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巷子叫作枣子巷，多半是因为这里人家的院子里种着能叫人解馋的枣树。枣子巷是个大巷子，甚至可以称作“小街”，在这个大巷子里住着的几十户人家又分布在了大大小小的巷子或胡同里。
穿着碎花布衫、扎着两条长辫子的商书婷在小巷口的一棵老榆树下转来转去地捋榆钱，她高鼻梁、圆脸盘，白里透红的脸色，细弯的眉毛下闪着一双黑亮的圆眼睛，一说话就在脸颊上显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小文子哥，把那个榆树枝给俺往下踩一踩，俺够不着……”商书婷说道。
小文子是张文的小名，后来大家叫着叫着就叫成了“小蚊子”。
每当商书婷在树下喊张文的声音响起时，就会惹得趴在树上的其他孩子们一起叫:“小蚊子，小蚊子，恁媳妇儿春妮儿（商书婷的乳名）叫你去和她成亲哩……”
孩子们的玩闹引得附近做活的大人们也忍不住唧唧呱呱起来……
这里的村民是豪放的，不论男人还是女人说起话来总是高声大嗓的，笑起来也是那么的粗犷豪放；同样，闹腾起来也是风风火火的。
春妮儿摆着两条长辫子，一边用红红的小手扑落掉在头面上的榆钱，一边大声回应说：“俺娘和小蚊子他娘早就说定啦，等小蚊子长大了就娶俺做他的媳妇儿，俺也愿意给他当媳妇……”
小文子他娘叫田玉梅，她会在布上面绣出来很多的活儿，不论是鸳鸯戏水还是喜鹊登枝，就是看到地里耕田的老牛和草里蹦的蚂蚱也能绣得有活气儿。小文子弄来些好吃的也总是想着拿给春妮儿，连他的妹妹小春儿有时候都不舍得给，小文子和春妮儿可是最要好的伙伴哩！
卫城是河南和山东两省交界的地方，两省的庄稼地边儿搭着地边儿，口音却是泾渭分明。大家一唠扯起来，我感觉豫北平原的豪爽和齐鲁大地的奔放是回响在我们华夏民族历史长河中的两个最强音，坚韧、朴实、勤劳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共同的宝贵品质！两省的庄稼人在地头做农活时，你听的是河南豫剧，我听的是山东快书，累了坐在一起闲拉呱，饿了馒头咸菜不分家，说不定不出地头便有两省的儿女亲家哩！
提起两省的儿女亲家，三爷爷商老耿和孙正国两家就是。春妮儿是商老耿的孙女，春妮儿她娘孙毓淑是山东金堤寨孙正国的闺女。孙毓淑长得高高的个子，油黑的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大大的发鬏，一双又圆又亮的大眼睛，白净的一张瓜子脸，人总是那么的娴静和善。
孙毓淑可谓是家里家外的一把能手，按着她公公商老耿的说法，是个能文能武的好媳妇，是书桌上的好先生，庄稼地里的好把式……她在十九岁那年便嫁到了卫城的枣子巷，和商老耿的大儿子商明禄成了亲，商明禄是本村的教书先生，两家也算是门户相当吧。商明禄和孙毓淑结婚的隔年就有了商书婷的哥哥商哲凡。三爷爷商老耿添了孙子，便挺直了腰杆儿到处报喜道：“俺老商家又添了个小状元哩！”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老商家有了后，也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商老耿家现在是个书香门第！
等到春妮儿出生的时候，商老耿便悄悄地连个响屁都不放一个，好像没有这个孙女似的，可是孙毓淑两口子却打心眼里喜爱着春妮儿，觉得女儿小的时候是爹娘的贴身袄，长大了也更会懂得爹娘的心思，所以，两口子自小把女儿与儿子同等待承，期盼着女儿长达后能知书达理、亭亭玉立，就给春妮儿起名叫做商书婷。
春妮儿的奶奶卫氏老太太跟老头子的思想很是不同，她说商老耿是：“顽固不化的老封建！”姑姑商俊梅对侄女也是喜欢得不得了，她从小就对她爹重男轻女的“老思想”有意见。她爹只让她哥去念书，却让她自小下地劳动，并对人讲：“闺女家念书能有个啥用，还不如好好学学劳动哩！”
总之，三爷商老耿重男轻女的“老思想”是有传承的、是根深蒂固的，他看见春妮儿和俊梅姑就好像哪里不自在一样，因为这个老倔头坚信闺女迟早是要出嫁的，是给别人家养活的人!
庄稼人的时光像低洼里的水一样平静，这年春妮儿已经五岁了，孙毓淑给她扎起了两条辫子，春妮儿走起路来两条辫子摆来摆去显得格外精神，她拽着张文的胳膊说：“小文子，咱们把摘的榆钱给俺娘送去，晌午饭让俺娘搋榆钱菜团子吃……”
孙毓淑和俊梅刚从地里回到家里，就看到春妮儿和张文手里拎着鼓囊囊的布兜子闯进家门，她笑着说道：“俺闺女和大秀才又去捋榆钱了，是不今天中午又让娘给你们蒸榆钱窝窝吃呀……”
春妮儿稚声稚气地答道：“娘，你蒸的榆钱窝窝小文子说他最愿意吃啦！”
“中，中，愿意吃娘就给你们蒸！”孙毓淑一边连声说着，一边顺手从院子里晒衣服的绳子上拽下一条白布手巾来，身前身后挥着掸去衣服上的尘土。
舀水，洗榆钱，搋面，孙毓淑急急忙忙做起了晌午饭。商俊梅进屋换好了衣服也出来帮着嫂子一起做饭。
小文子和春妮儿在院子里玩起了木陀螺，两人各拿一根小鞭子轮换不停地抽打着陀螺，陀螺在平展的院子里由打这儿转到那儿，时缓时急，有时候陀螺被抽打得能跳离地面，俩人见了耐不住发出咯咯的笑声。在灶房里做饭的孙毓淑和俊梅听了也忍不住从窗子上向院子里张望。
小文子和春妮儿在院子里正玩得起劲，一个脑后梳着马尾辫的小妮子跑了进来，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儿大声地说：“哥，娘叫你回家，爹回来啦，爹带了好多好东西呢……”
小妮子稍微喘了喘气又接着说：“娘还说，把春妮儿和哲凡也叫去，叫爹给捏面人儿玩。”
这时扛着镢头回来的商老耿弯着腰不紧不慢地走进院门，他一进院门便习惯地挺挺他那再也挺不直的老腰，伸手从蓝布腰带子上抽出手巾抽打灰布衫上的尘土，然后习惯地松开绑扎裤腰的蓝布腰带子，手掐着宽大的蓝布裤腰抖了几抖，再扎紧了……
商老耿一边儿忙着自己的活计一边儿高声大气地说：“是小春儿吧？一个小妮家咋恁能嚷嚷哩……”
小春儿的大名叫张春燕，是小文子的妹妹，她和春妮儿是同一年春天里出生的，春妮儿先出生，为此枣子巷的人们都管张春燕叫小春儿。
小春儿转过头来冲着商老耿说：“老三爷，俺爹回来啦，俺娘叫俺来找俺哥回家哩！”
“哦”，商老耿支应了一声，接着说道：“广清回来啦。”便蹲在门洞里擦磨起镢头来。
听到院子里小春儿的说话声，孙毓淑头顶着一块方巾从灶房里走出来。柴火的烟熏得她眼睛有些发红，她擦抹着眼睛问道：“小春儿恁爹回来啦？”小春儿跑过来答道：“大娘，俺爹回来啦，俺娘叫俺哥、哲凡、春妮儿上俺家去哩。”
正和春妮儿玩在兴头上的张文听说爹回来了，立刻停止了甩陀螺儿，三个孩子像三只初春的小燕子一样向院门外飞去……
教书回来刚走到院门口的商明禄看着像小鸟一样欢叫着冲出院门的孩子，这个不苟言笑的乡村教书先生黑红的脸膛上也露出了不常见的笑容，他连声嘱咐着：“春妮儿，慢点跑，慢点跑……”
蹲在门洞里用石头擦磨镢头的商老耿嘴里嘟哝着：“一个小妮儿，一天价疯跑啥咧，不说在家帮恁娘干活去。”
商明禄笑着说：“小孩子能干啥，玩去吧。”
商老耿“哼”了一声放下手里的活计，问道：“哲凡放学咋没跟你一起回来呀？”接着他扭转头朝着灶房说道：“俊梅赶紧做饭，哲凡放了学就得吃饭，吃完饭喽好让他睡会儿觉，下午上课好有精神。”
张文家就住在枣子巷的南头和春妮儿的叔叔商明福是隔壁邻居，他娘田玉梅和商明福的老婆田玉芬是一个村子的近门子，他爹张广清在枣子巷算是个能人，有手艺，每年的冬天就和村里的几个面人匠到城里去捏面人，挣回钱来给家里填补粮食。张广清捏的面人好看极啦！他最拿手的是捏三国和西游记里的人物，不过，杨家将里的人物也是捏的活灵活现。小文子家里就插着手提花刀、身披战甲、头戴雉鸡翎的穆桂英，红脸长须的关云长，黑头环眼的猛张飞，蠢头笨脑却闪着狡黠眼神的猪八戒，手提金箍棒灵气威风的孙猴子……
春妮儿看着插在张文家堂屋门框边手搭凉棚、腰围虎皮的美猴王对田玉梅说：“婶子，美猴王姓孙，俺娘也姓孙，孙猴子那么有本事，俺娘也本事大着呢，不光会织布绣花，还会读书算账，俺是她的闺女，以后也会像她一样有本事，等俺长大了让爹和娘还有小文子都过上好日子！”
田玉梅收拾着男人带回的物件，头也不抬地笑着说：“春妮儿，你娘姓孙不假，可不是孙猴子，孙猴子是个公猴子，你娘她呀是个能挂帅的穆桂英！”
小文子家春妮儿是经常去的，可是每次去她的心里都充满了新奇，看看这里，摸摸那里，总和田玉梅有说不完的话。听大顺子他娘说春妮儿和张文一家是有些缘分的！
春妮儿是一九七一年二月生人。这天上午孙毓淑正在田玉梅家堂屋里坐着闲说话儿，忽然觉得肚子疼起来，心里说话，别是要生了吧，孩子生在外人家可是对人家不吉利，想到这里她站起来就往家里走去，田玉梅见了也赶忙站起来跟着往外走，待她们走进孙毓淑家里一会儿的功夫，春妮儿就出生了，是没有接过生的田玉梅把春妮儿接到了这个世界上。
在豫北这块儿，孩子出生三天要给近门儿和亲戚家送喜面，来祝福孩子的健康和长寿，这一天商明禄给“接生婆”田玉梅家里送去了一大盘子的喜面，大大娘李改换说这两家子的缘分可是不浅哩！
商明禄和张广清为人都很实在，两家人也因为春妮儿的出生而来往的更加亲密了。可是，这俩家儿的亲密，却让商明富的老婆田玉芬感到身上像生了虱子一样的不自在。有一天，晚上喝汤的时候，田玉芬端着一大碗的玉米糊糊坐在胡同口一边嗤嗤溜溜地喝着，一边和大顺娘说：“兄弟都稀松，给俺送的喜面就那一小把儿，给人家倒是送了一笸箩，看把人家亲的，还成了一家子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