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她来到海边。是他们小时候常去的那片海,离山上的房子并不远。站在沙滩上望出去,蓝蓝的有白云飘浮的是天,蓝蓝的有浪花翻涌的是海。海平面形成一个半圆,半圆的左边一半是群山环绕着,右边一半却无遮无拦一望无际的不知道连接到什么地方去了。午后三点,正午和傍晚交界的时刻,不再那么强烈的阳光洒在水面上,有星星点点钻石般的反射。
小时候他们夏晁两家常相约结伴来这里度假,烧烤,搭帐篷,看日出日落。她那时候并不太会欣赏这等自然美景,兴致所向是蹲在沙滩上堆城堡,光着脚丫子踩浪花玩。那个时候晁韫晔已经扎到水中玩水仗,不时的会向她泼来水影响她的城堡工程,她便气急败坏的回敬晁韫晔,而晁韫晞只是静静的坐在沙滩上面,两手抱着屈起的两腿,静静的看着他们嬉笑玩耍,还有海边这般宁静和谐的美景。
孩提的时光对于仅仅十八岁的夏安琪并不算遥远,她清楚记得那时候的快乐,因此更显得今日的凄怆。
她的口气带着怨怒似的,问晁韫晞道:“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晁韫晞笑道:“安琪,你可曾安安静静的看过这里的日落?别错过人生中的每一道风景,我只是想让你看看这里的日落,记住这里的日落!”
她以前太过辉煌,因此难免浮躁。这样壮观的美景,想起来她倒是真没留心去感受过!可是她现在太落魄,心中更多焦虑,哪里还有心思静下心来融入自然的风景之中呢?
她口气生硬的说:“日落不过就那样而已!现在才三点,至少要到五六点才看得到日落,你是要让我在这里等上三个钟头吗?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少事要去做吗?又不像你这样的大少爷,多的是休闲的时光!”
晁韫晞并没理会她话中的嘲讽意味,温和的笑了笑,竟然脱掉了自己的鞋子,光着脚踩在沙滩上面。
沙滩上面放着几张躺椅和放置饮料的桌子,晁韫晞也不管安琪是否愿意,一手提着鞋一手拉着她,到椅子上半躺下来。
安琪本来并不想顺从他的意思,但是晁韫晞刚躺下来便开始说话,晁韫晞从来不是个多话的人,可是那个阳光晴朗的午后,晁韫晞开始滔滔不绝的说着从来不曾对外人说过的话。
他的脸朝着大海,海风轻拂着他的短发,有几绺长了的刘海被拂到头顶上去了,露出他那宽阔的额头——那代表着智慧的宽阔饱满的额头。他的目光深邃的望着海平面,安琪的角度刚好看到他的侧脸,看到他那挺直的鼻梁和开合着的唇。他如雕塑一般的好看,他现在尚未完全长成一个成熟男人的样子,就有着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美丽,她都不敢想象当他变成一个成熟的男人,该有多么的迷惑女人的心!何况他现在用低沉的声音说着的那些话,像牵着她走进他心里的迷宫似的,令她惊讶、后悔、感动、释然得百感交集。
他的声音带着磁性,低低的,在海风的伴奏里说道:“安琪,谁都知道我不是我妈妈的亲生儿子。我被抱来晁家的时候虽然只一岁,但是我妈妈生下韫晔之后,我就清楚的知道自己养子的身份。天下的父母没有不爱亲生孩子的,但我爸爸妈妈算是对我很好了!尤其是我的爸爸,他甚至更加疼我,重视我,以我为荣。我应该感恩的,应该庆幸自己有这样一对视我如已出的父母。但是从我懂事以来,我并不曾真心的这么认为过。”
“或许是因为我太早熟,但是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是不会明白当人养子的感受的。那个家庭,一家三口,是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而我是什么?我只是一个突兀的外人,寄人篱下的角色。你不懂,虽然那时候我还很小,虽然在饮食起居上在学习娱乐上,我的待遇跟韫晔是一模一样的,但是我还是很自卑,非常自卑!我天天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尽享天伦,其乐融融,虽然他们是我名义上面的亲人,但我知道我融不进去。我喜欢站在他们之外,淡淡的看着他们。以至于后来我妈妈有点受不了的对我爸爸说:‘韫晞是个奇怪的孩子!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他!’我一点也不怪我妈妈,她理解不了我的心。”
“安琪,认识你之前,我在想,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是多余的。我是打一出生便被抛弃的,在这个世上是没有任何亲人,没有任何血缘联系,没有任何理由生存下去的那一类人。我的心异常的敏感,拒绝外界任何似真似假的关怀。认识你之前,我所想的不过是,活着也好,死了也好,我只有一个我自己,除了我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晁家荣华已久,人们恭敬的叫我‘大少爷’,但是我很清楚的知道,这些东西并不是真正的属于我,或者说,我并不属于这些东西,我只是个连来历都不明的外人!”
安琪都有点不忍心听下去了,泪水在眼眶中打滚,制止他说:“韫晞,可以了……”
晁韫晞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又把脸转回去,朝着大海。他的表情非常平静,仿佛诉说身世只是在讲一件别人的事。也许在他心中,被亲人狠心抛弃的伤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转淡,淡到只留了疤,却并不疼痛。他还是继续说道:“可是我遇见了你,安琪!我庆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遇见了你!”
“我第一次跟着爸爸妈妈到你们家拜访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你。你那时候好小,但是好漂亮。我记得你穿着一件雪白的连衣裙,衣服边上缀满蝴蝶结和蕾丝。你的眼睛那么大,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似的。你的头发又黑又长又浓密,耳朵边还别着一枚粉红的发夹。我那时候其实是惊艳的,但我不敢靠近你。我在想,你是这么美丽高贵的富家千金,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倚在墙角,静静的看着你们。”
“后来你常常来跟韫晔玩,我便在角落里偷偷的观察你。我妈妈常常说我奇怪,是因为我喜欢不发一言的观察每一个人,我妈妈常常会觉得我是个特异的精灵魔鬼,她只是不能忍受一个孩子有着这样异常成熟的表现。我那时候偷偷的观察你,因为我觉得你好漂亮,一个小男孩的心中,不可能对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无感的,不是吗?我发现你很漂亮,而且很,霸道。呵,晁韫晔永远是你的手下败将,不管是堆积木还是打游戏机。偶尔的时候让他不小心胜了你,你就会毫不留情的打他一顿,打得他哇哇大哭,你才收手,然后很有派头的说‘晁韫晔,是不是我赢了?’那个时候,晁韫晔只好吸着鼻涕回答:‘是!’我觉得你简直是个女王,但也没有想到要去保护我弟弟。我觉得他有的时候确实是欠揍的,我妈妈太宠着他了。可是他只有在你的面前,才那样服服帖帖的,因此你治得了他,我从小就知道。”
安琪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那么久的事你都还记得?我小时候有这么凶吗?”
晁韫晞一点也不客气的回道:“岂止是凶!我都说了,你那是霸道!”
夏安琪一个粉拳就那样挥过来,被晁韫晞一个巴掌接住了,他看着她,深刻的目光要穿进她的眼中似的,说:“但那样的你有多么可爱,我是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