协助地方政府和公安机关组建我省武警部队,我们将有一批干部充实到武警部队去。都似李兵这样闹情绪要求转业,我们怎么能够很好地完成上级交给我们协助组建武警部队的任务?此风必煞!尤其对那些各业务口的尖子和骨干,做好思想工作,教育他们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楚一良。

“怎么样?不听首长言,吃亏在眼前。你呀,你!”莫林山说。

“我一烧香,佛爷准调腚。”李兵仍不放弃,继续说:“副参谋长,你也替我说说情啊,我好歹也跟你这些年了。”

莫林山说:“我还说什么?我都挨批了。我们司令部像你这样的还有俩呢!你就乖乖去吧,啊。先把副团弄上,再转业更好安置嘛!”

“我不考虑这些。你不替我说话,我自己找政委去。”李兵站起来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莫林山低吼道。

李兵站在了门口。

“我告诉你,政委正在气头上。听参谋长说,政委在常委会上表过态,谁如果不愿去武警部队,要求转业,非但不准其转业,而且平职调到武警去,甚至可能降职调动。你这时候找政委,不是自己去撞枪口嘛!”莫林山的这番话,让李兵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李兵从莫林山办公室退出来,坐到自己办公桌旁想心事,越想越想不通。我李兵是放弃了正式工作当的兵,工作前边加正式两字,在那时候是足以骄人的。尽管当兵的动机之中掺有沙子,但我如果没有当兵,眼下有可能就当县长了。请注意李兵只是说了这种可能性,证明他对官场的未知数是有所警惕的。李兵的身价砝码在于当了连长后到陆军学院深造,而且是恢复高考以后凭自己本事考上去的。冤就冤在这里,他也没有漠视组织上的培养教育。接受这些年教育,任谁也无法漠视组织。李兵尽管很个性,但是,个性并不表明某种漠视。而且,他也是很感激部队和首长的。把他从一线部队调到高层领导机关,提供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问题恰好出在这里,这是首长与李兵个人认识上的逆差。李兵把自己定位在领导机关,认为在这里凭其才华如鱼得水。首长们认为,李兵是有些才华(首长们的这种定评,李兵很清楚,也很惬意),但是“短炼”。没有在团级岗位,最好是主官位置上的摸爬滚打,长期在机关,成为业务娄子,会影响他的前程。

李兵不愧是李兵,解不开结儿了,果真去找政委楚一良。过后,人们绘声绘色地描绘他们二人唇枪舌剑地理论的情形,其实都是捕风捉影或不那么合理的想象。因为楚政委说话从来都是慢声细语的,从他嘴里飞出的刀子也是温温和和的,没有什么动静。除非有人在他办公室安装窃听器,否则,从门外绝不会听到他说了什么。那么,他们二人究竟谈了些什么,都是从李兵酒浓狂语之时,或与至交感慨之际,一鳞半爪透出来的。好事者便拾起一言半语,进行拼装,于是造出了句子。

楚一良笑着说:“李兵,你这样的我见多了。过去你想去三团,也不一定能去上。你仗着肚子里的那点儿水货,纸上谈兵尚且捉襟见肘,何论实战。你还自诩为栋梁。你呀,志大过马谡,才学似廖化。你以为屈你才了,我今天跟你立个军令状,你要真有那志向,就当个将军给我看看。到那时,我还活着,我敬你三杯酒。”一位老将军与晚辈的契约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形成了。

听者问李兵:“你说什么了?”

李兵说:“我不知道我说什么了。”

李兵和玉穆一个令派到的三团,李兵当团副,玉穆任副政委。玉穆到三团,与李兵完全相反的情形,他是主动要求下三团的。

玉穆有玉穆的难言之隐。他的要求获准之后,机关熟悉他的人都说,他这是明智之举,否则明年初都有安排转业的可能性。研究他的时候,有人说,玉穆弱一些,选配到未来的武警部队,是否合适?司令员说,谁说玉穆弱了,再说,都强了那还叫集体吗?这话也吹进了玉穆的耳朵里。好在玉穆似乎是没有听进心里去。只要让我去,听一些刺耳的话,又有什么不可以。而且,他心里多少有底,安排转业,不至于这么快落到他头上,因为他父亲的老战友还在台上。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么玉穆想远离省会的繁华,到一片沼泽,三面荒原,半面临水的不毛之地三团,究竟为什么?

等待命令的那段日子,玉穆每每下班回家,多少放下了凶猫的架子,变得温驯起来。妻子丁香香就感到玉穆不是逢了大凶就是撞了大吉了,按正常他不会这个样子。瞧着他猫身上扮出的鼠脸,心里更悸悸的,于是,就加倍的小心。那晚,丁香香炒了一盘木耳鸡蛋、一盘土豆丝,烫了一壶军区后勤部酒厂产的土烧,招呼玉穆吃饭。这在当时,一般干部家里算是很美的菜肴了。玉穆此时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政治工作条例》中的政治委员职责部分。玉穆喝了一壶酒,心情极佳,其间破天荒给丁香香碗里夹了两次土豆丝,并且龇了一下牙,笑给妻子看。丁香香觉得,经这几天的观察,推理分析,可以初步认定玉穆并没有犯神经,应该趁他兴奋之际,问他发生什么才是。她问:“玉穆,这几天你怎么这么高兴?”玉穆吭吭哧哧地说:“这是军事秘密。”一说军事秘密丁香香就有些肃然了。丁香香不再问什么,玉穆却余兴未尽,反倒想让妻子继续问他,他可以透露点消息,让妻子也分享一下喜悦。因为,由营到团也是个不小的坎儿呀,迈过这一坎儿的比例可不大。这几天他一直兴奋着,但是事情变数犹如东北的天气,午前午后截然两样。没有正式拿到那张红头黑字的命令,谁也不敢说确实的话。所以,与其说是听到好消息心里乐着,倒不如说是担心着。玉穆今晚觉得酒甘色香心情如花,而且,他还想再增添些甜蜜,或是酒精在操纵着吧。他说:“小丁,你真不想再问我什么了?”

丁香香说:“问你也不说,我不是白问嘛。”

玉穆摩挲了一下丁香香说:“你再问问。”

丁香香问:“这几天你这么高兴,为了什么?”

“咳,有啥高兴的,很正常嘛!”

“那你让我问你什么?”丁香香觉得有些疲累和困意,打了个哈欠。

“看你笨的?问话都不会。”玉穆转过身去。

丁香香就摇着他的肩膀说:“你给我明说嘛!让我也高兴高兴。”

玉穆翻半个身仰躺了说:“我跟你说,你可要保密啊!”

丁香香说:“我啥时候给你跑过风?”

“我可能要当团副政委。”

丁香香惊问:“真的?”

“这事还能跟你开玩笑?”

“在哪个团?”

“三团。”

“啊,去那偏僻地方?”

“你懂啥?睡吧,别瞎嚷嚷啊!”玉穆又转过身去,不久吹柳笛似的鼾声弥漫在屋中。

丁香香望着天花板发呆,一个神秘女人的声音一遍遍地撞击着耳鼓。半月前,突然来电话,一接是个女的,问玉干事在吗?玉穆接过电话听后神色便不正常,而且只说,等我给你回电话,就把电话挂了。玉穆不在时,丁香香问你是谁呀?对方说,我是记者,想采访他。后来,一听丁香香的声音,那边什么也不说,就挂了电话。丁香香尽管是逆来顺受的女人,但是遇这类事,也架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丈夫这个女人是谁?玉穆满脸的凶猫样,竖着猫须,龇着猫牙吼:“你有病啊你?女人又怎么了?偌大个机关满院都是女人,打个电话有什么了不起?你别疑神疑鬼地给我制造影响啊,在这节骨眼上,惹出事,小心你……”

听了这话,丁香香就只好把满肚子疑问窝在心里,不给丈夫“造影响”了。今晚,她想,也正好,离开了这城市,远离了是非之地,眼也净了,耳也静了,心也安了。真的下令那天,我和孩子也一起去。偏僻荒凉怕什么?那个地方的老百姓祖祖辈辈不也都活过来了嘛!

独立师三团具有光荣的历史,最值得骄傲的是在抗美援朝战争中用机枪击落过美军一架战机,威名远扬。由此全志愿军官兵一听到敌机呼啸声,即把新旧各式枪举向天空。加上辽沈战役时,三团获得过“能攻善守猛虎团”称号。这两面锦旗支撑三团三十年,成为了三团乃至A北省军区的精神图腾。要放在过去,全军区官兵们到三团任一次职,就在他的从军史上多一轮光环。玉穆本身就多次陪同上级组织、宣传部门的抓典型工作组去挖掘整理过去三团发扬老传统更上一层楼的经验。一次次地发掘,一遍遍地宣传,一浪高过一浪的三团热,三团成了与时代同步,永远走在全区前列的不倒典型,而且是军事、政治、后勤、机关到基层全方位开花。三团逐渐由可感可触的军队实体,变幻成了七彩光色之中的海市蜃楼。人们已经用肉眼看不清三团了。提到三团只说,三团神了。要不是军委严令在先——移交武警范围的部队无论他的过去和现在怎样,一律不准调换,大军区首长们真想过把三团这面旗帜留下来,换成别的部队移交。

李兵和玉穆到三团报到当天,三团由中国人民解放军A北省军区独立师三团正式改编为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A北省总队第二支队。地方、军队、公安、总队几方领导来三团召开了各种会议,闹腾了几天,三团归于平静了。这时,官兵们才觉得现在不是人民解放军了,现在是人民武装警察了,尽管服装还没有来得及换,三团也已经不是三团了,是二支队了。官兵心里的失落和异样感弥漫在营区每一个角落。

原三团团长现任二支队支队长林战和政委张喜全主持召开了李兵和玉穆的欢迎座谈会,机关大会上又做了介绍,然后领着二人参观了团荣誉室。整四间房的荣誉室挂满了各个年代各项科目、各级领导机关颁发的锦旗、奖状。面对这一面面锦旗,李兵浑身血液沸腾,不由得肃然起来。当走到挂在正面墙上的那两面战争年代的染着三团官兵鲜血的锦旗前时,李兵和玉穆啪地立正,两眼凝视着锦旗,敬了庄严的军礼。李兵双目湿润,心中默诵:我李兵自愿也罢,被迫也罢,毕竟成为了三团的一员,请用两面烈士鲜血染红的锦旗考验我——我绝不会使你们鲜艳的红色黯淡,绝不会使你们崇高的精神消失。

走出荣誉室便在营区院里转。李兵当连长时也带出过全军区的标兵连队,因此才把他送进陆院深造。尽管在院校和机关待了几年,但是经常下基层,所以,不用说用眼睛看部队管理,就是用鼻子闻,也闻出些品位来。他边走边看边叹:服了。整个大院里他没有发现一颗烟头和一根火柴棍。他走进警通连厨房时,用手摸了一下门框上边,瞅瞅白手套上没挂纤尘。猪圈里铺了沙滩上的白沙,比精心清扫过的河滩还洁净。

吃晚饭时,李兵由衷地说:“有三团的光荣传统,有如今这么好的管理,有你们二位军政主官,我感觉我简直是多余的。”张喜全笑道:“我们缺的就是你这样文武双全的干部,班子里最高学历也就是高中生,我连高中都没有毕业。你来了,我们团常委里第一次有了大学生啊!我们也沾你的光,增加点肚子里的墨水啊!”林战接话:“我是用条令条例来训练和管理的,现在提倡科学练兵、科学管理,你分管训练和管理,我就放心了。”李兵笑道:“条令条例就具有科学的内涵,我还得好好向你学习。”

第二天,李兵要到看押任务最重的二大队看看,逐渐熟悉情况,进入角色。林战说:“让参谋长陪你去吧!”李兵说:“不用,我领个干事就可以了,政治工作方面的事让他协助我了解。”于是,李兵领上了宣传股干事王凡,二人乘坐支队的一辆帆布篷的大屁股吉普一路在雪地上颠簸足足四个小时才到了二大队。大队长田义、教导员占大军接到了支队通知,在大门口迎接李兵,脸蛋冻得变成了刚出锅的猪肝。

吃午饭时,李兵发现食堂冷得碗底都结了冰碴。李兵问:“怎么这么冷?为什么不把炉子烧旺了?”

田义表情尴尬地说:“每年冬季烤火费不够,只好节约,午间一般不生炉子。”李兵皱了一下眉,心里凄然地想:温饱温饱,又温又饱啊。执勤归来,冻身进冷屋端冰碗,吃顿饭缓不过身子。官兵们体力怎么行?

李兵问:“你们没有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田义说:“烤火费标准本身就不够,缺两个月的,没有办法呀。有时,硬着头皮向劳改单位求援,他们也困难,时间长了也不好意思了。”李兵跟官兵们一起冷冷地吃了一顿饭,午间稍作休息,午后便在院里转悠。到了二连一班门口时,从屋里传出吵闹声。李兵推门进去,眼前景象无法形容。兵们有躺着的,坐着的,也有蒙着棉被睡觉的,有几个兵连领章帽徽都没有戴。兵们惊奇地瞅着这个首长模样的人,愣了片刻,其中一位才缓过神来向前跨一步立正敬礼:“报告首长,三团二营二连退伍排一班正在休息,请指示,班长唐二乐。”

李兵也没有喊继续休息,也没有喊请稍息,而是问:“唐二乐,什么叫退伍排?”唐二乐脸憋得通红嗫嚅道:“报告首长,我们这个排都是由即将退伍的老兵组成的,所以,我们管它叫退伍排。”李兵心里翻腾了一下,然后让兵们坐下了。他也坐在兵中间,想跟兵们聊一聊。结果兵们躲躲闪闪的,表情漠然,谁也不想说什么。有两个捂被子睡觉的,照睡不误,而且发出轻轻的鼾声,兵们想笑又不敢笑。李兵问唐二乐:“那两位睡觉的兵叫什么?”,唐二乐说:“左边是李山东,右边是司卫国。”李兵一一记在了心里。李兵从退伍排一班讪讪地退了出来,心情像阴霾的天气一样铅沉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匆匆走回大队部,叫来了田义和占大军。李兵问:“退伍排是怎么回事?”

田义说:“这几年为了防止临退伍的老兵们出这样那样的事故,影响一年的工作成绩和三团的荣誉,就把老兵们集中一起统一编班排,统一管理。通过这两年的实践,成效显著。杜绝了各类事故,保证了退伍工作的顺利实施。”李兵问:“在这样做之前,出过什么事吗?”田义回答道:“三团是光荣传统的部队,政治思想工作尤其突出,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李兵问:“退伍排的士兵们参不参加执勤训练?”

“个别骨干主动要求的除外,一般的就不安排他们参加了。”占大军回答。

李兵又问了一些他们的思想情况,他们俩说大家多少有点情绪,但是不大,因为老兵觉悟高,都能够理解。李兵听出他们二人说这话底气不足。李兵在谈话中得知,这也是近两年三团的一项管理经验,每个连队都有一个退伍排。

晚饭后,李兵找来卧床不起的战士李山东和司卫国谈话。李山东说他母亲病重来了两次电报,请假未获准,说着就哭开了,哭得很实在,很伤心,不像是骗人的样子。李兵劝慰了一番,然后说:“你是一名老兵了,应该在这关键时刻起好作用,不能卧床不起呀!”

李山东啜泣着说:“算什么老兵?起什么好作用?根本没有拿我们当老兵对待。”这话使李兵感到震惊,他接连找了几个老兵,基本都是这种态度:因不受信任而苦恼和反感。

李兵和王凡两人睡一个屋。熄灯前大队通讯员给他们准备洗脚水什么的,王凡说:“不用你了,我来吧!”

通讯员说:“不行,哪儿能让首长们干这活儿?”

王凡说:“我不是首长。”

通讯员说:“团里来的都是首长。”

说着二人就争抢起了脸盆,这时李兵喊了声:“立正。”

小兵立即笔直地立正了。李兵问他:“叫什么名?”

小兵说:“王育军。”

李兵乐了:“嚯,好名字,脸盆放下!”

王育军就把脸盆放下了。

“向左转!齐步走!”王育军照着口令走出去了。

王凡咯咯笑了,说:“副团长真逗。”

“什么副团长?副支队长。”李兵纠正道。

王凡拿起脸盆要倒洗脚水,李兵一把夺过说:“我自己来。不瞒你说,我在家里呀,给你嫂子端洗脚水咧!让别人给我端,没那个福气。”

躺进被窝里李兵问:“王凡,你是哪年的兵?”

王凡说:“1973年。”

“什么级?”李兵问。

“副营。”王凡回答。

“一直在三团?”李兵说。

“本地种子本地芽本地开花结果。”王凡说。

“你小子还挺幽默,那么你了解你们三团吗?”李兵问。

王凡说:“太了解了。”

“那你说说为什么搞这个退伍排?”李兵逐渐把话题往深引,王凡却叹了口气,稍静片刻后说:“李副团……不,李副支队长,你有听真话的勇气吗?”

李兵一骨碌坐起来说:“你这是什么话?谁想听假话?”

王凡说:“副支队长你快躺下,这屋子冷,别感冒了。”李兵边钻被窝边说:“你小子别给我卖关子,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本副支队长不轻饶你。”

“副支队长,有时候这真话比假话难说,也比假话难听。”王凡说。

“少啰唆,实话实说。”李兵不耐烦道。

“说错了别批评我啊。”王凡说。

“快说吧,看你说什么话。”李兵催促。

“我们三团啊,不,二支队,再这样下去,会被那些锦旗和奖状压趴下的。”

李兵心里一惊,翻了个个儿侧身盯着王凡说:“你这话里有话呀,说下去。”

王凡说:“我小时候,听我姥姥讲故事,说有一个人受神指点找到金山捡金子,结果越捡越多,包袱太满,又舍不得扔,最终累死在途中。三团一面面锦旗,犹如一块块金子啊,不能够正确对待,积得越多,包袱越重,不出事才怪。”

李兵又坐了起来,把棉被也披上了说:“王凡,你也起来,把炉子捅旺了。咱俩好好聊聊。”

王凡下地往铁炉里续煤,又勾得火苗忽忽猛抽起来。王凡问:“副支队长,听说你好酒量?”

“你怎么知道的?”李兵发愣道。

“咳,三团这点事,谁瞒谁呀?你没来之前,大家都打听清楚了。”王凡从小挎包里掏着什么。

“都说我什么了?”李兵问。

“说你是双文凭,军区机关大笔杆子、小军事家,而且跟人喝酒打赌,喝多了,没认出司令员是谁,拍了一下肩膀说,哥儿们,有本事再来一瓶。”王凡说着自个儿先乐了。

李兵也笑道:“好小子,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连我这事你们都知道。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来之前,楚政委找我谈话,说的就这事。他说,李兵啊,你小子要毁就毁在你的酒上和嘴上,总之是性格上,性格即命运啊!你要注意呢。所以我下决心戒酒的,来三团第五天了,滴酒没沾,他们劝死了我也没喝。”

王凡笑嘻嘻地举着军用水壶说:“副支队长,我向你坦白,我也爱喝两盅。李白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嘛!酒是好东西呀。这是我出发前偷偷装的北大仓土烧,劲大着呢,号称‘闷倒驴’,来口吧!”

李兵哈哈笑道:“你这是引诱我犯错误,我不上当。”

王凡拧开壶盖,酒香立刻飘溢出来,飘了一屋子。王凡往嘴里倒了一口,很夸张地咂着嘴,李兵伸臂一把夺过去了说:“今晚太冷,暖和暖和身子,以后再不喝了。”

王凡又从挎包里掏出了一个纸包,展开来,里边是酱驴肉和芥菜咸菜。李兵高兴道:“这真不错。”

王凡说:“兵马未动,烟酒先行嘛。当干事的这点常识都没有,那不是等挨骂吗?”

李兵灌了一大口酒,而后手指夹起一块驴肉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说:“你别想用酒肉迷糊我,接着说。给,先喝一口。”

王凡接过酒壶咕嘟喝了一口,抹着嘴说:“这不明摆着呢嘛。一当典型了,就怕出事故,出了事故也捂着盖着,捂不住盖不住的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前任的维持下来了,接任的更不敢揭这盖子,弄不好就说你是给锦旗抹黑,或说你是创业无功、守摊无能。那怎么办?继续背着这沉重的荣誉十字架,一茬茬新人新班子走着老路子。我敢肯定现在的林支队长和张政委最怕的就是事故二字。只要守住看住全支队官,不出事故,三团的锦旗就照样飘扬。以防事故为中心,怕字当头,什么开拓呀,创新呀,都为其让路……”

“结果适得其反是吧?”李兵终于沉不住气打断了王凡的话说。

王凡有“闷倒驴”做底子,胆也壮了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兵沉吟了一下说:“你说说,这退伍排究竟怎么引发的?”

“咳,四年前不是有个老兵枪走火死了吗。”

李兵皱了一下眉问:“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王凡也不忘了先呷一口酒才说:“一到退伍复员了,要闹提干的,请求取消处分的太多了……所以,也弄怕了我们基层官兵,于是才采取了这样的消极措施。”

李兵从王凡手中接过酒壶,喝了满满一口,然后拧紧了壶盖说:“好了,今晚就到这儿。一是我感谢你,给我讲了这么多情况,是不是真话我还得调查。二是我批评你,携带酒肉腐蚀首长,躺下睡觉。”

王凡嘻嘻笑道:“不这样,我也喝不上这顿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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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诞生的苦恼》是日本白桦派代表作家有岛武郎的中短篇小说集。《诞生的苦恼》成功地塑造了一个渔家青年艺术家的形象,反映了艺术与生活、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作品出色地描绘了北海道渔民与大自然搏斗的壮丽情景,作者借景寄情,表达出对当时社会环境的强烈愤慨及对下层民众苦难生涯和精神面貌的深沉同情,是入选日本中学国语教科书的经典之作。本作品集中还收有描写对妻子复仇的《石头下的小草》、歌颂纯真灵魂的《法兰西少女》及诠释神圣信仰的《西天箴传》等作品,这些创作中既有《圣经》的人类爱思想和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思想,又有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和惠特曼的歌颂自由的思想,充满了日本白桦派作家强调自我、发展个性的色彩。
  • 文言小说选

    文言小说选

    与《聊斋》立异的代表作是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他不学唐传奇而力追晋宋,“尚质黜华,叙述雍容淡雅,天趣盎然”(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二十二篇)。在艺术上独具一格,又引发了一股仿作之风。清代的杂俎类小说颇多,兼具知识性、趣味性、社会性,富有时代特色。如专记妇女言行的《女世说》严蘅撰)、记有西方新科技的《壶天录》等(百一居士撰)。清末林纾以文言翻译的西方小说如《黑奴吁天录》等,当时影响很大。本书所选文言小说,上起汉魏,下讫清末,主要选优秀的传奇和志怪作品,酌收少量杂俎。
  • 有时候

    有时候

    《有时候》由李正谦著。没有华丽辞藻、没有高谈阔论、没有矫揉造作,有的只是对平凡生活的思索和感悟。我们的内心其实非常需要这种“有时候”的感动,正如《有时候》的名字一有时候。有时候,我们需要在喧嚣的生活中寻找宁静;有时候,我们需要在孤独中倾听心灵的呼唤;有时候,我们需要在风雨里期盼阳光、在迷雾中寻找出路。《有时候》分为感悟、纪实、故事、剧本、诗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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