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二层,东南角,原本的尸体解剖室被改成简单的居住厅室。房间密封,笨重的通风管道横穿客厅,钢板覆盖的墙壁在烛光里闪着冷光。
金属色的冷光里,房间显得更冷了。但拥有这样一间通风良好的密封房在聚居区无疑是奢侈的。
掉漆的牛皮沙发上,一略上年纪的女人在哄男孩睡觉,四十出头,小圆脸,欧罗巴人种的棱角和精致五官,只是敞开的衣领深处有淡淡灰点,灰色像晕开的水墨爬到了脖根,她是感染者。
她将枯黄色头发扎了个简单的马尾,正在讲那个时代“欧海”大陆王子威廉爱上平民姑娘凯特的故事。
小男孩约七八岁,原本应该水润的脸色明显缺乏营养。孩子好像对王子公主的故事丝毫不感兴趣,只是好奇盯着女人脖子根那点隐隐的灰色:“妈妈,我也有灰色小狗。”
女人脖子根处的灰色的确像只小狗,胖绒绒的,蹲在地上等着喂食。孩子指着手臂上四处蔓延的灰色说:“你看。是不是很像。”他笑靥如花,但缺乏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
孩子也是感染者。
女人揉着孩子蓬松的头发,不知道男人啥时候回来。男人说要晚上还有事要做:“明天想不想吃罐头,叫爸爸带。”
“才不要爸爸,爸爸从来不在家。”小男孩嘟着嘴。孩子妈心酸的敲小男孩的脑袋,视线越过了钢板覆盖的沉厚墙壁,黑暗中,仿佛看到男人瘦削却给他安全感的身影。
灾难迅速蔓延的那年,男人不容置疑的声音依然回响:“来秦汉,这里控制得更好。”作为前国家P3实验室病毒学家,他从撤侨的客机里给他们弄到了1个座位。
她活下来了。
她的泪腺湿润起来,朦胧中,男人只身面向无尽荒野,似乎要翻越这无尽黑暗,去追逐随风而逝的那个黄金时代的安定和富庶:“相信我,我会治好你们”。
女人有时候会怀念起泰晤士的阳光和秦汉传统茶具里的欧式红茶,还会想起到底是因为他救了她而答应他的追求,还是因为感恩而产生依赖:“荒野里的异国情调。”感慨里与复杂滋味。
国家不复存在,政府荡然无存,人类共同呼吸着尘埃的命运。
她傻笑起来,姣好的面容舒张,像太阳般艳丽。既然他说能治好他们。他一定能。她喜欢这种肯定的味道。
外面,楼梯声突然响了起来。她恍然转过头:“文海,是你吗?”声音里有期待。
每次回家,陆文海都会告诉她,他的研究又有了新的进展。虽然她知道他更多只是在安慰她,可她已经离不开这种善意的欺骗。
“打扰了,夫人。”出现在楼梯口的是个纤瘦身影,棉大衣下面是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带、皮鞋:“把这个转交给陆博士,他会懂的。”
楼下,陆文海目送张果脯离开,陆文海真实年龄不大,五十不到。可过度焦虑和负荷工作,让正值壮年的他过早的衰老:“别那么拼命,我们还死不了”女人总是这样气呼呼的告诫他。
青年走上前,与陆文海并排,只是身体略微靠后些。他看着离开隔离区的老人背影心情如释重负:“这么一来,隔离区的粮荒有缓解的余地。”
“小川,你低估了张果脯,事情不会那么顺利。”陆文海将心思收了回来:“我们还要给他再加点料。”
何小川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深究下去。他知道,只要老师在,隔离区就能保证处在安全的边界内。
虽然粮荒流言传播渐广,聚居区中对感染者充满偏见和嫉恨的有些人最近做的越来越露骨,可陆文海就像一道大坝,将那些恶意的浪涛都阻拦在隔离区的外部。他是他们这些人的避风港。
可避风港容量是有限的。陆文海和委员会共同制定的隔离区物资配额为3500人。超过这个额度,委员会不会有所谓的人道施舍,意味着陆文海不得不对收治人员进行限定,他制定了患者收治标准。
陆文海深知原本3500人份的供给,减半后的供应只能养活2000多人。剩下1000多张等着吃饭的嘴,他还要想其他办法。他只能希望尘暴尽快过去,1号农场在接下去两周进行恢复性生产。
“狗群的事情你怎么看?”陆文海问。
“像我这样的感染者,或许和野狗一样,是这个新世界的某种答案。”何小川不是很有把握:“旧人类,可能会很难。”
“我同意。”陆文海良久回应道:“感染者可能是新的希望。”
“对了,新移民感染者样本数据出来了,这次没有合格者。”何小川想起从荒野慕名而来的感染者的期待眼神,不忍道:“是不是要全部遣返?”遣返意味着重归荒野的感染者很难有生的希望。
这些缺乏行动力的患者,不但面临饥饿的威胁,防尘设备的稀缺还会让他们面临重复感染的危险。Rotavirus-28病毒的危害性不仅是高致死率,即便能从感染中幸存体内依然没有抗体。
重复感染,是灾后死亡率高企的重要原因。这也是为何隔离区大多数是感染幸存者,但依旧不得不防尘的原因。磁尘埃感染白细胞释放的这种病毒,像一个狡猾猎手,不断的收割人类。
“你知道规矩。”陆文海近乎冷酷:“隔离区不是形象工程。”他说:“对隔离区进行一次全面血清测试吧。”
青年明白老人说的“目的”。应该说,隔离区就是样本群,连样本数量都是严肃学术得出的结论。包括他自己都是被观测的样本对象,近乎残酷的筛选出那些老人眼中的所谓的合格者。
陆文海近10年的磁尘埃研究,让他对世界有新看法。很多观点堪称大胆。不过,老人要求全面血清检测的意图他不是很明白:“包括合格者?”
“包括合格者。”陆文海解释道:“先做最坏打算。”
那些符合收治标准的患者被称为“合格者”。对陆文海来说,对不合格者说“不”有时候难免沉重,但这些沉重的东西,是他不得不背负的。
陆文海的收治标准只有一个,合格者留下,不合格者离开。所有人一视同仁。唯一享受特殊待遇的只有两个。他看向白色小楼二层。那里有他推动隔离区建设,为此全力以赴的重要理由。
这种双重标准为他带来了很多刁难。但他陆文海什么时候在乎过别人的非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