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青云名士时相访2
松音与我相视一眼,我连忙按捺住心头狂喜,笑道:“大师如何猜出我们来意?不错,我今日来,是有一件事情不明,前来讨教的。”顿了一顿,正色道,“敢问去岁秋天至今年春天,大圆寺可是收留过几位西秦的贵客,前往上京游乐观光的?如今有一件奇案,似乎牵涉到其中,还望大师指点。”
大师沉吟片刻,方道:“此事我虽然有所耳闻,却无可奉告。毕竟事关两国交谊,不能轻易相与。”
这是今日我第二次被拒,然此刻我却心境平和,并未烦躁不安,仍是温声道:“大师如此说,我本不应再问,只是此事于我关系重大,我必定要寻到答案。”
茶杯的余温尚存,我品茗的心境却已凌乱。那个答案近在咫尺,呼之欲出,但又仿佛那么遥远,只是坐卧不定,心神不宁。隔了半晌,方听大师幽幽道:“都是孽缘啊……施主既如此渴求,不妨告诉与你知道。不错,寺院中住了几位西秦的贵族,来到上京,为掩人耳目,便乔装居住在了大圆寺中。说来惭愧,百年古寺,悠然独立,却也沾染了红尘,不复清明。”他目光炯炯,语调铿锵有力,“这几位贵族中,便有一位,是当今的西秦国主。”
西秦国主赫连穆,时年三十又五。十五年前,安国与漠族一战之后,折损了靖王这位第一大将,军事实力渐渐衰弱,而当时的西秦新任国主赫连穆趁此良机,励精图治,西秦的经济昌盛,军力大增,实力俨然与安国不相上下。时人赞其:兴文学,修郊祀,治五礼,定六律,四聪既达,万机斯理,治定功成,远安迩肃,英武睿哲。这二三年间,两国边界摩擦不断,关系紧张,赫连穆此时来到上京,绝不是观光游览这般简单。
我暗暗的想了,只觉阵阵心惊,博陵郡主探访的,莫不是赫连穆?她远派心腹前往西域,难道当真是为了赫连穆?她特意来到大圆寺,当真是为了见赫连穆一面?郡主一举一动皆有甘棠等人监督,然甘棠对此一无所知,却是为何?郡主一向不爱政治,又是如何与西秦牵涉在一起?最重要的是,郡主身处上京,如何能结识万里之外的异国君王?霍然忆起,那一夜,在西翠山佛堂,那些身手不凡的西秦刺客,连乾坤门都看不出他们来历,而据柳毓说,这些人属于西秦王室。
博陵郡主与西秦国主,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西秦人要杀她?
究竟有怎样惊天的阴谋,隐藏在这一切之后?
而我置身其中,是否当真是性命不保?肩头剑伤隐隐作痛,那是在皇宫之中,被莫名的刺客所伤。我当时只疑心这刺客是太后所派,如今想来,极有可能是西秦人所为。
他们刺杀博陵郡主不成,势必要将矛头转移到我身上。
后背粘腻的一片冷汗,哑声道:“两国关系微妙,为何大圆寺还收留西秦国主?”
大师轻轻一哂,道:“世人追名逐利,大圆寺住持亦是如此。西秦国主允诺了好处,大圆寺自当洞开方便之门,便为西秦国主安排了一间清静别院,一住便是大半年。”他虽看似豁达,说到此时也是眉头深锁,脸色严肃。我只觉今夜探访诡异无比,却说不出哪里古怪。但见大师对月烹茶,松音一脸祥和,而茶水里我自己的倒影,苍白疲倦,哀怨非常。
一时无话,我似有千言万语想问,却不知如何说出口,只好低垂了头,瞪着那地板上的一道裂缝,定定的看着。石板缝隙之中露出泥土,上有几道青苔,看上去墨绿颓废,只叫人心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大师一声低啸,继而吟道:“雪芽近自峨眉得,不减红囊顾渚春。再好的茶,若失了静心,也是淡而无味。施主颇有慧根,奈何这般愁思欲绝?”
我心里一沉,知道再问下去也是无话,便要起身告辞。却听得寺庙中一阵钟声,悠远虔诚,飘扬而至,竟是清晨了么?缓缓立起,禅院的钟磬之音袅袅传来不绝于耳,仿佛万物之音尽数消失。但听这晨钟敲了一百零八下,我淡然道:“晨钟已鸣,夜漏将尽,我与兄长是要告辞了。”
大师闻言一笑,爽朗道:“老衲与施主有缘,不妨赠签一支,聊作纪念。”
我心下隐隐不安,却不知如何拒绝。这一晚,这般的思绪缠绕,已使我尴尬非常。曾偷听柳单说过,我与妹妹出生之时,天有异象,紫微星动,东方泛红,未知凶吉。而这十七年中,或许正是因此异兆,方使得奸人嫉恨,胥家蒙难。当下便留了心思,乾坤门藏书万卷,我虽未一一翻阅,但星象一门,时常自己琢磨,却始终未能求解。面前此人甚是通灵奇俊,或许能一语道破天机,解我疑惑。但未知是敌是友,我不敢轻举妄动,也不能让内心想法流露出来。正在犹疑,便见松音神色古怪,自那大师手里取来一支长签,举目审视甚是仔细,不禁慌张起来,向他伸手索要。松音微一怔忪,还是将签字递与了我。
却是一支再平常不过的签,若有独特之处,便是古色古香,我借了东方微微的晨光,一字一字读来。
“紫微曰尊,识达远见。
庇荫清神,恩光天贵。
仪天比峻,明并日月。
奏祀延福,粹昭灵神。
守器传芳,诸曜之主。
旍麾所指,执钧匡世。”
手一松,竹木签字几乎要坠落于地。天上恒星中的三垣,紫禁垣居中央,太微垣、天市垣陪设两旁,紫微星号称“斗数之主”,又是“帝星”,故而命宫主星是紫微的人就是帝王之相。
帝王之相!我只觉眼前一片空白,嗫嚅了唇不知如何是好,松音似乎也在沉默,唯有大师朗声大笑三声,缓缓踱步出了亭子。小泥炉上犹冒了丝丝缕缕的青烟,这一场待客便是不欢而散了。
怔怔的随松音走出院落,我心头一阵阵发苦,又是内疚,又是自责,只觉这般心情,无处安放。是哪一天,我从母亲面如死灰的容颜上,得到了父亲阵亡的消息;是哪一天,我端坐于母亲病榻前,静静的看着她最后一次深情呼喊父亲的名字;是哪一天,我被那些刺客绑架,他们将寒如冰雪的刀架在了我的脚踝;是哪一天,我被柳单带到了乾坤门,学习武艺那么苦,我却一次也没哭;是哪一天,我溜下床对月祈祷,柳毓对我说:“越是害怕,越要勇敢面对。”是哪一天,我心念父母,少年柳毓对我说:“清歌,从这一刻起,你没有父母。”是哪一天,我见到了那个与我一模一样的垂死少女,她那么脆弱,在我的怀中变的冰冷如铁,在花月正春风的子夜,使我的心千疮百孔。
我常以为,这是单纯的厄运。原来这一切,都有原因。
种种苦难的源头,到底是不是我?
给胥家带来灾难,家破人亡,永无宁日的元凶,是不是因为这一句宿命的谶语?靖王与王妃是否知情,故而靖王宁可冒了性命之危,也不忤逆皇命,出征漠族?太后是否早就知情,故而用一纸“捉靖王长女”除去了我,留下了妹妹做她的傀儡玩偶?柳单是否早就知情,在病榻前,他与两位长老曾提及“此命贵极,一生清荣,近贵显达,隐有拜紫宸之相,若乃作配皇极,齐体紫宸,象玉牀之连后星,喻金波之合羲璧。然而劳碌奔波,恐有孤苦伶仃之虞”,故而悉心教我武艺,也甚是用心的教我政治经国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