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胆量是很奇怪的。
一方面胆大包天到悍不畏死。
同时又能疑神疑鬼到自己把自己吓死。
这些供奉大蛇的仆从中，就有着维闵人的先祖。
所以胡七这些人，浑不把祖宗传统、志怪传说放在眼里的同时，又对这些妖魔的传说有着难以根除的恐惧。
胡七意动的同时外面突然发生变故，强作镇定冲出来一看，不少手下已经筛糠一样颤抖着跪拜下来，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也算是传统艺能了。
在最初的四族混战之前，人类与大妖的关系并不是全然对立的。妖族的修行和力量的提升更注重血脉的觉醒，相对来说是最容易获取力量的。有很多是大妖自身需要却又不太愿意事必躬亲的，而自身同族的智商太低，远不及谄媚的人类用的得心应手。
例如这一带的林莽中盛产的百十种浆果可以酿制一种在帝国内都极为有名的千草饮。工序繁复又需要大量原材料的采集，贪图口腹之欲的大妖如果自己去忙碌，数月所得还不够一顿畅饮的。更何况这种饮品娇贵的很，只有一个月到三个月时风味最好，大量酿造细水长流的法子是走不通的。
而如果从当地人类的采集中按月收取，就舒服的多。
另一方面，节省了时间的大妖也不介意给这些奴仆提供一些必要的庇佑和便利。如今帝国内流传的千草饮，就是从太古一直流传到现在又改良无数次的版本。依然为达官显贵所钟爱。其中的臻品唤作百果浆，会有百坛作为贡品运送到帝都，然后在长夏节上赏赐群臣吏民。
千草饮在这里不算是特别名贵的品物，百果浆稍微昂贵一些，但中人之家也还是负担的起的。难就难在这种饮品阳光曝晒下就很容易失去风味，最长两个月的贮存期和灵州到帝都那一言难尽的道路，最终就导致这种饮品一旦到达帝都价格便数倍于黄金，且有价无市，只能出现在帝王公卿的桌案上。
说远了，但在最开始的时候，人与妖并非那样势如水火。
不过，事到如今，即使是沈念这样人类中顶尖的修士，也对妖族怀有一些恐惧和慎重。
不是自己修炼道法，就不能切身体会到典籍里只言片语带来的震怖。
人类是有极限的。
无论怎样磨练技艺，锤炼控制灵力的技术，最终还是会被妖魔强横的肉体直接击溃。
所谓一力降十会。
好在有那样力的妖魔不算太多。
但对普通人来说，恐惧却是根植心中的。正如眼下，除了强装镇定的胡七和已经湿了裤子索性开闸的独眼，别的手下已经分分跪倒在地。平日里最是凶悍的尼洛人此刻姿态最是低微，完全瘫倒，面朝泥土，双臂向前延申。
周围的树叶哗哗作响，就好像有什么庞大的东西在枝桠之间穿行一样。
胡七正想呵斥一声，突然就见到在有什么东西在颤抖。
回头一看，碎石、圣像全都摇晃了起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胡七的镇定要崩溃的时候，篝火堆的火焰降了下来，带着火焰的木柴突然从中间向四处迸射开来。
穿着一袭翠绿衫子的妙龄少女突兀地现身了，仰面45度向天，双目紧闭，颇有些圣洁之感。
当然最令人恐惧的是虽然她肤色白皙，眼角却带着翠绿到闪光的细小纹样——大妖在化形为人类时往往喜欢留下一些自身族属相关的印记以作标识。
在四族混战之前还没有这样的习惯，但在混战之后，仇恨迅速升温。
原本能够化形的大妖们崇尚的是完全的化形，看不出丝毫痕迹代表着手段的高明和妖力的强大。而那之后，反倒会被认为是刻意卖弄，数典忘宗的表现。“不会真有妖族自甘下贱到以为是人类吧？”而另一方面，人类的身体比妖族原本的身体更适合修炼，大妖们就喜欢维持人类的形态。久而久之，就有了这样的习惯。
当然，在人类那容易忘却跟误传的传说中，就是妖怪身上的纹样不能细看，否则会被吞噬灵魂，或是惹来对方不快之类的。更重要的就是传出了有纹样的必然是力量强大的大妖这样的规律——真要按修士的划分方法来说，能够化形为人，本身就已经称得上是大妖了。
胡七腿下一软，也跪了下去，“圣祖娘娘饶命......”
传说中这块土地很久之前受“圣王朋疆”的庇佑和支配，因为人类奴仆的忤逆引起了圣王的不快，圣王一怒之下山河更易，星海倒灌，逐渐沉寂下来。妖异森林也成了绝对不可侵犯的领地。边边角角的密林中的蛇也不能够随意伤害，相反还要定期向密林中供奉一些人工制品和原本就采集自密林的水果、千草饮之类。
胡七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妖怪，但是毕竟行走在生死线上多年，经验丰富，反应极快。
见到对方似乎是个女性，直接就改口称“圣祖娘娘”了。
妖族本性未脱，因此行事比人族更加直接易懂。例如对美丽的追求不加掩饰，化形的人形也必定男俊女靓。另一方面也很在乎称呼和尊重这种事情——或许其实只是不被尊重就会不快进而降下惩罚？
少女环视一圈问道“你们为什么要闯进我家？”
声音柔媚入骨，若换个场所此时胡七怕是整个人都酥了——现在则是整个人都软了。
胡七颤抖着回答：“我们，我们是路过，误闯此地......”
胡七头埋得很低，似乎是想看清面前泥土颗粒的形状。
突然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馨香接近，一双白生生的赤足出现在眼前。
“误闯吗？那，你们不知道这里禁止人类进入吗？”语气天真稚嫩，但不敢有丝毫不敬。
胡七一愣，不敢抬头，手脚并用向后退了几步把头埋在地上贴的死死的：“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冒犯到圣祖娘娘......哦对，其实我们是奉了维闵皇室的命令来供奉宝物的。”
少女没有计较误闯和供奉的冲突，眨了眨眼（可惜胡七看不到）道：“宝物，什么宝物？”
鬼使神差的，胡七看到身边的黑色箱子，就弓着身子拖过来，指了指：“就是这个，我们维闵国的特产宝物.......”
少女闻言，也不理他，轻飘飘地飘了过来——虽然是行走，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像飘一样毫无征兆地“挪动”过来。
少女用手抚着足有半人高的箱子，轻轻嗅了嗅，好看的眉毛微微地皱起：“嗯......虽然不是很有价值，但对你们来说，也确实不容易了。”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出了木柴燃烧发出了毕博的声音之外，空气陡然安静了下来。
这时候胡七发现，刚才的风声、鸟兽叫声和树叶哗哗声竟然像绝迹了一般，安静的吓人。
少女浅浅一笑道：“行了，所有这种箱子留下，我饶你们一命吧。”
胡七闻言一喜道：“圣祖娘娘肯笑纳就好，我们这就走。”
说完就想吩咐手下们赶紧撤离。
少女就笑吟吟看着一口口箱子被那些人大气不敢出地搬到自己身边，明媚如花。
眼看东西都搬完了，胡七这才敢抬眼看一眼这位“娘娘”，点头哈腰：“那，我们这就告辞了.......”
“等等。”少女微笑道。
胡七心里咯噔一声，却还是满面笑容道：“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我虽然说过饶你们一命，但是你骗我一次总要留下点代价吧？”少女问道，表情认真，就好像真的是因为某个问题困惑的样子，显得十足的娇憨。
胡七刚想说我没有骗过你，看着少女的模样背后的冷汗就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这是直觉的警告。
胡七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办法分辨出妖跟普通人。也没有修士所拥有的神识或者灵觉，无法感受到少女身上的气息有什么不同。
但是直觉却先一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在这个少女面前，他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胡七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吞吞吐吐道：“不知道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您满意呢？”
少女缓缓道：“你想欺骗我，那就把你的舌头割掉好了。”
胡七浑身一僵，但又忍了下来，掏出随身的一把匕首。
少女注视着他，胡七便不敢有丝毫违抗和耍滑的心理，把匕首伸入了嘴里，甚至没有注意到匕首上那多年沉淀下来的奇怪味道。
片刻前搬箱子的时候，这些人得以偷机打量少女，恐惧心理渐渐消失，摆箱子的时候还耍了点心机跟小把戏——不是每个人都在正面面对少女。
当时的胡七看在眼里，不能说心里没有起怪心思。但此刻，他真的怕了，他真的感觉到，这个少女不是普通人能够对抗的。
匕首的刃接触到舌头的时候，还有点犹豫，但一瞬间胡七就狠了心——少了舌头只是不能说话，不能品尝美酒佳肴，没了命就什么都没有了。
......
鲜血淋漓。
胡七算得上一个人物了，巨痛之下竟然挣扎着起身，捧起跌落尘埃、血肉模糊的舌头，低头膝行到少女两步远处，捧起舌头，嘴里“阿巴阿巴”地说着什么。只是动作越剧烈，血流的就越多，这情景，足以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远远旁观的顾君文，捏紧了拳，没有出击。
沈念自然也是有同情之心，却又不能够出手。
少女看都没看，便嫌弃道：“谁要你这脏东西。”
背转身去想要离开，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头也不回道：“看在你家先祖曾侍奉我族的份上，赠你一个教训罢了。”
随即扬扬素白的小手，一股清馨的芳香味道传来，胡七发现自己的伤口突然就不痛了，也不流血了，而舌头，则是永远地失去了。
看到这一幕，那些貌似恭谨的恶徒们，更加恭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