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似乎知道要去往哪里,晴川也不指挥,一任马儿驮着。大概走了一个多时辰,马儿停下来,晴川一看,正是师傅原来的房子这里。马儿通人性。这里地处山湾深处,路远地偏,周围没有一户人家,官兵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这里,可以暂时躲避一下。晴川任自己滚下马去,那草地有些草茎有一人来高,晴川躲进去,这才放声大哭起来。周围没有任何别人,总算可以袒露心境了。哭完,开始在地上挖坑。师傅这里有风漩阵把手,把相公埋葬在这里,那些恶鬼妖魅就无法近前伤害他了。晴川一刻不停地挖着,马儿竟然也跟着用蹄子刨着坑,天色渐渐大亮了,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晴川累坏了,她把包袱拿出来,实在不忍再看,末了想起相公尚未瞑目,遂解开,把相公双目抹闭,又放回到包袱里去,随即把包袱端端正正放在坑里,说:“相公,我这就去寻你的阳体。你且好生安息,等我回来。”说罢,用浮土掩好,再移来杂草盖上,自己和衣在一旁打盹。
天色已经大亮,她是属于待抓捕的人犯,能去哪里?虽然晚上行动时都戴着面罩,但行刑前她被绑缚、闹法场,早已经让一干人都记住了她的长相。前天监斩官说她相公的尸首已经喂狼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她必须要求证一下才好,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乃人终了大忌,断然不可让老公身首异处。得想法进万岁坞去才行啊。晴川为自己这个大胆的想法吃惊,但是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其他办法呢。但万岁坞如何进得?她无亲友故交可以通融进去一观,却是万岁坞画影捉拿的人犯。如何进得万岁坞?另外,如果真被狼吞噬了尸骨,那相公怎么下葬?这些问题困扰着她,左思右想想不出万全之策。忽然,她想到了玄空道人,说不定他能透露一丝半点天机。
打定了主意,晴川和衣躺在草丛中小憩一会儿。连日来绷紧的神经未能平复舒展,身心俱疲,迫切需要休息。这一合眼就是一天,等到她睡醒睁眼一看,已是暮色四合了。她活动活动胳膊,想起公婆尸骨还未入殓,不知村里情形怎样,于是飞身上马,先直奔自家村庄而去。一路上她时时关注着周围动静,唯恐有官兵埋伏在道路两侧。所幸一路上皆平静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离村庄约莫一里地的功夫,晴川下了马,牵着马儿慢慢前行。村庄本就在郊外,人烟稀少,前日又突遭飞来横祸,无端的杀戮一时让方圆几十里内几乎连鸟兽都失神噤声。大概村民们更加噤若寒蝉,晴川一路走到头了,不但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更是连一丝如豆灯火都未曾看见。傍晚时分,应该炊烟袅袅,各自做饭了,然而空气澄澈透明,没有一点人烟的迹象。夜色越来越重,正好掩盖自己的行踪,遮挡自己的面容,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放松些了。离家越来越近了,晴川内心升起了温暖的依恋。她打算先去村里找一下相熟的邻居了解一下情况。不在三服之内的,不会被自家波及,这时候应该已经无恙。看情形,官兵们应该已经撤走了,否则,正做晚饭的时候,村庄不可能这么悄然无声一片死寂。
晴川离村庄越来越近了,渐渐地她闻到了空气中一丝特殊的气息,那是一种烧灼的味道。她吸了吸鼻子,仔细辨认这种味道的来源。味道越来越浓,借着月色,她分明看到村庄里有烧焦的断垣残壁,她大吃一惊,加快了脚步,赶紧往村庄跑去。不一会儿已经站在了村口,往前望去,整个村庄竟然全部被烧为焦土,寸草不生,所有人家房屋都烧得片瓦不存。晴川猝不及防,内心开始撕心裂肺地痛。她冲过去,小心翼翼地在烟灰堆里跳来跳去,一直跳到自己家门口。出现在她眼前的,只有几堵被烟熏黑了的墙,曾经熟悉的一切,屋里的家什用品都已经荡然无存。晴川哽咽着,又去寻邻居,一路在村里寻找,竟然没有找到一处有人的人家。那些那时三服之外未被波及的邻居,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都没有了踪影,他们的房屋都化为了灰烬。晴川在村里要好的小姐妹,小妯娌,一夜之间都搬到哪里去了呢?站在一片焦土之中,她哽咽着,呼喊着,内心不寒而栗。
村庄已经被夷为平地,所有自己认识的乡邻全部不知踪影了。晴川直接奔向村西北角。那里是家族墓地。前天被行刑的亲人们,如果已经被安葬,墓地里就会出现新坟头。晴川跌跌撞撞地奔向家族公墓,耳畔飒飒秋风中似乎能听到一阵接一阵的悲泣声。
远远地望见墓地中果然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新坟头,应该是很多人被草草入殓埋在了一起。晴川双腿一软,扑通一下栽倒在地上。她心里阵阵狂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全身虚弱得几乎无法前行。一步一步挪到坟前,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长啸。半晌哭出声来,切齿发誓道:“公公婆婆叔伯舅姑在上,容川儿一段时间,一定给你们报仇雪恨。”又想到自家族中才几岁的晚辈,黄口小儿乳臭未干,也被连累杀头,哭到几近晕厥。天色渐晚,想想自己连香烛纸钱都没有,又想到准备去找那测字卜课的玄空道人,晴川遂起身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就着月色,晴川看到墓地自己父母坟前影影绰绰有个人影,自己八岁时母亲就去世了,这是什么人?晴川大喝一声:“谁?”那人影倏忽不见了。晴川纳闷,难道自己看错了?她揉揉眼睛,又仔细瞅了瞅,确实没有人,正准备离去,忽然掐指算了下日子,正是七月半,等到半夜子时,此处必定会聚集大量阴气无影之物,自己为阳世体,互相冲撞了不好。这么一想,转身要走,忽然,她感觉后脖子一阵发凉,没来由地一阵寒噤从后脖子处灌进体内。晴川立时自锁几道穴位,封住命门,将那阴气封在体内。随即,她索性不紧不慢地坐下来,在周围扒拉一些枯树枝干草树叶之类的引火物,用褡裢里的打火石点燃了,烧起一堆火。然后她用火熏自己手脚腕、足三里、印堂太阳和风池等,不紧不慢熏了半个时辰,方才张开口,对着那堆旺火往外喷气。只听见噗地一声,一股无影浊气掉到火焰上,把火焰几欲浇灭。她拿起鞭子,几下就把那小鬼缚住了。缚住后晴川也不着急,添了柴火,拨旺了火焰,把那小鬼儿在火上烤着,烤得吱哇乱叫。晴川问道:“还准备附我体不?”又是一阵吱哇乱叫,似求饶不绝。晴川这才松开鞭子,放下那物,呵斥了一番,放它走了。类似这样的鬼上身,晴川根本不当回事,很多没有道行的小鬼儿通过这种方式吸收点阳气,延续自己的岁月而已。晴川站起身正要走,忽然眼角余光瞟到有身影盯着自己,她猛地一回头,仍然是在父母坟前那个身影。等她回头看时,那身影又似乎飘渺不见了。晴川纳闷了,心里寻思,“难道这物准备打我父母的主意不成。我母亲已经去世十六七年了,父亲去世也有十来年了,按说早已经投胎为人,他站在那里究竟是作甚?”这么一想,晴川就点起两根火把走到母亲坟前去看个仔细。夜色浓重,凉风浸人,空气中透着丝丝寒意。月儿好像被云遮住了,什么都看不清。晴川走到父母合葬墓前跪下,正要给父母大人磕头。这一低头,忽然看见坟墓前祭台上有东西。她定睛一看,是两杯清水酒和一份冰糕。晴川内心吃惊不小,这是谁给她父母上坟的?她不由得去端那杯子,刚触碰到杯子,即感觉到寒冰彻骨的凉意。现在还不是隆冬,不过是秋天而已,为何酒杯会有彻骨的凉意。晴川只拿起片刻,就忽然意识到这是阴间之物。她细细端详这杯子,晶莹剔透,似玉似冰,玲珑小巧,煞是诱人。又看杯中的清酒,清澈透亮,毫无杂质,看起来倒的时间还不久啊。晴川拿出一根梅花针,伸进酒里,只见梅花针瞬间变得冰凉,晴川捏着针的两根手指头都明显地感觉到了冰寒彻骨的凉意。再看冰糕,晴川非常惊讶。父亲在世时说起母亲,就会提到母亲爱冰糕,每年上坟祭祀都要给母亲准备冰糕。而这个坟前的冰糕和市场上卖的并不一样。市场上卖的冰糕雪白软糯,入口即化且冰凉甜香。而这个坟前的冰糕,模样类似,上面却用朱笔手绘了一个万字符“卍”。晴川知道,万字符“卍”是借神祇仙家的法力施惠于人的一种方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晴川看着这些供品,跪着不言,脑子里却在飞速地思考着,是哪个故人给父母上坟?因为何故?虽然绞尽脑汁,却仍然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