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贼从大理寺地牢中出来后,时时登上霄远楼第九楼。
霄远楼,共九层,坐落在长喜坊,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富雅高楼。却因为挨着正央道,又过于高,人可以从九楼隐约望进皇宫里,故而霄远楼的第九层许久前便被封起了。
老贼会在夜里偷偷溜进霄远楼的第九层。
他可以溜进大理寺地牢,一间酒楼自然也拦不住他。
他会在灯火辉煌、夜色朦胧的时候,站在霄远楼九层的窗边,往西北望。那里坐落着匍匐又连绵的城墙,黑压压的屋宇,大片大片的模糊而跳动的光火,那是皇宫,是禁地,是另一个封闭又遥远的世界。
老贼在酒楼的顶层,从灌满夜风的窗户前向外眺望,能看见宫墙里来来往往、匆匆忙忙的人影。
老贼并不知道那些人都在忙些什么,就像他想象不出皇帝每天的餐桌上都会放些什么菜式,无聊时会做些什么取乐。想象不出宫墙之内有多少宫人,每天做些什么,吃些什么,彼此都讲什么笑话,关系好怎么办,关系不好怎么办。
明明在同一座城池之中,那方宫墙围起来的却好似是另一个世界。仿佛从这个世界上为异界的客人圈出了一块地,让他们活在里面,不与近在咫尺的普通人相接触。里面的不出来,外面的进不去。
但偏偏就是那一方黑压压的城墙包围起来的小世界,外面影响不到它,它却能影响外面的世界。
也许是一道圣旨,也许是一条口谕,也许是一个暗示。那些轻飘飘的东西,就会以“权力”为载体,飞出宫墙去,飞到寻常百姓家。
老贼站在高处往里面看,能清楚地看到,时不时会有一支浩荡的队伍,从皇城的一端驶向另一端。队伍头重脚轻,有鲶鱼的胡须,老虎的大头,和长蛇一样蜿蜒拖沓的屁股。
那队伍会在早晨从郁郁葱葱的地方出发,前往一处冰冷的庙宇,再在晚上或下午的时候从冰冷的庙宇驶向郁郁葱葱的地方。
事实上那队伍也并不天天这样腾挪,它时常就停靠在郁郁葱葱之中。一天,两天,像船只停泊在港湾。
老贼知道,那是皇帝的轿撵。而冰冷的庙宇是他的书房,乾央殿。郁郁葱葱的地方是后花园中元贵妃的居所,梦醇宫。梦醇宫,颇为俗气的名字,却因为化用的是民谣曲子里“年华如酒,好梦酣醇”的典故,而在百姓中也有些耳闻。
事实上,近日来京城里对于梦醇宫的非议愈发重了。老贼与张玉秦展等人碰面,秦展、关山燕和吴昭也时常会抑郁皱眉地说起“君王不早朝”的事故来。
从前谁也不会知道,一个平平无奇、不见得受宠也不见得受冷落的元嫔会一朝而起。明明年华葱翠的时候一文不值,却偏偏在人过中年之后不知所谓地狐媚惑主起来。如此一来,吴昭秦展也会端起酒来,皱着眉迟疑:“莫非......真是妖术?”
他们几人近来也日日聚酒。
那日,老贼从大理寺出来后,老贼就告诉了张玉:张庸结党是真,有几件罪状也是真,另又有几件是假的。老贼没有说张庸的暗党是为了皇帝,也没有说宓州闭城的法子是张庸经手的,只说了奉雨确实是他们叫去杀的。
老贼在陷入内心困境之时,一会变得优柔寡断,二会变得偏执。
他优柔寡断于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些朝堂中老一辈的阴影告诉这些尚且天真的年轻人;他偏执于不愿意把边月棠以江湖人的身份私下托付给他的秘闻告诉京城人。于是他便最终没有告诉。
在老贼告知了张玉他认为可以告知的东西之后,几人就日日聚酒。只聚酒,并谈一些有关又无关的话题。反正因为这次朝中的大清洗涉及科考往年的舞弊疑案,今年的会试已经延期了,吴昭与关山燕也便能抽得空出来陪一陪张玉与秦展。
于是老贼便白天与公子哥儿们在霄远楼八楼吃酒,夜里上霄远楼九楼眺望宫城。
老贼夜夜眺望,似乎只是出于好奇。他万分不明白那方遗世而独立的小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又到底是怎样的人去轻飘飘地决定了一方土地上数以千万的远民的死生。
那片宫墙里头到底是有多不一样?不一样、特殊到可以这样翻手云雨。可就算住在宫墙里头,也总应该是人吧?是人的话,又到底怎么能够轻飘飘决定一方土地的远民的死生呢?
老贼想不通,心中气闷,就会舞剑。他在只有自己一人的空荡荡的霄远楼九楼舞剑,夜风浩荡地从大开的窗户外涌进来,缠绕在老贼的剑上。
老贼从凄风苦雨舞到春意浩荡,又从春意浩荡舞到逍遥来客。他将灌入屋内的汹涌夜风当作自己的敌人,用归鸿剑与风搏击,如执意前飞的鸟儿。
霄远楼的老板虽封了九楼,却因为舍不得,而每隔个把月就会命人上来打扫,故而九楼之上也并不过分脏,尘土并不过分多。只是桌椅全都靠边堆叠着,正中空空旷旷,又灰暗寂寞。
老贼就在这灰暗寂寞之中郁闷地舞剑,剑意斩开夜风,在四处的墙面上留下了淋漓四溅的剑痕。如蜘蛛的网,密密地覆盖上了空无一物的白墙。霄远楼的九楼,空空荡荡的空间,被拥挤的剑意填满了。
而老贼就夜夜站在那些寂寥的剑意之中,像一个谁也不知道的鬼魂。
......
老贼在每一日吃酒,每一夜登楼之后,终于在边月棠被问斩的那一天,决定再一次离开京城了。
边月棠终于在这一天的正午被砍了头。江湖人边月棠,京城门客边月棠,杀人者边月棠,便全部都在这一天死去了。
他像人世中的一根搅屎棍,胡乱地搅和过,又心满意足地走了。他的头没有享受被挂在菜市场的荣誉,而是随意地不知道被哪条巷子里的猫猫狗狗叼走,身体则被堆去了乱葬岗。
而老贼也在边月棠真正死后,在接过了地牢中边月棠的秘密之后,决定离开京城。
他相信这一次的离开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
他要离开这个灌满了人心的秘密的地方。离开这个深巷高墙,四面楚歌的丑恶地方。
老贼想念新酒楼了。想念高高的房梁、平平的桌椅。想念朴实而往来匆匆的江湖酒客,想念掌柜的,想念店小二,想念王先生。
他在眺望了多日的宫墙之后,终于对“京城”这个光怪陆离的场所心生了退意。
老贼决定再一次和京城的朋友们告别。他决定把张玉等人放着,而先去小沧山枯骨寺。
一来,与张玉几人日日吃酒,突然又说要走,会不好意思。二来,自那日在枯骨寺送走祝柯后,老贼为着避嫌着想,便再没去过小沧山。
老贼在一日正午左右出了西照门,向小沧山上,踏上长长的山阶,如第一次上山那样,拜访枯骨寺。并且打算最后蹭一段斋饭。
而老贼来到枯骨寺大门,门子和尚进去传告,众和尚却如一阵连片的阴云出来迎接,人人都面色阴郁。
老贼迟疑,看着众和尚:“怎么了?”
走在首位的是多见主持。这并不寻常,照理多见和尚都会偷懒躲闲,寺里主事的就是少喜和尚。
老贼又见和尚堆里,女和尚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她神态不知该怎么形容,似乎是郁郁,似乎是冷漠,似乎是伤感。
多见老和尚来到老贼面前,突然双手合十行了大礼,老贼颇为意外,猝不及防受了这一礼。
多见老和尚用苍老颤抖的声音道:“请老施主帮我们。”
老贼微愣:“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