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瑜街后拐角,连通的是百玉街。百玉街没什么热闹,就是京官儿多了点,几座宅子因着条件地段都合适,所以旧的搬出去,新的买进来,也算住过各式各样的官老爷了。因为老爷们上朝手里要拿玉板,所以叫作“百玉街”。
在昏昏沉沉的夜色中,有一团黑影,仿佛是野狗,踉跄而无声地在百玉街上窜走。黑影比野狗还是要高大些,更像瘦骨嶙峋的黑熊,或者饿着肚子的山猴子。
总之,那团影子躲在墙角檐下等一切乌黑的阴影里,不被月光照见,像从幽暗世界爬出来的生灵。
那黑影摸到一处墙壁,随后身形鬼魅地翻了进去。他没有迟疑,似乎对周围的分布很是清楚,全然没有翻错高墙的顾虑。
黑影翻进去,落到地上,发出了些许动静,甚至因着腿脚不便而“哎哟”了一声。
但是院子里四下并没有谁听见动静前来查看。夜晚的京城街道上有巡防兵巡逻,安全得很,大户人家也最多在门子安排些小厮守门,防小偷。但因着街道上有巡防兵,所以不会有小偷,而巡防兵也防不住的,自然也不能被小厮防住。所以守门的小厮也大多囫囵就偷懒睡过去了,因着他们本来就是摆设。
那黑影落进院子后,向里屋踱步。他越走身形越直,也便越从一条黑狗、一只黑熊变回人来。
那黑影轻车熟路地走上长廊,路过院子里一棵亭亭的老槐树。那棵老槐树已经很老了,粗壮的树干踞在地上,遒劲的枝条向天空沿伸去,不少枝干伸到了围墙外面。
黑影看了它一眼,算是与它打招呼。他们认识。
随后黑影走出长廊,绕过正对着老槐树的一间书房,便到了里屋的房门口。
黑影推门进去,再把门反手带上。他没有攀窗户,反正走门走窗都一样,都是要悄悄进去的,翻窗户说不定还要弄出动静来。
黑影蹑着步子,一踉一跄地走进去,因为脚步不利索,又不愿发出声音,所以走得非常慢,近乎可以说在爬行了。不算宽敞但布置温馨的卧房里,房主人躺在床上睡着,而屋子正中,正有一个人慢慢地爬行,慢慢地靠近。
黑影走近了床榻,他抬手掀开了床帘,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到床榻之上的人的脸上。那月光如同宿命的手,轻轻抚上床塌上那个老人脸上的皱纹。二十年不见,躺在床上和站在床前的两个人,一个从皱纹少变成了皱纹多,另一个从没有皱纹变成了皱纹密布。
二十年前的边月棠还是一个英俊倜傥的中年人,因为很少烦恼,所以看着风流,可如今却看上去或许比床上这人还老了。
边月棠盯着床上这个老人。他与妻子合枕而眠,如同二十年前一般恩爱。而他口里微张,正有低低的鼾声。很轻,近乎是风声,月光声。
边月棠从袖中拿出匕首。弓箭手老了,眼睛早不如当年,已经拉不了弓了。何况谁会这么近还要用弓呢?多矫情。于是边月棠拿起匕首,打算一下捅进去。
可是床上那老人忽然鼾声一停,梦里打了个激灵,模模糊糊地微睁开了眼睛。他打呼惊醒是常事,只是以往睁开眼,床前不会立着一个举着刀的人影。
一声惨叫被堵回了老人的嘴里,边月棠眼疾手快地用掌堵住了他的嘴。边月棠俯下身来,直直地看着他。老人那双眼睛也就背着月光看清了边月棠的样子。
边月棠看他的眼神,知道他认出自己了。
难为他还能认出来。边月棠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老人拼命地挣扎起来,像落水的小孩儿,手脚凶猛地拍打起床铺,四处乱踢,口中“呜呜”地大喊。他踢打自己的妻子,在他妻子被他惊打得模糊地睁开眼之时,边月棠已不再想与他用眼神无声地叙旧。
边月棠低头说:“我来讨我的黄金、房契和良田了。”
随后手里匕首插进了老人的喉咙。
……
在百玉街被床上老妇的一声凄厉喊叫吵醒的同时,枯骨寺有一个人要走了。
老贼说边月棠杀人之后,官府的人必定会找到祝柯,于是老贼叫他遁走,今夜立马就走。老贼有不少江湖朋友,都可以接应他。
祝柯问老贼,为什么要帮自己,自己原先骗了他,叫他没能抓住边月棠。
老贼说,“如你所说。边月棠反正要死的,我杀的还是官府杀的,都一样。在江湖人的清算方法里,你什么也没做错,只是为了师恩,帮边月棠寻仇而已。对与错,要看边月棠的这仇对或错。但在官府的清算方法里,你是有罪的,逃不掉。所以与其等官府来抓你,不如在他们来之前先逃。”
祝柯听了,笑了:“这样的话,我往后可就欠你一个恩情了。”
“对。”老贼点点头。
祝柯随后又叹了口气:“可天高皇帝却不见得远,逃出京城的官府,还有地方州府的官府呢。”
老贼道:“你到大云山下,新酒楼去。那里安全。”
祝柯敛去了嬉笑,严肃地看着老贼。他知道这是认真的,官府会来抓自己是真,自己最好逃走是真,逃走最好逃去新酒楼也是真。祝柯是江湖人,没去过新酒楼,但自然听说过。
祝柯承下了老贼这桩好意了,他立马扭头收拾行李,囫囵将仅有的钱财和衣物包好。
老贼却似乎突然想到什么,他向祝柯问道:“边月棠,会使剑吗?”
“什么剑?”祝柯问。
老贼旋即合鞘演了一遍那从刀客脑里记到他脑里的三招剑式。
老贼问:“这是边月棠的剑吗?”
祝柯看了道:“不是他的,是我的。”
“什么?”老贼一惊。
“这剑招是他和我学的,而我是和寮城崔瞎子学的。边月棠只教我弓箭,所以我还和别人学武功。后来边月棠自己老了射不了箭了,就反过来跟我学剑,”祝柯道,“而且我细品些个,觉得你这几招剑和我学到的剑,只是像,并不一样。”
老贼闻言又沉默起来。
至今为止江湖里和这几招剑法相像的,似乎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家。寮城崔瞎子,衢州安妙风。而安妙风的剑又是跟大云山傅道人学的。也就是说,现在与这剑招类似的源头就是崔瞎子和傅道人。
在渠城杀了刀客全家的会不会就是崔瞎子或者傅道人?如果不是,那他们二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他们与渠城那个凶手又有什么关联?
祝柯不待老贼仍在思索,他收拾好东西,向老贼和窦红绡一抱拳,当作道别。他们认识得仓促,分别得也仓促。
祝柯快步走出房去,迎面有几个和尚,他也向和尚们告别。
祝柯没有立刻走,他先找到女和尚的房间,跟她说:“我要走了,如果以后我还回来,我就来娶你。”
女和尚正在缝补衣服,她抬眼睛瞥了祝柯一眼,嘴里稍微出了口气儿算作道别。女和尚活了二十年,“等我来娶你”这句话听到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所以她就当祝柯在放屁。
……
这个黑黢黢的夜晚,京城一前一后地又送走了一个江湖年轻人。
先前的那个向九短山去的年轻人快马加鞭,而眼下这个虽也果断急迫,却显得磨磨叽叽。因着九短山的方向早刻在奉荫行心里,而祝柯要辨认出大云山的方向,总要多多思量。
……
今晚连夜离开京城的不只那两个江湖人,还有一个老妇人。
刀客撕下自己的衣服紧紧缠住右肩膀止血。奉荫行的那一剑不算留情,伤到了骨头,如今就算是她,不要命的刀客,也抬不起刀了。
但要在官兵搜到是秋露将边月棠送进京城之前把秋露送出京城,暂且还不需要拔刀。
刀客叫秋露立刻收拾好东西,然后跟她走。刀客把自己的枣红马借给了她,叫她到附近州府之后把马放走,它会自己回来。
刀客说:“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离开京城之后,你去自生自灭,从此不关我事了。”
……
在京城发现那些在今晚逃走的人之前,巡防兵先聚集到了百玉街。
百玉街的家家灯火陆续点起,巡防兵踏着马蹄,举着剑与枪,在惊骇的彻夜尖叫声中包围了一处府邸,如临大敌。
有一些百姓探出了头来,也有裹着衣服躲在巷子口偷看的。
夜色之中围看的老百姓们窃窃私语,他们道:“那是户部尚书宁大人的府邸?”
“是的。”
“死的是谁?”
“死的是宁大人。”
私语的人们纷纷倒吸起凉气来。
“宁大人为什么死了?”
“有人杀了他呗。”
“那人为什么要杀宁大人?”
“不知道。”
老百姓们裹着单衣,互相微微在夜风里发抖着,在脑子中想象起一个官员给人杀了的模样了。
“宁大人是个好官。”
“是。宁大人还是红瑜街那处府邸的亲家呢。宁大人的女儿是红瑜街丞相的儿媳妇。”
“哎,本该一片大好的。”
“是啊,本该一片大好的……”
……
边月棠自然听不到百玉街巷子口的那些议论。
他将匕首捅进户部尚书宁桓的喉咙之后,也没有理会宁桓妻子的凄厉惨叫,自然也没有理会这惨叫会吵醒熟睡中的京城,吵来捉拿他并将要他命的官兵。
边月棠走出房外,走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亲切地拍了拍它的树干,竟仿佛是自家院子里种的一般。他顺着老槐树爬了上去,再从槐树遒劲的树干爬上了户部尚书宁大人府的屋顶。
边月棠年轻时自然也和其他江湖年轻人一样,一滋溜就能窜顶。可他如今老了,只能从树干上爬过去。
但他知道,那些江湖年轻人老了之后也再不能凭空窜顶,也必须同他一样先爬树。所以他也并不觉得稀奇。
边月棠站在屋顶上,放眼远眺,俯瞰这座繁华的帝都。一座座屋宇,街巷,盘根错节,勾连交互。个别屋子亮着,大多数屋子暗着。暗着,陷在梦里,陷在同这黑压压的夜空一般的自然的死寂之中。
边月棠年轻的时候时常看这样的风景,因为他是惊才绝艳的弓箭手,他拥有鹰隼一样的目力和攀爬高处的喜好。
屋下也有黑压压的巡防兵带着冰冷的兵器包围来了。他们自然能看见站在房顶上的那个佝偻的身影。他们很快就会将他打下来,用箭射下来,或者涌上房顶捉住他,把他打下死牢,问罪,然后问斩。
如此一来,江湖人边月棠的人生就能完满结束了。惊才绝艳了几十年,东躲西藏了几十年,最后因为把匕首送进京城大官的喉咙而获得死亡。
边月棠在头顶黑压压的夜空和脚下黑压压的巡防兵的夹击之下,抬起了头。他看到一轮月亮,皎洁而自由、无情又高傲的月亮。
边月棠笑着在房顶上看月亮,心想,这是属于自己的最后的江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