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一面细细的想,又看看染香,倒有了愧,把怀疑她的心减了大半,这才笑着说:“这会儿大太阳照着,好像又有些涨涨的,你来帮我揉揉吧。”
染香先往外头倒了些水,又从腰间解下一只香囊,才卷了袖子,上前替揉着:“姐姐拿着这个闻闻,这是我自己配的,安神的。”
“你怎么会这个?”杨淑闻了闻,气味很轻,却见奇效,只嗅了几下,顿觉轻省了许多:“你家里以前是开香料铺子的?”
“我家里原是专营药材的皇商,香囊里头装着的也是药材,不是香料,我打小儿钻在药材堆里头,别说一个香囊,家里间或还要做些紫参鸡,鹿茸熬荷叶尖儿什么的来吃,那些我也会一点。”
紫参鹿茸都是上好的药材,平常人家只怕见都不曾见过,想来也是大户,随口问了句:“你家是皇商,你又姓陆,莫不是江南药王陆家?”
“正是。”
险些喷出茶来!陆家的女儿如今进宫做了丫头?而现在竟然还在给杨淑揉太阳穴?
杨淑倒也不算大惊小怪,陆家当年是江南最大的药商,京中供应的药材大半是他们家的。人们都说,过了渭水,十家药铺子,九家是姓陆的。凡天底下难得的药只管去陆家去寻,他家要是没有的,也就不用找了。当年太后六十大寿,陆家进献了一株五百年的紫参和一株伞盖大的灵芝,这是宫里派了多少买办,寻了多少年都不见的珍品,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好运气,太后一高兴封了江南陆氏药王的名号,自此陆家便名震天下。只是几年前,忽然听说陆家遭了劫,打那以后,陆家的生意便渐渐下去了,到了如今,只是个寻常的买卖人,早不是什么皇商了,连药王的封号也被撸了去。
杨淑把这一番疑惑问出来,染香难得的红了眼眶:“当年遭劫的是我父亲,那一年秋天,我们一家乘船北上去送进贡宫里的药材,在瓜州地界歇息的时候,夜里装着药的船舱起了大火,因为所有的药材都登记在册,是不准有闪失的,爹急着往里头去搬最后一箱子雪莲,叫火埋在里头了。”
“后来呢?”若论起来,染香当年的身份是连多少世家小姐都比不上的,他们家的泼天富贵,旁人连想也不敢想。
后来,染香仰着头,苦笑一声。他们家因为失了一箱子药材,惹得皇上不高兴,但听说染香的父亲为了那一箱子药材连命也没了,到底不忍苛责,夺了药王的封号,也不准再在京中开药局。那时候,染香父亲入土未久,叔父在尾七祭礼上,当着合族众人的面,指证染香的母亲行为不检,尾七没过完,染香母女就被赶出家门。
“爹娘的恩爱,我只在书里看见过,母亲只得了我一个女儿,父亲却如何都不纳妾,连母亲看不过说过几次,父亲就恼了,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呜呜咽咽的哭。娘会与人有染,哼,太可笑了!”
可怜染香母亲本来就是他父亲经商路上买回来的,也没有娘家能回去,母女二人在京城街头,冬日里,连下了几日的雪,她们很久没吃过东西了,染香母亲不忍女儿受饿,偷了人家的炊饼给染香吃,不想被人发现了,竟被人活活打死在街上!恶人走了之后,街上的几个乞丐看她们可怜,帮着染香把他母亲埋在荒山上。原来那些乞丐里头有一个是进京赶考没得中,又没盘缠回去才沦落至此的,这人有些见识,知道宫里每年会去官藉上烙着奴字的人家里采买一批丫头,这里头就有些家境尚可的不愿女儿为奴为婢,这些人家会花钱买穷人家的女孩儿入宫去,这穷秀才就叫染香去试试,染香还真找到这么一家,偏偏也姓陆,又不用花钱,那家人自然愿意,染香这才进了宫。
“天灾啊,实在叫人胆寒。”杨淑想起自己的父母也是死于天灾,又有多少同理心,再看染香,倒更可怜这丫头,那样大的变故,如今活着还是活泼天真的样子,实在难为她。
“天灾?只怕不尽然,”染香的眼神里忽然有了冰冷的芒刺:“装药的船舱就怕火星儿,连灯火也不备,怎么会起火?我家里船挨船一道进京的船有六艘,偏那一船药材会起火?更何况当夜是叔父瞧见喊起来的,他既然知道有一箱药材没救出来,不先派个人进去,倒先来告诉我父亲。如今想起来,怎么都觉得蹊跷。”
“若真是你叔父做这样的事也就实在丧尽天良了!”他能在哥哥的尾七上把嫂子扫地出门,本来就禽兽不如了。
“也是天看不过,叔父在经商上头是个十足的蠢材,自己又不学无术,这么多年的生意,连个药也认不得,听说那一年去收药,叫人骗了,收了两千斤草疙瘩。父亲被罚,封号被收回,生意场上本就落了下风,他这一遭,更是雪上加霜,没几年就赔光了。只是可怜父亲一生的心血,一辈子信这个亲兄弟,要是知道这蠢材是这么个祸害法儿,只怕死也难安。”
这里说这话,外头又吵囔起来,说是外头又死了个人。
这一回连染香也坐不住了,今儿是第二回了,不知又是哪一个。
“青儿,”杨淑一招手,不愿再出去了,才好些的头疼这会子更重了些:“去问问是怎么回事。”
“姐姐,”青儿回来说:“说是浣衣坊的一个丫头死了,因为受了杖刑,浣衣坊又是最劳苦的,就扛不住了。”
才受了杖刑,只有一个赵绮君,杨淑方才就觉得怕是她,不想...昨夜见她时候还好好的,才说了那些话,还不急思量,自己还寻思怎么想个法子把她救出来,怎么好好的个人就没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说什么扛不住,自然是官话,只怕和昨晚的事脱不了干系,想不明白,杨淑只觉得血往脑子里冲,突突的,疼得紧。忙把染香拿来的药吞了几粒,把人都撵了出去。
姐姐被人下毒,险些丧命,本来江兰心是最可疑的,也刚好从她屋里搜出了东西,虽然牵扯进来一个赵绮君,那也是常情。可去宫正司见江兰心的时候,她一直说不是她,她既然知道她姑姑已经倒了,会不会垂死挣扎?应该不会,当时若是扯谎,就是被杨淑救下了,他日翻出旧账,杨淑必定不会放了她,到时候就是两条罪状。
“临走时候她的那句话究竟说的是什么,她为什么说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了?”杨淑来回踱步:“这么说,她必定知道真相,而这个真相,站在我的位置上,又瞧不见。”
她一定知道什么重要的事,可是会是什么事呢?还有赵绮君,既然冒着风险向她求救,为什么不想法子给苏子意传消息来救她?不对,她说过,苏子意虽奉承江兰心,却总是藏着一半,可是苏子意没道理会害姐姐。
难道是冲她杨淑来的?为什么不直接对杨淑下手?苏子意的死必定不是自杀,也不会是意外,半夜三更谁会去井边?只怕是被人灭口。可是谁会费心杀她,为什么要杀她?还有今日景祥宫的事,和这些事有没有联系,谁会告诉华妃杨淑狐媚王爷呢?都在眼皮子底下,没出去这个门,是怎么把消息传出去的?
宫正司在审苏子意的案子,瞧着这个时辰,只怕如今赵绮君的尸身已经被席子卷着扔去乱葬岗了。只剩下苏子意,但愿查得到什么。
杨淑抬眼看看外头,沁心坐在椅子上,拧着眉毛朝她这里看,满心的焦急。染香躲在架子后头,看不见人。
到底会不会是染香?她昨晚上究竟去了哪里?有谁会知道她去见了赵绮君,还知道她有心去找苏子意?染香说那会子是去药局拿药,这么说来,去景祥宫告密的不是她。那会不会两件事不是一个人做的?
杨淑忽然想起染香的一句话,搁着纱屉子看外头,冷冷一笑,今儿要做场戏,还要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