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跃下墙去,如一滴水珠溅入滚油之中,在百玉街上炸开一片噼啪。
巡防军的领队一声大喝,手里长枪所指,一片寒芒向老贼汹涌而来,街道上的骑兵队伍陡然由静转动,包围上来。
老贼既要吸引巡防军来追自己,又不能真让巡防军追上。
老贼横出剑来迎上骑兵的长枪。兵刃相接的击打声炸开,夜色中四溅开点点寒芒。
百玉街总体是南北走向,在京城东面,西面是长喜坊,长喜访西面再有几条小街就挨着正央道,正央道再向西就是平安坊,平安坊再一路向西便是西城诸门。
京城诸门是按日渐次夜开,今日北与东面诸门皆不开,若要出逃,就只有向西面和南面。
而白哥儿已然向南面逃去,老贼便只能西奔。
老贼以剑式“凄风苦雨”扫荡开周身诸枪,矮下身子,向街西窜去。他在骑兵之中像一颗黄豆滚在柴堆里。百玉街并不宽敞,巡防军挤在其中,反而不如老贼灵活。
但老贼不敢恋战。人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快过马匹。而直道上与马争道也是自投罗网,他自知还是需要找逼仄之处错开巡防兵的马与长枪。但又不能太逼仄隐晦,叫巡防军找不着自个儿。至少眼下他仍需要将巡防军吸引住。
老贼如风中一片落叶飘过了百玉街,从街东的屋间飘向了街西的屋间。
窜到街西,老贼立马翻身上墙,窜上门坊顶上,一手抓住邻街的窗框。原本附近的人家窗内多有悄悄点了灯探出头来查看动静的,眼见老贼窜上自家窗前,连忙都惊叫着慌忙关上了窗去。
老贼并不理会,就这么就着窗台一路踩着瓦片“噼里啪啦”地向北碎步奔袭。而他脚下街道上巡防兵也一拉马绳沿路追袭。
巡防兵领队高举手中长枪,怒喝道:“贼人站住!”
老贼并未理睬。
若说既要躲开与骑兵的对撞,又要“醒目”,那自然还是得窜顶。大抵江湖人总逃不开与屋顶的纠缠。
可老贼孤身暴露于夜色高耸的屋宇之下,也并不就代表着安全。
巡防军首领向全队高喝一声:“弓箭准备!”
全队的轻甲兵整肃将手中长枪架在马上,右手拾起马鞍右侧悬挂的弓箭,张弓搭箭,弓弦绷紧,百来支箭雨就如燕投巢向老贼飞去。
老贼耳中听到破风声,回身以凄风苦雨之式挡开箭去。但人在高处、箭在四周,孤剑难挡,老贼腰侧被箭头划开淋漓的血口子。
老贼不敢恋战,不再暴露于巡防军耳目之下“醒目”,当机立断一翻身向身下府邸的院落中落去。而老贼身在半空刚向下落,一支乱箭飞来正中他后腰,钻进了肋间。老贼痛喝一声,如折翅之鸟跌落院中。
巡防兵首领回身喝道:“二十人进去拿人,剩余的随我向西包抄!”
二十骑兵勒马于此府门门前,翻身下马,持枪撞开门去,院中一滩血迹,却已无老贼身影。而那地上血迹滴滴答答,确是向西面去了。
老贼落地之后甚至来不及拔出箭来,忍着身体之痛,强咬牙起身便向院子深处逃去。贴墙绕开屋子以防遇到府内醒着的人,又要是一顿纠缠。
老贼行至后墙翻身出去,落地,面前就是长喜坊了。
夜半长喜坊仍旧是灯火熠熠,却也不算太热闹,行人不多也不少。
老贼耳畔听得巡防军绕来的马蹄声,连忙向长喜坊穿去。长喜坊上行人早听得隔壁百玉街的动静,眼下百玉街又冲撞来一身上鲜血淋漓的持剑的黑衣人,路上人纷纷惊恐呼喊着逃开。而其后又追来杀气腾腾的巡防军队伍。巡防军在行人众多的长喜坊不敢开弓射箭,领队便手中拉开信号烟火,向天一指,红艳艳的光火直窜上京城的夜空,在黑暗间炸开,映亮着半个京城血红一片。
......
素衣街刘府内喝茶的二老二少爷看到了那空中炸响的烟花。
“是巡防军的传信烟花。”刘顺认了出来。
“竟还没抓到?看来江湖剑客果然有些本事。”罗沁道。
刘顺迟疑问道:“那白哥儿这般难抓,万一真的没抓到、叫他逃了怎么办?”
至今为止,素衣街的私谈的人们仍旧以为被追赶的是白哥儿。
“一个人再厉害,终究抵不过万马千军。”刘起奉用手指抹了抹他爱惜的胡子说道。他低着头,说不上来对于这句话是褒奖还是难过的心情。不过不管是什么心情,他都希望白哥儿乖乖被抓,然后乖乖去死。
“是,一个人再厉害,终究抵不过万马千军,”罗沁附和道,“何况今晚的巡防军大营中不同于往日,不再只有酒囊饭袋,也不再只有蒋路那只会端水、不会城防的家伙。巡防军的大营里,多了有脑子的人物了。”
“什么有脑子的人物?”刘顺不解道。
罗沁笑吟吟看着他:“前几日,张玉被圣上亲自下旨‘赐恩’,调去了巡防军营帐,你忘了?”
......
“报!”
巡防军总营帐常驻在城北,夜间有值班,灯火从不熄灭。而此时,有兵卒进屋来报。
“报!凶人流窜至长喜坊了!”
巡防军是京城治安之军,同时受兵部与京府衙门管辖调遣,比守卫皇城的禁军在编制上矮一头,在体积上却庞大得多。此时,营帐内巡防军大统领常将军正与几个参谋将面对京城沙盘,听到了通讯兵的来报。
此时,沙盘侧一个全甲佩剑的参谋将向常将军出言道:“将军,今晚京城北面与东面不开夜门,凶人从百玉街窜入长喜坊,一来是长喜坊人多杂乱,二来也定有向西门奔逃出城之意。应当立即传令城楼军关闭城门,叫他逃不出城去。”
这位年纪尚轻的参谋军以剑指向沙盘上对应方位来操拟路线。而当他拟路线之时,营中其余人也就看着他并听着。
一来,这是出于信任。这个参谋将新到任没几天,调职令想必在他手中还是热乎的,但京中人人都知道这人是无论文武谋略,都才气远播的。
二来,则是出于忌惮。忌惮他,因为他是张丞相的独子,张玉。而他又不仅是张丞相的独子,还是在圣上于张丞相失势之际不知为何而提拔的张玉。
当场对于张丞相的打击谁都见得,可皇帝却就在前几日突然下旨,将张玉从城楼军调来了巡防军,赐职了参谋将的位置。参谋将,说大也不大;巡防军,说大也不大。但职位不大,不代表着其中的含义不大。
有人猜测是对于张丞相的安抚,于是赐职给其子;也有人猜测是对张丞相的进一步警告,因为京中人尽皆知,张庸不希望其子从武。
但不论怎样,朝中人都相信,从城楼军调到巡防军不会是终点,圣上既然要给的张玉调职,后面必然仍会有其余的动作。而在这其余的动作到来之前,京中谁也不知道圣上对于张玉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圣上的态度不明朗,巡防营中诸将对张玉的态度也就不会明朗。于是近几日来,营中对张玉的态度也就大多是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疏离,但总归是亦步亦趋地跟他相贴着。
张玉仿佛没有察觉到营中其余人讳莫如深的态度,继续盯着沙盘说道:“长喜坊再向西几条小街并民居就是正央大道。长喜坊与民居之间房屋逼仄,巡防军的骑兵优势不好施展。可以从东往西一路将凶人赶向正央道,再调遣城中其余巡防军队伍去正央道上围堵。正央大道开阔平坦,没有遮挡,四下包抄而去,便可瓮中捉鳖。”
张玉抬头看向其余众人的反应。
常将军听完,向营门口的通讯兵点头道:“传令去。照办。”
......
老贼奔腾越过长喜坊河道的长桥,过了河,又向房屋林立的街道屋宇间挤去。长喜坊人多,虽然可以阻拦巡防军的追逐,却也就叫他的行迹全然暴露于街上行人眼中,巡防军队伍也就绝不会跟丢他。
于是眼下老贼自问已经牵引住巡防队伍、叫其绝没有精力去留意此刻城中向南仍有一个人再逃窜后,便重又开始认真思量隐去身形、逃脱追捕了。
老贼翻墙越巷,经过几个民居与府邸。
过了长喜坊的街巷里,百姓家就对于百玉街上的动静不多敏感了,遇到醒着的人、好奇看热闹的人的可能就少了许多,也安全了些。只要老贼始终比巡防兵的队伍奔得快些,会将人吵醒的动静和喧闹就总能慢他一步。
但老贼事实上心里也对于自己能保持快于巡防兵多久没有数。在先前他身上中了几箭,疾奔之下又一路鲜血向外淌,所以在失血不少又体力不济的情况下,老贼脚下步子已然虚浮起来了。
老贼又翻墙跃入一家府邸。此处府邸较之其余民居要金贵许多,想来门楣不小,该是个官员的府邸。
老贼将脚步尽量放轻了。官员府邸不比普通人家的院落,家丁和守夜的仆人总要多上许多,撞见人的风险也就高了。
老贼顺着外墙紧贴的几道门子悄悄向前走,却越走越觉得头晕目眩,脚也打起颤来。
老贼后腰那支箭位置不好,老贼自己反手够不到,也就一直没法子拔出来。眼下老贼失血过多,眼前也冒出金星来,忙手扶上小门子的门框,却重心一偏,整个身体跌倒了下去。
而就在此时,老贼模糊的眼前忽然闪出一抹亮光。
老贼的意识认出那是剑影。
官院府邸之中怎么会有剑影?
难道是门客?
老贼模糊的眼睛盛纳住了那丛剑影。
老贼眉头一皱。
这剑影怎有熟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