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朦月楼承受了太多江湖的恩怨了。
以至于奉荫行的剑闯进来时,显得绵软。
阴沉的奉荫行,如一场阴沉的风雨刮进了朦月楼的夜色里。他提着一柄不知道哪儿拿来的剑,带着宿命宣判的庄严味道姗姗来迟。
奉荫行秉剑无声地闯进老妓女秋露的房间,先看到秋露,再看到刀客。
“是你?”奉荫行道。
“是你?”刀客道。
奉荫行提着剑进来,刀客却没有拔出她的刀。
刀客看着奉荫行道:“我料到今晚会有人来,只是没想到是你。你为什么来?”
奉荫行冷冷地看着刀客身后那个惊恐的老妇,哼笑了一声:“边月棠杀了奉雨,奉雨是我爹,她帮了边月棠逃命,我来向她讨债。”
奉荫行是在霄远酒楼喝夜酒的时候听到这件事的。他听到新来的酒客们谈起了正在朦月楼发生的事,听到一个“边月棠”,和一个“秋露”。于是他再不喝酒了,他借了场间一剑客的剑,说明天还给他。随后他带着剑来到朦月楼了。
奉荫行自知追不到边月棠,那么多年,那么多江湖人,那么久一个名单,都没杀死他。奉荫行只是个行医的烂人,会救人,不常杀人。即使他才是那个奉雨的儿子,他才是这桩恩怨里最直接相关的人,他却没有本事去找到边月棠。
但奉荫行来杀秋露足够了。
一个老妓女罢了,大夫的剑足以杀死一个老妓女。
但奉荫行没想到会有人早早挡在了那个老妓女面前,更没想到那个人会是刀客。
奉荫行见过刀客,她的眼睛是他治好的。在现在见到她之前,奉荫行不知道刀客也同老贼一样回到京城了。
奉荫行问道:“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刀客坦坦荡荡地站在了奉荫行和秋露之间:“她有恩于我,虽然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刀客继续道:“我为她挡你一剑。但只挡一剑,第二剑我就不管了。”
刀客这么多年,“仇”她就算那么一件,而“恩”也并不多,让她记了那么多年的也就这一件。她身上一段恩,一段仇,不解决不罢休。她将“恩”看得同“仇”一样重,所以在边月棠逃走之后,她选择留下来为眼前的秋露挡预料之中的剑。
江湖上要杀边月棠的人太多了,而边月棠和秋露一同暴露之后,必然会有人杀到这里的。
但刀客认为秋露于她的恩情并不值她的命,只值一剑。况且边月棠与他人的仇也是真的,她并不打算为了自己报恩就阻拦别人寻仇。
就像如果突然有人跳出来说为了报恩要阻止刀客寻仇,刀客也一定不会答应一样。
奉荫行听了刀客的话,没说什么。
他抬起剑来,向刀客刺了过去。一柄长剑刺进了刀客的右肩。剑刃擦到骨头,发出了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刀客踉跄了一步。
她身上的血洒出来了。
奉荫行拔出剑来,刀客的血溅到他脸上。
奉荫行抬起手,要将第二剑刺向秋露,可第一剑放下后,第二剑却抬不起来了。
没有谁制止他,只是他的手自己抬不起来了。
奉荫行谁也没有看,他一双小眼睛虚虚地看着空气。
他突然不想刺秋露了。
就像刀客为秋露挡剑,她只是为了报恩。秋露对刀客有恩是真的。
而秋露当年保护边月棠,只是因为她爱恋他。边月棠在与秋露的故事里是个情种,这也是真的。
很简单的事,人就是这样简单的动物。能用鲜血换恩情,能用执着换情爱。刀客与叙城的那一箭无关,秋露也与叙城的那一箭无关。
奉荫行愈发觉得自己在人世间像个局外人。
他突然想回家了。
可是奉荫行如今又有什么家呢?他的故土物是人非,他的父亲死于非命,他的弟弟饿死山中。奉荫行早就无辜地成为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了。
不,他突然想起来。
他还有家,有新家。
在九短山中,还有家人。是十四个哥哥。
奉荫行突然在寂寞如雪的京城不再想杀人,不再想追究,不再想复仇,只剩下归心似箭了。
江湖里恩仇千千万,谁的身上都背负着几段。而在刀客的血溅到奉荫行脸上、奉荫行手里的剑放下又将抬起的那一个刹那,他突然成了江湖里第一个放下了恩仇的人。
奉荫行在怔愣数息之后,突然抬起头来,他没有看秋露一眼,他只是对刀客说:“我不想杀她了。我要回九短山了。”
“你要走了?”刀客用手捂着伤口,微讶。
“对,我要走了。”奉荫行决绝地说道。
奉荫行一身风雪地走出了朦月楼,谁也没注意到他,也就谁也没拦他。在京城中淹留半年,仿佛一个幽灵的土匪神医奉荫行、奉雨的儿子奉荫行,提着一把普普通通的剑客的剑,回住处收拾了行李,随后毫不停留地出走了。
奉荫行想起来,自己本说要明天将剑还给那霄远酒楼的剑客的,但他眼下来不及还了。他于是打算带着这柄本要用来一夜寻仇的剑走出了京城,骑上马,快马加鞭,马不停蹄。老贼,边月棠,祝柯,京城……他统统抛在了身后,狠狠抛在了身后。他策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奉荫行心中觉得自己几乎要羽化登仙了。
奉荫行披着月色连夜奔走而去,奔向九短山的方向,要去回到和十四个哥哥一同的家里。那十四个土匪早就先于他回去了,于是他如今要重归他们之中。
奉荫行在马蹄声中自顾自地笑起来。原先他心里总不愿接受自己在九短山的身份,总觉得自己会医病,能读书,他和其他土匪们总归是不一样的。但如今他忽然觉得,九短山哪是十四个土匪并一个神医。九短山就是十五个土匪。
奉荫行抬头看今夜的月亮。高高的天,远远的月亮。这是他最后的京城的月亮。
……
就在奉荫行一剑刺进刀客的肩膀的时候,老贼与窦红绡也在枯骨寺找到了祝柯。
祝柯没有逃,他还赖在枯骨寺。老贼与窦红绡手持长剑找到祝柯时,祝柯正赖在床上吃话梅。祝柯在枯骨寺赖得太久太牢了,全然没有回他的刘尚书府的意思,于是和尚们只能给了他一间客房。
祝柯看到老贼与一个不认识的白衣女人杀气腾腾地找上来,自然便知道他们碰上边月棠了。祝柯曾对着女和尚和枯骨寺的水缸透露“边月棠要杀人了”,如今看来,外人也应当知道“边月棠要杀人了”。
祝柯仍旧没有将嘴里的话梅吐出来,他挑着自己漂亮如女人的眉眼,轻飘飘地道:“边月棠是来杀人的,你们暴露他了,他自然就不会等,现在肯定直接去杀了。”
老贼与窦红绡对视一眼。祝柯主动开口,就等于承认了之前说不知道边月棠的下落是在说谎。
“你提前来京,其实是帮他打探京中情况的?”老贼问。
祝柯剃了剃指甲缝,眼睛没有看老贼:“是啊。”
“他将你逐出师门也是假的?”
“那是真的。我赌钱害边月棠腿断也是真的。但虽然我们已经不再是师徒,却曾经是师徒。曾经是师徒,他要杀人,我帮他,天经地义嘛。就像那个老妓女和他早不是情人了,但曾经是情人,所以依旧会帮他,对吧?”
祝柯仰起头来咧开牙笑了,笑得开朗极了。
老贼看着笑着的祝柯,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边月棠去杀谁?在哪里?”
祝柯摆了摆手:“边月棠去杀人,没打算活着回来。他杀了那人,自己一定活不成,所以你们也不用专门去杀他了。直接等着他死就是了。”
祝柯和秋露,一个边月棠原本的徒弟,一个边月棠原本的情人,一起帮助他来京城送死。
见老贼在皱眉沉吟不语,祝柯突然玩心上来了。他一丢手里的话梅,在裤子上拍了拍,“噌”地从床上窜起,凑到老贼面前,低声问他道:“你知道为什么边月棠杀了那人一定活不了么?”
老贼不动声色地斜觑他:“因为那是个官儿?”
“哈哈,你知道啊?一定是那个妓女告诉你的吧?”祝柯笑,又继续说,“那你知道,边月棠为什么要杀那个官儿么?”
老贼神色动了起来。边月棠要杀那人的原因,秋露并不知道。但原来祝柯知道。也难怪,祝柯和边月棠流浪了许多年,他们曾经可以算是相依为命的。
祝柯用一双桃花眼撇来冷冷的风,他的语气像从墓地里挖掘出来的,说话时的神态阴森幽暗:“……在平安坊的擂台搭起来的二十年以前,就早已有江湖人投桃报李,到京城做门客了。那个人就是边月棠。”
老贼心中一骇,他似乎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心中有一些猜想呼之欲出了。
祝柯道:“二十年前,宓州显州闹饥荒,难民南下,群情沸腾。京城人,尤其是京城上面的人,不会允许那支队伍挨到京城的,于是京官命令沿路的州府收纳难民。可地方不听,谁也不愿意在自己本也不宽裕的情况下再收纳多余的饿肚子的人。京城不好对难民下手,因为他们要面子,要假仁假义,要自己的手上干净。于是在那时,门客边月棠献策了。他告诉那位大人,山山水水间,有一个地方叫‘江湖’,江湖里恩怨自担,源头分明,可以不连累京城地除掉难民的领袖,也就是那个风雨先生。门客边月棠为此向那位大人讨要了黄金房契和良田。”
那一夜,边月棠站在山坡上,高喊“我乃长羊山边月棠,与奉雨私仇今了”,随后一箭射中了远处那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男人。风雨先生就此倒下了。
当即,四下打乱。边月棠原本只要杀奉雨一个,但他却站在山坡上没有动。他想:京城的官老爷真是不懂老百姓。杀了窦武还有奉雨,杀了奉雨还会有其他人。于是他忽然改变了主意,连发数箭,射空了箭筒,将当时聚集的难民的首领全部射杀。
随后难民潮骚动,开始四散。边月棠发出信号,周边的州府官兵只得出来安抚,强制地吞下了硕大的难民潮。
但是州府终究并不能将难民全部吸收,难民在城中仍是难民。于是被吞下的难民又被吐了出来。可此时的南下人群早已不成气候,陆续仍旧坚持南下、并真正到达京郊的,也就只剩下两千人了。
在边月棠一箭射乱了难民潮之后,他到约定地点收取答应好的黄金、房契和良田。可迎接他的,出乎意料又果不其然地是“杀人灭口”。边月棠逃了,在京城和江湖的共同追捕下,逃到了锦城的良宵院,逃进了妓女秋露的房间。
……
老贼听完后,许久没有说话。
窦红绡也听着,那只队伍也与她的姓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老贼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原来是阴谋,竟然是阴谋,果然是阴谋。
奉雨的死是阴谋,京城对难民的闭城是阴谋,对“江湖”的新奇劲儿也是阴谋。
有什么新奇的呢?二十年前就已经有江湖人成为了京城手里的刀剑了。
老贼用晦暗的眼神看向祝柯,他问道:“是谁?二十年前边月棠的主人是谁?”
祝柯又轻轻笑了。他轻轻说道:
“你看今晚死的是谁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