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璟泓对白安歌的关注只为了“利用”而已二字,可耗时一长却发现这位白氏公子并不好对付,十二岁的少年顽劣地无法无天却偏偏没人对此说三道四,不过也就是放肆得有分寸才不致于让人反感,就像刚才,挑衅只是不痛不痒的戳弄,根本威胁不到实处。
仅仅是自己不向外人开放的秘密被发现了而已,昭王明日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哪怕白安歌敢大肆宣扬,只怕慕名而来的吃客看官会更多,到时候热腾得留仙楼门庭若市,他白公子会让王璟泓的财款唰唰唰上涨吗?不会!他恨不得王璟泓跌下盛族王座沦为街头乞丐!
“咸蛋黄肉丝裹虾团。两碗!”白安歌身子往后仰倒对着门口路过的小二放喉喊道,看这架势真有点像恨不得就单单凭吃搞垮王璟泓的金库了。
“诶诶,好嘞!公子您稍等!”路过门口的小二忙不迭地哈声,神不觉时一步迈差,茶盘一个不稳当差点儿从手中摔下,还好他扶得快一滴都没洒到地上,才免了掌柜的一顿责骂与白眼。
楼下酒杯相撞,菜香四溢沿着台阶漫上来,谈话的纷杂吵得二楼的地板发颤,空气中酝酿着一股轻松愉快。
窗柩上路过的风留下了路途劳累的梨花和杏花,若不是丝丝花香沿着梨木在餐桌旁涌动,还以为是旧日未化开的霜雪,白皙柔软得同闺阁千金绣针的手,若挑几瓣拢入桂花清酿该溢起何种风味?
王璟泓用夹了一片卤鸭肉放入碗中,他想起此次南下遭遇的一切,对白安歌的怀疑和关注也多了起来,更听说皇宫行宴时的那一场刺杀。
他怀疑有人可以安排,但他从没料想过那人可能会是白安歌——十二岁的少年干净纯澈,丞相大人家教好,干这种事绝无可能,但他却无法放下怀疑,因为姓白,因为家族之争。
他从东南之处回来的路上曾无意中听到有人路人在茶馆外小布棚的木桌上窃谈,说白氏最近有些乱之类的话,一人正说起些什么,另一位脸色一变忙以“赶快吃菜”堵了过去。王璟泓的马车从小布棚变慢慢走过,可没有了后续。
白安歌来自东南传说中蓬莱所在之域——鹤宁沧江。史册编写白氏的根老早就落在那里,扎根千年的家族势力庞大,历代帝皇恭敬重视又提防。
一次姚竹夫人宴请宾客,身份尊贵的人团聚,层叠脂粉气,浓烈财富香。不少十岁左右的孩子们半趣半嘲地问起“蓬莱仙岛”的传说,日光倾城潋滟,温柔的春色覆盖过视线所及,这位白氏少年曾无数次对好奇的人竖起手指叹了口气,以一种白净又无奈的语气耐心解说:“虽然岛有很多,可真的没有仙岛,岛上不住神仙,也没有不老永存的人……”
花香四溢,清风掠过衣袖,树影压断视线,斜擦飞檐而跌落石砖的阳光碎了一地,柱子旁的琉璃串随风轻唱着嫩脆的曲调,凉亭的石凳上白安歌咬了一口核仁凉饼。
那时少年仔细想了想,掰着手指数着眼前花丛里飞动的蝴蝶:“长生的长者倒有几个,但最后还是去世了,唉,死亡啊活着的人都躲不过的,长生的传说这么久了就没人祈许成功过。”
民间多代谣传,不少人都说白氏有不少人做到了长生不老与容颜永驻,之后还有好奇或好事的人——大都立冠成年且谋个职,他们对着白安歌问,对此白安歌好像听不懂那些话中逗弄玩宠的随意语气和调笑恶意,就只拿一句话敷衍:“我很早就从本家出来了,并不知晓。”
无数次坦诚的推脱情景让王璟泓不知如何引话,刚想到些套话的句段,面前的人就夹了一块鱼卷送到自己碗里,少年白皙的手腕窄瘦,握着筷子的手指节清晰而肌肤光滑,整只手如玉竹成雕,细腻却不柔弱。
“这鱼卷真好吃。”白安歌歪着脑袋满脸欣喜,提高的声调断却王璟泓思维的延伸,男人正入深处的神思就此散去了。
“白安歌。”王璟泓放下刚举起的筷子,清冷的声线里带着威慑的逼迫,“像你这种年龄,太聪明不好。”
对面的白公子听后眨了眨眼,与肤色苍白的男人对视着,手中筷子夹起一块鱼卷当着对视的面缓缓塞入口中,残留在唇角的汁水也在稍后用舌尖舔去,挑唇一笑的淡漠写满了“你能拿给我怎么办”的气话。
王璟泓无比明白这样的举动:白安歌听懂了。却还当面吊儿郎当地挑衅着,不知道面对他的妹妹白未晞,这位白氏公子能不能有这样不正经的不羁浪姿态。
白安歌从本家出来时年龄还小,又被丞相大人关在府里生怕丢了,将军哥哥也看护得很,好像名叫白安歌的这个男孩子罕世难寻。但王璟泓这一次去南方探了探虚实情况,怀疑有更深的秘密隐藏在其中,简单的深处是不为人知,那些少有受到权力约束的边远地区安稳得太过不同寻常,在它们被忽视的同时也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暗暗注视着,白氏或许也窥伺着这一份安稳企图从肥沃的安宁中扎根汲取氏族壮大的精气。
趁王璟泓沉思的时间,白安歌的筷子已经飞速从他的碟子里夹走了鱼卷;汤汁淋上鲜美质嫩的鸡肉,醉鸡也被夹空了一半;卤鸭算是幸运的,只是丢了鸭腿、鸭脖和鸭肚子;酱油混醋的蘸料上飘着细绿葱花和三两星的柔白蒜末,虾片蘸着吃口口留香回味。
“倒是低估你了。”看着被洗劫一空的餐桌,王璟泓嘴角抽搐着,白衣然将军说他家美玉宝贝儿白小公子肠胃不好少食多餐,只是白安歌对“少食”是不是有什么巨大的误解?
“不客气,以后多请我出来走走啊昭王殿下!”吃饱喝足的白安歌等待着咸蛋黄肉丝裹虾团,少年掩唇张嘴捂了一声闷嗝,起身漫步到窗的位置向楼下喧嚷街市看去,“吃饱了多站站,免得虾团上来我还吃不到。”
“白公子——”王璟泓坐在座位上,撑起下巴叹息一声,眼里扫了一圈被饕食了大半的食物,背对着白安歌喊,“看你这‘少食’多餐,你们丞相府吃食支出该都快赶超我昭王府了。”
“噢。”白安歌随便应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白公子换了个姿势倚在窗边,手指敲打着红木窗沿,“昭王殿下您清瘦虚弱多吃反而对身体不好,而且您不用长身体,虽说舟车劳顿很累,但您知道,我看管着那些行刺的人要逼问出那些刺客的老窝是更累啊。”
靠在窗边可以更好地俯视楼下的情形,视线来来回回地从行人中剜过,漫闲藏起贪婪的目光搜刮些什么值钱的宝藏。从东边的面糖人到西边的油绳麻球铺,从扬着面具的推摊到千金进出频繁的珠宝衣饰阁,白安歌在找人——千慕一族的寻玉公子。
前几天听线报说他要来这儿找人,想不到父亲就这样应允了自己出门外逛,可身旁得还跟着一个王璟泓。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父亲和王璟泓极有可能已经筹划好了,一个在家“看护”,一个在外“随行”,哪儿都被监视了实在令人不爽。白安歌没有敢翻白眼,就怕一翻,要找的人溜了,这就得不偿失了,毕竟人家才这么偶尔来一趟,下一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白安歌可不会无缘无故等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这么久,所以啊,还是抓住机会见个面吧。
寻玉,此称温润内敛,可公子长相冷峻,白发墨瞳,目光冷冽如剑锋寒芒般让人心生畏惧,听说是行走的极北大冰山。千慕一族上上下下都仰慕他、依仗他,而且还有说他的那柄佩刀就是千百年前常随苍遥君左右的近侍的那把——空桐珩。
于是寻玉公子就以刀为名。
苍遥君已白氏人人念会的尊称了,若是放在长辈茶口点心前随意略谈,叫做白苍遥也未尝不可。苍为天地成色,遥为古今深广,何人敢妄称二字?她冷艳孤傲只手遮天,作为开创白氏盛世之人享尽后世浩荡颂词,白氏藏书万卷的惜竹阁无数干木、锦帛、绵纸记载着她孤高决然的衣袂和高挑坚韧的背影。
窗栏下行人来来往往,叫卖的摊位热气腾空还伴着俗世油腻的香味,可就是这样腻腻的油纸包裹的香气比铜盘里的珍馐、银筷夹起的糯糕都要来得亲近又自在。被冰糖葫芦串、小笼包、竹木风车、布偶、棉塑小人偶什么的玩意儿吸引去目光的白安歌刹那回神又将视线刺入人群中。
异族人虽多,可终究不见一个白发之人,白安歌耐不住性子,可偏偏——他抬眼扫过靠着椅栏闭眼浅眠的王璟泓暗叹了口气。
虽说这位苍白王爷体弱之姿在阳光下都染不上半分明艳,像极了一捧藏着松柏清冽的软雪,不柔不秀,无邪无阴,那双并非纯黑的眼眸忽的从掀开的眼睑中闪过微醺朦胧的随意感,白安歌一缩肩膀,匆匆将视线丢入窗外。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怎么都不好好学学聪明呢?王璟泓慢悠悠起身,丢少年一人在椅子里就下楼,看他今天心不在焉的,大抵也有私事要做,丢下他比半路被他推入人群丢下要体面得太多。
呵,区区白氏而已,又怎么能阻拦他的脚步?王璟泓一步不停地朝门外走去,隔着百名人影交错散乱的交杂,他在一秒间揪到一位戴着竹编帽的窈窕女子,纯白绵帷遮盖了正副面容,匆匆一瞥似故人梦中相遇般恍惚。
可那一枚枚领口栩绣的鹰羽划过记忆深处最久远的火光,点燃一双清透琥珀色眼眸愤怒而沮丧的隐忍……
白安歌猜王璟泓早就走了,起身甩了下衫摆,双手背后小跑着下了楼,水月色眉勒上细勾的银丝随着蹦跳蹭到光线的脚步流过剑光般的水泽。
他挤入人群,寻找着线人口中的寻玉公子空桐珩,白发墨瞳、白发墨瞳、白发墨瞳……
黑发,不是;棕眸,不是;白发,老爷爷?不是!
哎,找个人像一尾迷路的鱼在人群里游来游去,他白安歌还没干过这么有降格调的蠢事!
这儿没有入时昂贵的东西,然而淘古玩和享买宜惠贱廉之物却成了当下趋时热世的事情,理所当然人都往这儿跑了。巷子里的人躲在黑暗里,白安歌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会会,里面那个人的气息太不安全了,但是为了计划,值得一闯!
“白公子。”冰冷的声音从不起眼小巷里传来,就像冬日临头一盆夹着尖锐碎冰的冰水兜顶浇下,又冷又硬,肺腑都僵得无法呼吸了!白安歌环伺周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被人群挤到这个人流密集的集市边缘,那这声音应该是——
无转圜余地的不近人情,平稳声音从窄巷深处传来,巷口数十步的漆黑连阳光都看不透,里面那人的视力竟如此强大?!
踏入窄巷黑暗中的刹那,一缕白色随风划入视线,那人也朝白安歌走来,停在两人相距的三步之外,相较白昼而言稍逊的暗色里,这抹比银色更加柔亮的白似磨尖了天上云朵做了匕首般不可思议,沉潭浸枯的漆墨眼眸似是闯过百年朝夕般的路程,早已波澜不惊得无物可入。
站在面前的男人冷冽严肃,看尽万千的眼眸正看着白安歌却浑不在意,身形似剑锋透着凌寒,让人不愿上前搭话。
可少年扬起一唇笑意问,毫不在乎略存威压的男人。
“既然撞见了,不如去茶馆喝一壶?”然而白安歌的眼睛是清亮的、明澈的,看不出任何算计的,可是空桐珩知道,这孩子把所有的心思都深藏在心底。白家的人不会每一个都是清清白白、纯洁善良、正直不邪,就算心思不歹毒、城府不深沉、觉悟攻击性,只要是一个白家的人,他都不得不防着,白家的人每一个都惹人厌恶!
空桐珩点了点头,他是千慕氏的寻玉公子,受托来此找白安歌,见他犹豫,本想在他撤足时强行抓他过来,可念头起头的刹那正巧撞上而对方相邀,真巧。
空桐珩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白氏的公子,如果记得不错,偏宗的白霜叶再往下,白家还有一名优秀女孩名叫白未晞,早年因某种缘故被带了出去,追思前些年,他隐约记得好像是因为苍遥君的事情,而白未晞是白安歌的胞生妹妹,那一件事让兄妹俩久久分离至今,算来也三四年了。
想起苍遥君,模糊的红衣自脑海里一闪而过,勾起往年的烈痛,那些“往年”太久远了,久远到岁月都无法够得到被俗世年华刮花的风景。
那些往事像把带着倒钩的铁鞭,一触就抽打得他血肉模糊、痛彻心扉,疼痛沁入骨髓后就声色皆失了,一声不响地承受着那些蚀骨裂心的折磨,每一段往事都在记忆里砰成碎片扎在心尖。
那双墨色漆瞳深处酝酿着风暴断枝残叶的哀伤,参不透亦看不破。白安歌看空桐珩久久没行动,暗自猜测在等自己的邀请,既然如此该——
“烦请寻玉公子随愚下移步。”白安歌指了指巷子里头,自己偷偷计划了挺久,这一次必须得告诉他藏在暗处的的问题!
空桐珩颔首侧身让出路,很显然白安歌爬墙出府闹惯了,在集市这么边缘的位置都能在曲折歪扭的巷子里带路,最后脚步停在一处茶馆的后门处,檐下布帷随风掀起被岁月擦旧的一角,茶馆外表朴素,里堂宽敞明亮、桌椅错落。
白氏公子问了空桐珩肠胃如何后喊了小二点了壶绿茶,名为“春稚夏迟绿”。上茶后的那一瞬,清醇茶香漫过鼻尖沁入肺腑,剔透瓘玉杯中的茶叶随着茶水上下旋转着张开叶尖,茶叶很特别,叶白近半透明而叶脉色泽翠绿。
熟悉过头了,空桐珩指尖一僵,下一秒如常抬腕将茶杯凑到嘴旁,掩袖小尝一口,茶味滋鲜而不苦涩。
这……?!错不了。空桐珩虽说心底一坠,可面色丝毫都不浮动,连呼吸都保持着平稳,仅将手中茶杯拿远,睫羽下压,这一些稳重端庄的动作让白安歌抿唇无声一笑,借杯遮掩不露分毫唇畔异动。
“叫做白茶,实属绿茶。”白安歌自带纯然清澈的笑意,清朗透光的琥珀色眼眸里一闪而过的光亮让空桐珩心底有些拿捏不准,手指抚摸过瓘玉杯的杯沿,瓘玉已然珍贵,而做工如此精巧的杯子不像出自民间茶馆,更为奇怪的是这种茶。
这茶从不外流,又怎么会……疑惑激起一波惊险想法,可空桐珩仍就不蹙眉,不显露丝毫异样神色,周身空气流动如初,一切了然于心的算计阴谋戳不破表面的冷冽微寒。
白安歌的手指继续在杯沿转圈,看了空桐珩一眼后垂下眼帘表现出一副安定从容的姿态,轻轻勾起的唇角炫耀似地染上了笑意。空桐珩复又抿了一口茶水,茶水清鲜醇爽而少有苦涩,可白安歌却才此时开了口:“这个茶产自千慕一族统辖之地,您会不知道?”
宁祥镇络丘村……
这话让空桐珩举着茶杯的手抖了抖,杯中茶水不安分的摇晃皆入了白安歌眼中,清澈如深溪嵌阳的眼眸里沾上唇畔的笑意,带着暖意的颜色却有种微凉的冰感。此茶流出是商贸需要,只是空桐珩不知,那便存在隐瞒的嫌疑,甚至于出卖、叛变。
这样的试探,也让空桐珩明了白安歌到底是个多棘手的人物。