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被下狱，荷月宫被查抄，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霍青时知道消息的时候，荷月宫已经是人去楼空，只剩下抄检官在一件件彻查宫内的物件。
说起来，德妃暗里也是能翻手云覆手雨的人物，别说京城中，就连整个遂国，都有不少她洗干净塞进去的官宦后裔，或是名门望族，若是这些人物联起手来，就连这大遂国的京城也得抖三抖。
可是这样的人物，却是个无依无靠的主。霍青时这才知道，德妃是没有本家的，说是当年宣和帝出宫微服私访带回来的。时间久了，德妃也从来都低调，故而也没人细究当年是从哪儿就带回了这么一个美人儿，还没有外戚。
德妃是摆明了要保贾贵妃的，说是肖廷尉带着人闯入荷月宫，她也只不过是愣了片刻，便笑着随肖廷尉走了，什么话也没交代。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这都是皇后的计谋，更知道自己是在霍青时这一环绊了脚。她知道得快，接受得也快，入了狱也不哭不闹，整日闭着眼睛念佛，准备等死。
原本霍青时是不打算去看她的，可最后，还是去了。
听见响动，德妃并没有睁眼，她坐得笔直，虽然身上的锦衣华服换成了不保暖的囚服，但她却仍然挺直着腰杆，一动不动。
“德妃。”霍青时慢慢开口，“我来看看你。”
闻言，德妃像是有些诧异，又像是觉得情理之中，睁开眼来惊讶不过一瞬，便全都化成了笑。
德妃的笑是极其端庄的，和裴皇后很不一样。以前的裴皇后笑起来怯懦，就像是邻家姑娘，小家碧玉，娇好却小家子气，现在的裴皇后笑起来张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想来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而德妃不同，她似乎从来不会和这些词语挂钩，能形容她，从头到脚，都只是端庄。
就算坐在这儿，就算成了阶下囚，就算这一辈子马上要走到尽头，她还是端庄。就算是不喜欢德妃这个人，可霍青时还是敬重这份端庄。一个人，在锦衣玉食时端庄或许是装的，但在衣衫褴褛落魄到头还端庄，就是这个人的境界。
“我带了些吃的，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霍青时顿了顿，“都是荷月宫的小厨房做的。”
“那定然合我胃口了。”德妃笑了，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霍青时便席地而坐，搬了一张小桌，将食盒里的菜肴一一拿出来，还有一瓶酒。
“你喝酒吗？”霍青时问。
“喝，你先替我倒上，等会儿喝。”德妃似乎很能接受她这天壤之别的待遇和落差，她不再自称本宫，而是自称“我”，这个“我”说得很顺，不像是强行改过来的。霍青时斗胆猜测，她私下里就是自称“我”。
吃了两筷子鱼，霍青时就把筷子撂下了，她本来也不是过来陪德妃吃饭的，于是她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
“你有没有后悔过？”
德妃手一顿，笑着问：“你说的是什么？”
“很多事。”霍青时叹了口气，“你有没有后悔过杀人？”
德妃嚼了一块牛肉，慢条斯理地咽下，这才道：“我没有杀过人，都是别人替我杀的。我这辈子背了不少血债，可我的手没见过血。”
“有区别吗？”
“有。”德妃显得有些执拗，可是她不再多说。
霍青时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才道：“你知道我和三殿下关系很好，对吧？我这两天知道了一些事，关于皖昭仪的。皖昭仪，你还记得吗？三殿下的母亲。”
“记得。”德妃点点头，“死于难产。”
“能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吗？”
德妃又笑了，她笑起来确实好看，但是霍青时觉得生疏：“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
“我想听你说。”
德妃沉默了一会儿，也放下了筷子，想了想，道：“皖昭仪，是个很好的女人。”
“或许不是一个好女儿，因为她竟然爱上了皇帝，要嫁进宫来。或许不是一个好母亲，因为她甚少照顾陆闲，又在生陆婉婉的时候撒手人寰，没能尽一个母亲的责任。”
“但她确实是一个好女人。”
“你或许知道，皖昭仪才入宫的时候，是在我宫下的。那时候我刚攀上妃位，我不争不抢，又明事理，再加上没有外戚，好拿捏，晋升很快。可是她比我更快，一进宫就是昭仪。这其中确实有司徒维桢的关系，但是更多的，是因为她自己。”
“我不知道你听说的是什么样的，总之我和她相处的日子并不短，我能看得出来，她和我们这些宫妃不一样。宣和帝那样的人，呵，朝三暮四，长相还算说得过去，但也年纪不小了，又不是老当益壮。谁喜欢他这样的？连裴皇后，连他最宠的贾贵妃，都没有你想象的待见他。”
“但是皖昭仪，是真的爱他。”德妃抿嘴一笑，这一笑，让霍青时稍稍惊讶了一瞬，此时此刻，她竟是少了几分庄重，多了一些少女般的调笑，“她善良，不想争宠，但是又巴望着皇帝天天来她这儿，于是成天在门口等。若是来了，皆大欢喜，若是不来，她也不恼，第二天仍在那儿候着。”
“要我说，她就是被司徒维桢惯坏了，以为这个世界上真有情。就算真有，也不会在帝王家。”
“那样的小女孩儿，我见得多了，我自打入宫，就常常看见，如皖昭仪那样的小姑娘，自以为能被皇帝召进宫来，就是得了皇帝的爱了。可谁都能有爱，唯独皇帝没有。皇帝能对所有人说爱，可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能一样吗？”
“陆闲出生的时候，皖昭仪已经从我的荷月宫中搬出去了。那段时间她确实盛宠不衰，招惹了后宫很多女人的嫉妒，贾贵妃，就是一个。”
霍青时没料到她会这样把贾贵妃轻松的吐出来，或许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或许是觉得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没必要隐瞒，于是也就理解了。
“你说皇帝喜欢贾贵妃吗？说喜欢也是喜欢的吧？不然为什么几十年来偏宠她一人？可你要说真喜欢，为什么还不断地往宫中塞人？我也好，皖昭仪也罢，这都是曾经在后宫中荣宠不倦的，难道宣和帝不知道贾贵妃会吃味？”
“或许，是宣和帝有意让贾贵妃吃味呢？”
德妃说这话的时候又笑了，意味深长的笑，看得霍青时一愣一愣的。
“皖昭仪怀陆闲的时候，贾贵妃就没少闹，直接耍手段把自己弄伤了，让皇帝专宠她一人。陆闲出生的时候，皇帝还在贾贵妃的床上躺着呢。”
“大皇子陆安，字之隐，二皇子陆曜，字之徽，三皇子陆闲，字之恒。你光听名字，就知道谁才是天之骄子，谁才是皇帝心中属意的人选。当年裴皇后没有因为自己儿子的名字闹，她沉得住气，她太沉得住气。”
“可是皖昭仪闹了。所有人都想让自己的儿子人如其名，可是听听他爹取的名字，就是摆明了让这位三殿下做一个闲散王爷，一辈子都别想争大位。皖昭仪没什么野心，我知道，可她不能容忍自己的爱人给他们的孩子取这么一个名字。”
“她闹了，皇帝动摇了，贾贵妃因此更是吃味了。你知道陆闲出生那年，原本要给皖昭仪抬位份，最后却没有抬，是因为什么吗？”
霍青时一愣，随即道：“因为司徒将军被困前线没了音信，贾派挑拨离间，说是司徒将军已经反水倒戈。”
德妃点了点头，没说话。霍青时却明白了过来，当时贾派搞这么一出，不是奔着司徒维桢去的，而是奔着皖昭仪去的。宣和帝因皖昭仪闹而动摇，可这名字显然是贾派，甚至就是贾贵妃本人的主意，这一动摇，简直就是在动摇贾贵妃的地位。
当年贾派如此作为，若是司徒维桢在前线没有破釜沉舟杀出一条血路凯旋，那皖昭仪，就是司徒家第一个遭殃的。贾派稳赚不赔，何乐而不为？
“司徒维桢凯旋，首战告捷。封爵加赏是必不可少的，可是司徒维桢也因此，被调去了顺国边境，驻扎在那儿，不能回来。”
宣和帝早就对司徒维桢忌惮已久，而顺国当时国力强盛，顺国前相又所向披靡，能让顺国前相吃败仗的，还只有司徒维桢。宣和帝就借此机会，把司徒维桢赶去了边境，让他不能参与朝中核心。
“后来呢？”霍青时问。
“皖昭仪是个好女人，更是个聪明女人，她的聪明不像有的后宫女人一样，给别人使绊子，或是偷奸耍滑，再或者心术不正。”德妃笑了笑，“像是在说我自己。”
“皖昭仪的聪明，是和她爹一样的聪明。皇帝明升暗降，对司徒家的打压赤裸裸的摆在她面前，又迟迟不提给陆闲改名的事情，她便心中明白了七七八八。那时候我去看过她一回，宣和帝来，她不见，不来，她却以泪洗面。”
“这个女人太聪明了，她明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没有探子，更没有在宫中养起来什么势力，但是她就是凭借着嘴碎宫人们的三言两语，把朝堂上的事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霍青时，你很聪明，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发现我其实是贾贵妃手下的人。可是皖昭仪，她一有心，就发现了。”
“她当时只顾着想怎样让司徒家不被贾家欺负了去，连陆闲也无暇顾及。也亏是那几年陆闲还小不记事，不然连个好念想都留不下来。”
“司徒家并不是举家赴边疆，皇帝不敢，他怕。于是除了皖昭仪，还把皖昭仪的哥哥扣在了京城，封了一个什么闲散的官职，不让他做实事，也不放他走。”
“朝廷两派，裴天煜是有良心的，知道大遂国没了司徒家不行，是保派，可是贾忠，他只知道除掉司徒维桢，就可以获取更多的权力，掌控兵权，所以他是除派。两边每天都争得你死我活，好几次这两个人都在大殿上打起来。”
“皖昭仪就是钻了这个空子。她不知道买通了什么人，出宫去给裴天煜带了话，和他联手对付贾派。那时候年家也不太平，年家少爷刚娶了妻，可是年国舅不愿意，看不上那女子。皖昭仪用了些手段，让这父子俩本来就不怎么好的关系分崩离析了。”
“裴天煜顺势把年家少爷收入麾下，要知道年国舅一向是贾派那边儿的。于是父子反目。年国舅知道是皖昭仪的动作，于是更是变本加厉，让皇帝把她打入冷宫。可是不管他怎么说，没有证据就是没有证据，一直以来，皖昭仪都做得很好。”
“后来，年国舅差一点把年家少夫人弄死，彻底触了年家少爷的逆鳞，父子分家，彻底断绝关系。正是这个时候，皖昭仪的长线开始慢慢收了。年家少爷是个官场好手，有了他，裴天煜如虎添翼。可年国舅除了耍官位和国舅爷的身份，没有别的，故而贾派一下子吃了一记。”
“皖昭仪拒绝了皇帝不少次，皇帝是个没心没肺的，后来也不去找她，更让皖昭仪有更大的自由去做一些事情。”
“哦对了，你知道，皖昭仪会武功吗？”
“那一夜，皖昭仪的庆祥宫死了十余人，夜间走水，险些烧死皖昭仪和陆闲。救火的人来得及时，救出了她们娘俩。皇帝终于还是于心不忍，把她娘俩接到自己宫中，同吃同住。”
“没有人知道，庆祥宫死的那些，全是各方派来的探子，没有仵作给他们验尸，不然仵作会发现，那些人早就死了，根本不是被烧死的。”
“一个一个，全是被皖昭仪杀了。”
“有用刀剑，有用拳脚，还有是撞死的，估计是知道自己跑不脱，给了自己一个痛快。”
“总之从那以后，皖昭仪复宠了。没过多久，怀上了陆婉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