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边月棠来说,京城中人、江湖人,谁也不是敌人,谁也不是朋友。所以他无所谓和谁合作,无所谓与谁为敌。
边月棠始终觉得自己是个在内心里漂泊无依的流浪汉,不完全属于江湖山水间,也不完全属于庙堂屋檐下。
人活一辈子大抵还是需要些归宿的。需要一个家、需要一些家人、需要一些朋友,需要一片精神的故土。但是边月棠没有归宿,他在射向奉雨的那一箭之中就已然被江湖流放了,而京城又向他举起屠刀,告诉他京城从未有真正接纳他。
故而流浪汉边月棠在心态的混沌之中就生出了邪恶。这邪恶催生出偏执和吊儿郎当,偏执驱使他在老死病死之前潜入京城杀人,吊儿郎当叫他无论是谁问他什么、叫他做什么、这样会造成什么不可预测的后果,他都乐意奉陪。
于是当江湖年轻人悄无声息如影子一般来到他面前时,他全然乐意地与其分享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故事。
当然,边月棠的乐意分享还有一个原因。因为边月棠流浪很久、寂寞很久了。他想要一些倾诉。一些面对江湖人的倾诉。
“我知道你,”边月棠看着面前的人说道,“你是姜八谷的二徒弟。半年前你来到京城,随后不知缘由地离开了。”
姜八谷,自然就是老姜头。因为老姜头的后半辈子太悠闲,以至于人们总以为“老姜头”就是他的真名了。
老贼沉默了下:“祝柯替你调查的?”
边月棠低着浑浊的老眼,就算作默认了。边月棠道:“姜八谷当年替他恩人窦武夫妇报仇,杀了宓州太守赵实。因为赵实原本拟算封城关死难民,所以赵实死后难民南下,姜八谷也成了江湖有名的为难民杀狗官的义士。可以说,赵实这狗官就是宓州显州难民南下的源头。”
“是。”老贼道。
老贼还没开口问边月棠什么,边月棠便借由老贼自个儿的身份开始说起来了,老贼也不知边月棠这阴晴不定的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边月棠忽然笑了起来:“那你知不知道,赵实的源头又是什么?”
老贼愣住了。“什么意思?”
边月棠没有立刻回应老贼。他抬起枯槁而脏的手,捋了捋自己面前零散的须发,把头发用手指梳顺,理到后面去,露出一张干瘪的脸来。那脸虽然干瘪,却仍旧能从轮廓里看出年轻时倜傥的模样。
二十年前那个暗流涌动、人心沸腾的晚上,黑云压城,没有月亮。宓州太守府赵家的大门被破开,一个高大的男人手提长剑,如一尊沉默的死神,走进了院落之中。他手里提的剑叫作“白日”,一轮白日,象征着人世间的浩荡正气。
姜八谷秉着窦武这柄遗剑来执行正义了。
那一夜的赵府血光漫天,姜八谷是捣进药皿的棒槌,要把那些生硬的药材捣碎、捣烂,敷去城中难民的伤口上止血。
而回应姜八谷的还有献业城四下而沸腾的人潮。潮水淹没屋宇,淹没措手不及而分身乏术的城楼军,冲破了城门。所有人都为赵实的丧命而欢呼浪涌,在欢呼的同时向南奔逃,奔向自己的希望和未来,逃离苦难和阴影。
宓州与显州的百姓人人都恨赵实,苦秀才出身的穷酸官大人,心却那么狠,要在闹饥荒、没有粮食的情况下封闭孤城,也就是要活活饿死百姓。那时的尸体堆积如山,许多偏远的城区因为尸体堆积都闹了瘟疫。赵实就是宓州难民的大罪人。
可边月棠却说——“南下的源头是赵实。赵实的源头又是什么?”
赵实的源头是什么?
边月棠慢慢地揭开他的答案:“赵实的源头,在京城百玉街宁府的玉琼斋。”
老贼一怔:“......什么?”
边月棠看着老贼惊讶而愣神的神色,充满乐意,像一个孩子一样重复道:“赵实闭门封城的主意,出自百玉街宁尚书府的书房,玉琼斋。这么多年里,张庸、秦穆州、宁桓、陈胥几人时不时便会在宁桓府上的玉琼斋中私议朝中事,做好事,做坏事,总归是做他们认为有利的事。宫城之内有个大朝廷,玉琼斋里就有个小朝廷。”
“......所以张庸结党谋私是真的?”老贼问。原本边月棠只在供词上指证奉雨是张庸几人杀的,但那时难民已然南下之后的事情了。可眼下边月棠却惊人地说——迫使难民南下逃难的直接诱因,闭门封城,也是张庸几人的主意。”
“是真的,也更多,”边月棠道,“赵实,只是地方官。京城里有什么主意,他听就是了。”
随后,边月棠又狡黠道:“那你又知不知道,玉琼斋的源头是什么?”
边月棠像狐狸精勾引男人那样勾引老贼的思维,他要向面前这个懵懂无知的江湖青年人揭露自己心里藏了多年的秘密。这既像一种不知所谓的报复心理,又似乎出于一种时不我待的托孤。
就像当年边月棠开始被江湖人追杀之后就一路寻找徒弟来继承自己的箭术一样,如今他不日就会被拉出去砍头,他的死期到了眼前了。他需要将他心中的秘密托付给旁人。
但边月棠又潜意识地不愿把这桩京城里的秘密丢还给京城——无论那京城人是什么阵营,何况边月棠知道,京城里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阵营。
所以,当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素未谋面的江湖人士,边月棠便将其视作托付的目标了。更何况这本身就是一个与二十年前的事有些关联的人。
边月棠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老贼的脸上,他的目光将老贼烫着了,烫得有些怕。
边月棠道:“玉琼斋的聚会每次展开之前,张庸都会进一次宫。从小门,谁也不知道地进去。他进宫,进乾央殿,见皇帝。”
边月棠目光如炬:“张庸这个私党,从来都是为了宫里那位结的。张庸无私得很,忠诚得很。从他辅佐当今皇帝登基那日起,他就为了帮那圣上制衡关琴而在朝中拉拢大员,去培养私下交情,去做这事实上由皇帝本人主导的私党。”
“而后张庸终于如愿与皇帝一起除掉了关公公,杀了他,把他尸首吊在菜市场门口招蝇虫。关公公没了,张庸暗地里仍旧在帮皇帝培养纯臣,培养有理想、想的多,又自命忠义的老家伙。他们愿为了皇帝做许多事,即使有的是罪过的,但全都是对皇帝有利的。”
“这么多年来,张庸,宁桓,秦穆州那些人,都是宫中的鹰犬。所以你以为,皇帝不知道张庸结党么?他要等到旁人检举告发了才恍然大悟,后知后觉、勃然大怒?哈哈,这私党本身就是皇帝亲自指引张庸结的!皇帝不过是近些年嫌自己的狗长得太壮实,怕狗会变成狼,于是要用新的狗来咬死旧的狗罢了。”
“张庸为什么一句不喊冤?因为他跟皇帝都心知肚明,皇帝不过是把一件双方你知我知的事情搬到台面上来,用这来当工具,来叫张庸交权。张庸也当然知道自己既不冤,又冤。可他能怎么样?难道昭告天下——这私党本来就是当年皇帝叫他去折腾出来的?如今皇帝自个儿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了,张庸只得哑巴吃黄连罢了。一则他心里还愚忠得很,二来,他顺应皇帝的意思乖乖交权、从朝堂里退下来,这假仁假义的皇帝还会念点私情,仍给他这个空头左丞相的位置坐着。可如果张庸要兜不住,把皇帝讲出来了,他的后果可就不是如今这样了。”
边月棠讲着讲着,似乎越讲越兴奋。朝中那些内里的花花肠子,他一个若在其中的局外人全都晓得。他心里有股扭曲的快意。
那些冠冕堂皇的家伙扒了衣服赤条条的内心,他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窥探了个分明。
他,边月棠,一个像狗一样度过了后半生的人。一个将死之人。
边月棠继续道:“没有什么大臣能做大的决定。所有大的决定,都是最大的人决定,或者最大的人交给你决定的。大的,传给中的,中的传给小的。所以闭城这决策,从皇帝的嘴巴里出,由张庸带出皇宫,带进百玉街玉琼斋,带给大臣们,再带去宓州赵实的府上,最后落到宓州百姓的头上。这么多年来,许多事情都是这样。”
“二十年前宓州难民苦难的源头,不在赵太守,而在京城,在皇宫。”
......
老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一直在听,一直没有说话。
他的眉头皱着,眼神虚无地落在面前牢笼的某一根柱子上。他的脑子仿佛在动,又仿佛没有。
他的右手仍握在腰间剑柄上,那只剑上的大雁折颈四顾,仿佛世界之中到处都是敌人。
老贼眼下便是觉得京城里举目皆敌。
边月棠看着面前这个陷入空洞的沉默的江湖青年,心中满是惬意和愉快。
他终于将携带多年的秘闻抛给了他人,而所有背负秘闻的人都将被卷入秘闻本身的漩涡之中,他自己就是如此。
边月棠无比期盼,眼前这个还活在京城假象里的江湖人在背负秘闻之后会做出些什么。他相信会有别开生面的事情发生的,尽管由于他自己过几天就要死了,他就看不到了。
边月棠在老贼沉默的间隙里电光火石地在脑海中溯洄了自己当年的画面。
.......
那一日,门客边月棠躺在宁府中老槐树上乘凉。名为“玉琼斋”的书房里,几位大人又低调地凑在一起了。几个丫头先前进去奉了茶,随后便在没有人能获许进入书房。
宁桓的玉琼斋是京中有名的风雅场所,其内藏书众多,为文人所向往,宁桓也就爱在玉琼斋中款待客人。而玉琼斋也是因宁桓府上那棵同样有名的老槐树得名,“玉琼”本是天上星宿的名称,到了老槐树开花的夜里,天上玉琼星与地上白玉槐花相印衬,雅不胜收。
而老槐树上的边月棠没有被这些风雅的表象骗了去。他知道,这帮官儿们定期便会以文人相会为由,暗中商量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边月棠从老槐树上轻盈地跃下来,落到书房的房顶上,悄悄掀开瓦片,向下听。边月棠在宁大人府上做门客,虽是理应忠心耿耿,但人在屋檐下,手里多掌握些东西也定没有坏处,说不准日后就用上了。
何况京城人从来不看屋顶上,便不会有人发现他。
于是边月棠就攀在屋顶上,听见了其下屋子里一个老人说:“宓州的难民怎么办?”
老家伙们说话听起来声音都差不多,边月棠只能隐约能认出,这是宁桓。
“把城门关上,粮食就会多起来了。”
边月棠猜测这是几人中地位最高的人说的话。
“是宫里那位的意思?”有人问。
“是宫里那位的意思。”
随后书房内种人都不说话了。再随后,边月棠看见有一只鸽子飞了出去,扑棱着翅膀,并不思考,只是向北飞去。
边月棠并不插手,他只是偷听了这件事,然后将其记在心里,同以往和以后偷听到的其他许多事一并记着,并不急着拿出来。
边月棠合上瓦片,跳下书房的屋顶去。他落地已然很轻了,可脚落到院子中,还是陷了一脚的黑泥。
边月棠抬起脚来把鞋底的黑泥全蹭到一旁的台阶上,泥里落了刚谢的槐花,槐花碎在泥里,被他蹭到台阶上,支离如新碎的美玉。
玉的尸体与泥一起,搅烂地粘在台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